織成有些好奇,不覺偷偷打量著他,只見那男子面膛黎黑,相貌有些粗獷,但根骨雄奇,肩寬胸闊,撐在地上的雙手指節粗大,一看便知武勇有力。心道:「他自稱褚,難道便是那個以勇力著稱的許褚?虎衛營又是什麼,看這模樣,就是曹操的警衛隊麼?」
「我虎衛營中,皆為千里挑一的勇士,亦是宇內知名的劍客,以其功績,便是封侯拜將,也不為過;若有一二在此,豈容那女剌客逞威?」曹操以足撥開擋在面前的碎皿等物,親自上前,將那許褚扶了起來,笑道:「是本相自己私心,要將你們留在殿外。只道少了仲康這樣的勇士爭輝,便可與殿中諸君盡情貪看新進的歌伎美人,沒想到卻險些自食其果!若是謝罪,也該由本相向陛下謝罪才是。」
虎衛營身為曹操親衛,理應守護身側。但曹操將他們也遣在殿外,想必也是因銅雀台建成之喜,不願在宴會上有太多的甲士出現,以肅殺之氣沖淡了難得的靡奢之華。起碼這位許褚若是橫眉怒目地站在曹操身邊,那些歌伎們的姿容便要慘淡了幾分。
但即使如此,皇帝遇剌是何其重大之事,虎衛營是難辭其咎的。如果皇帝一定要怪罪下來,而曹操是個心胸狹窄些的,不罪自己的兒子曹丕,也捨不得許褚這員虎將,起碼也得在虎衛營中找兩個頂罪的,責之笞之,才算不是抹了自己面子。
但是他非但沒有怪罪任何人,回答還頗為詼諧,竟然說將虎衛營的人留在殿外,是因為自己貪看美人,唯恐這些英武的劍客搶了自己風頭的緣故,輕輕巧巧,便將許褚自罪的言辭給抹掉了,順便還打趣了自己,也令得殿中其他驚魂未定的貴人們不覺得太丟臉。與那話語不多的皇帝劉協比起來,個人魅力值簡直是要大得多多了。
織成看著這個身材短悍、貌不出眾卻神采飛揚的中年男子,頓時明白了,為何史書上都說曹操是盜世之奸雄,與劉備和孫權相比,他的出身為閹宦之後,說出來也並不光采,門第亦非高貴。但他麾下卻有無數能人異士,死心塌地為他效力。想必便是因為他的這種迷人的魅力,和說話的藝術了。
她不禁想起曹丕初來織室的那一次,他也是一副春風化雨般的語氣,廖廖幾句,便說得當時的院丞夷則昏頭轉向。即使大部分時間,他總是一副風雨欲來的晦暗樣兒。
從這一點來說,他不愧是曹操的兒子。
可是曹氏兄弟在此,陸焉為什麼始終沒有出現?他雖外表溫高潔,但並不是膽小之輩,若他在此,出現剌客的時候,他亦會與曹氏兄弟一樣出面。可是只到此時,織成也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織成有些納悶,槿妍就伏在她的身後,可是她這時也不便回頭去詢問。
殿中權貴賢士們本來正惴惴不安,聽到此處,不禁轟然一笑。便有湊趣者道:「縱使丞相願意,我等也不願矣!」
「正是正是,幸得仲康方才不在,否則縱有美酒亦難下喉,縱有美人亦不易觀!」
更是有一群人齊聲頌道:「幸有陛下與娘娘洪福齊天,幸有丞相英明庇佑!」
許褚臉上雖還有黑紅之色,但也隨之笑了起來,先前的不安和羞愧,頓時沖淡了許多。
又聽一個貴人陪笑道:「方纔剌客之事,不知陛下與娘娘是否受驚,可要回宮歇息?丞相您……」
曹操倒不以為意,長笑道:「區區一個剌客,不過是為今日盛會添些熱鬧罷了。諸君世間偉丈夫,笑談白骨饑餐虜肉尚可,難道還怕掃這點興麼?陛下和娘娘麼……不如就回宮暫歇罷。」
立即有內侍和護衛們應聲而喏,皇帝咳嗽兩聲,道:「如此,朕與皇后便先回宮了,眾卿定要盡興而歸才好。」
頓了頓,又道:「方纔那個著絳衣的織奴,倉猝間竟也捨身攔住剌客,有救駕之功,當賞。」
他這說的就是織成了,織成趕緊將自己伏得再低了些,以示恭敬之態。
眾人轟然應喏聲中,只聽腳步漸漸遠去,想必是那木偶般的皇帝夫婦,終於回宮去了。
他們一走,曹操的興致顯得更是高揚,笑道:「本相記得,這織造司的『敬神衣』之儀,還有最後一組織奴,只是剛剛上場便遇上了這剌客一事。是也不是?」
便有一個似乎頗有地位的內侍恭聲應道:「正是。只不過那件神衣……」
織成往地上偷偷一掃,只見那地面不知何時,竟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自己情急之下拋出去,阻了乙大娘一阻的那件神衣,已經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而那些訓練有素的內侍宮人們正在重新收拾案幾,再上美酒佳餚。騰騰的熱氣酒香,再次飄滿殿內。
曹操「唔」了一聲,道:「正如陛下所言,方纔還是那個穿絳衣的織奴拋出這件神衣,才暫阻了那剌客的攻擊呢。你,」
這個你字,卻明明白白是對著織成,笑語之中,隱有威勢迫來,令得織成的心中,微微一震:
「抬起頭來!」
「喏。」
織成暗暗長吸一口氣,盡量平復砰砰亂跳的心臟,緩緩抬起頭來。雖不敢平視,但即使是微微伏低頭顱,仍將主位之上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夫婦既去,主位正席之中,坐著的正是曹操。
先前只是草草一掃,便覺他雖短悍矮小,卻神采飛揚,兼之言語爽朗,行事大方,頓時將全殿的貴人都壓了下去。
此時他只是隨隨便便往那裡一坐,論身形與旁邊緩緩入座的蔡昭姬也相差無幾。然而自有一種淵停嶽峙之勢,迫面而來!即使是相隔丈許的織成,也覺得心口一緊,先前平復的心臟不知為何,又劇烈地跳動起來!
只這氣勢,便不愧是傲視天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奸雄。
織成甚至都沒來得及注意,他穿著的是怎樣的衣袍。這原是她的職業習慣,見人時便會先打量對方的衣著,以此來推斷此人的地位身份甚至是心性品格。
然而曹操不一樣。
他便是那樣隨隨便便地坐著,卻彷彿有一種別樣的光輝,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卻又讓人根本不敢正視。無論是衣履冠服也好,環境奢樸也罷,似乎在他這個人面前,全部都消失了裝飾的功能。
只剩下他這個「人」,這個散發出強大氣勢和奪目光輝的曹操曹孟德。
單就這一點而論,織成平生所見人中,沒有一個人及得上他。甚至是曹氏兄弟和陸焉,也不能。至於其他人,更是蒼白單調,如同可有可無的背景。
「年歲尚輕,」曹操打量了織成一眼,道:「亦略有風致,氣度亦佳,似乎不是出生庶族?」
從中醫理論來說,女子是七年為一個生長週期,只要血氣充足,保養適宜,二十一歲至二十八歲的女子,除了氣質的成熟不同外,單論五官皮膚年輕的程度,其實也沒有多少分別。只到跨過這七年的門檻,才會有一個明顯的變化。
以織成二十五歲的年紀,在漢朝並不算是太年輕的女子。不過她生於經濟富足的現代,從小即使因為父母雙亡,受過很多的磨斫,至少衣食充足,營養也沒有怎樣缺乏,自然而然的血氣充足。較之漢末民間與她同歲的那些出身微寒、所得食物僅能裹腹的女子,從相貌上當然就年輕了許多。所以,即使在綾錦院中,她比起那些從小受到饑寒之苦的妙齡女子,也顯得年輕了許多。
只是,織成雖只是現代一個普通的女子,與漢末的人們相比,卻多了近兩千年的智慧和見識。
所以,即使她被曹操的氣勢所懾,卻更多的是一種好奇。從她的內心深處來說,並不認為曹操就一定比自己高貴多少,也不會有那種庶民對貴族的發自根骨的敬懼。
曹操是何等人物?只一瞥之下,便知道她目光之中,雖有敬意卻無卑微,這樣落落大方的氣度,絕不是尋常的庶民。
織成一怔,本能地答道:「奴不是庶族。」
「咦,原是士族麼?出身何氏?」曹操隨意的一句問話,顯然是表示對她的一種和藹態度。畢竟她先前情急之下,拋出神衣來擋了一當剌客,好歹也有些許救駕之恩。身為丞相,肯這樣溫言來詢問她的家族,本身也算是一種令人受寵若驚的恩賜。
如果再加上一些適當的金錢賞賜,曹操對這位有些許救駕之恩的織奴,也算是仁厚之極了。
織成卻呆住了。
雖然她在綾錦院內部,一向是以本名織成示人的,眾人都以院丞相稱,很少用到姓氏。她聽到自己的本名,覺得這樣方便,也親切。但當初她入織造司時,卻是冒認的甄氏旁支的身份,此事只有陸焉知道真相。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擁有一個不讓任何人起疑的來歷,且使得她人在織造司,仍維持良籍的身份。
但是這時,要她親口說出自己姓甄,卻總覺得彆扭。
「唔?為何不答?」
曹操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她頓時覺得那目光中,已彷彿生出了小小疑惑的芒剌,想起史書中關於他多疑的記載,心頭一凜,忙答道:
「奴出身中山甄氏,籍在無極。我甄氏身為士族,奴卻淪落至此,一時傷懷,故未能答,望丞相恕罪。」
這正是甄洛的故里。
「你是中山無極人?」曹操的目光忽然有些變了,多了幾分探詢的意味:「上蔡令甄逸,是你的族人,你可聽說過?」
甄逸,那就是甄洛的爹啊!果然……果然不愧為河洛第一美人,即算死去這麼久了,卻還是令曹丕念念不忘,曹植記憶猶新。甚至以自己這種織奴身份,只因沾上了區區中山二字,便連曹操都記了起來。
事已至此,織成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編下去:
「上蔡令是奴的族伯。奴為甄氏旁支,親友都死於戰亂之中,奴孤苦無依,又不願辱沒家族投奔貴人為奴婢。只好憑藉織錦之技入了織造司,但仍在良籍……」
「你還在良籍?果然是甄氏一族的人!怪不得本相看你的相貌,還有幾分熟悉……」曹操彷彿只到此處,才仔細端詳起她來。
不知是否從她的面目中,看到了熟悉的美人故影,曹操的目光之中,漸漸帶了些沉重之意,似乎還有隱約的憐惜:
「國中自衰亂以來,連連交戰,積流丹野,至今未至。本相的故鄉在譙地,自少時離開,也有多年未歸了。只到前年才帶兵路過,原以為會敘些鄉情,誰知舊土之民,死喪略盡,行走終日,都不見一人相識……」
他微微歎息一聲:「想必你在中山無極的親人,也都是如此了。」
織成在中山無極哪有什麼親人?
可是不知為何,聽到曹操這樣沉重真切的感歎,她忽然也有了一種孤身飄零之感。
是的,她不是歷經戰亂合族殆亡的中山甄氏,她是來自現代的董織成。
可是她與真正中山甄氏的女子,又有什麼區別呢?即使沒經歷過戰亂,她也早就沒有家了,親族雖在,但因了她父母雙亡,唯恐沾惹了她這個「包袱」,都形同陌路。
而現在的她,獨自飄零在這異時空中,生死磨斫,只為了一個飄緲的愛情夢想。不,或許那夢想,都是難以實現的。
她甚至連中山甄氏,都不如呢。至少甄氏的女子們,她們活著時,是受過親人的珍愛,死去時,也有親人守護在身邊。
她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潤濕。明明想要攀談幾句甄氏舊事,以博取曹操的好感,但心頭發堵,莫名的又酸又苦,竟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只聽一個女子悲聲吟道:
「『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丞相,只要一日天下不靖,這樣的遭遇,當不獨在一人二人啊。」
織成吸了吸鼻子,她已聽出來,說話之人,正是一向沉默寡言的蔡昭姬。大概是織成的遭遇,也令她想起了自己,所以終於忍不住出聲。
「正是!」曹操大聲道:「惟漢二十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冠帶,知小謀強!至使帝業蕩覆,宗廟燔喪!而天下英雄雖多,卻多在爭名奪利,嗣還相戕!本相誓要再復盛世,還我天下萬民一個錦繡河山!諸君,可願隨我?」
他前面的話頗為意奧深,但織成還是聽懂了,他的意思是說:大漢的第二十二代君王,也就是靈帝劉弘,所任用的大臣實在不良。鄙陋之輩象猴子一樣大搖大擺地穿著大臣的衣冠,智能低下的人卻要謀事圖強。終於使得漢末大亂,董卓入京,殺何進與少帝,劉漢的帝業宗廟都被傾覆和燒光。天下間的英雄雖然很多,可是都在忙著爭名奪利,互相殘殺,唯有他曹操,心繫萬民,希望再恢復盛世,締造錦繡河山。
這番話說得實在慷慨豪壯,結合方才織成所謂甄氏的遭遇,以及蔡昭姬的感歎,更是激盪人心。
殿中眾人大多為漢朝衣冠舊族,對於離亂之恨,自然體會得十分深刻,此時不禁熱血沸騰,齊聲呼道:「願隨丞相,再復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