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只覺全身酸痛,伏於殿中,抬頭望向場中那個被眾北軍護衛圍擊的女子身影,心中湧起非常複雜的情緒來。
她想起自己的師傅孫婆子,也有著精微的武術,然也覺得天下之大,無可棲之處,卻不過在織室中擔任著一個普通的役婦。
而這個乙室中被她隨手挑出來,擔任織頭的新任乙大娘,她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姓氏,沒想到卻是越女劍法的傳人!
這織室之中,到底還有多少蒙塵的明珠?而這些優秀的女子,又是為何蒙塵於此?時乎?命乎?
只聽一聲清嘯,有人喝道:「圍攻一女子,雖勝不武,既是剌殺聖駕,自有人臣處之。眾衛退下,某願一戰!」
聲音清越而熟悉,平穩中隱有傲意,織成立刻聽了出來:是曹丕!
劍光閃處,卻見一個人影已躍了過來,擋在乙大娘與那中年男子之中。但見目如點漆,亮如寒星,果然正是五官中郎將曹丕。
漢末多出英傑,即使在朝堂之中,也多有慷慨豪俠之氣。乙大娘雖然是個剌客,但一來貴庶身份懸殊,二來又是男女有別,以貴族的驕傲,不願以多欺寡,也在情理之中。況且曹丕說得明白,他是以皇帝臣子的身份,來戰這個剌客,出於君臣之道,傳揚出去,也不能說在場的這些貴人是在欺凌一個女子。
眾北軍護衛一怔,但不敢有違,果然紛紛退下。
曹操哈哈大笑,道:「子恆我兒!英勇類我矣!」聽他口氣,似乎對於曹丕的劍術十分自信,甚至是默許了他出面,顯然並沒有將乙大娘放在心上。
曹植的叫聲也從殿側傳來:「阿兄但擊之!弟願觀戰!」竟是興奮得很,且對曹丕信心滿滿,彷彿這不是一場對付剌客的戰鬥,而只是一場助興的歌舞。
何晏隨眾人一起,退在殿側較為安全的地方,由北軍護衛守在周圍。但他此時的臉色,卻頗不好看。
對於曹丕,在穿越以來織成所見的人中,可算是較為熟悉的一個。
她見識過他出眾的箭術,亦見識過他在剌客陣中如何騎馬奔襲,知道他以前曾長年跟隨曹操征戰,戰陣武技自然不會差。但這樣純以技擊相對,如江湖遊俠一般,卻還是首次見聞。
北軍護衛退下,乙大娘卻一反先前那種快疾准狠的打法,反而退後一步,惕然望向曹丕。
曹丕洒然一笑,舉起了手中之劍。
織成凝神看去,不覺一呆。
那劍……那只是一柄短劍,不,說是短劍都不恰當,事實上那只是一柄小劍,長約尺許,劍柄上鑲有大大小小的寶石,穿孔處還垂下一串寶石。雖然華麗,但一見便知,那只是貴族小孩用作佩飾的劍器而已。
比如元仲隨身攜帶的那柄小劍,就與曹丕手中之劍十分相似。
「將軍以此童子之劍對我,可是欺我越女之劍柔弱無力麼?」
乙大娘只見北軍護衛已越來越多,明知自己身陷重圍,再行剌殺已是不能,但居然臉上也沒有出現驚慌之色,冷冷道。
此時織成才發現,這個織室中並不起眼的女子,其實長得很美。因為來這之前,如其他織奴般,經過刻意的妝飾,她的兩道黛眉修長入鬢,鳳眼橫斜,隱然含煞,通身自有一種冷凜之氣,還勝過那些北軍護衛幾分。哪裡還有半分織室中沉默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而她手中那道寒光,此時眾人方才看得分明,竟然不是劍器,而是一枚銀簪。長約尺許,簪身扁如細葉,兩邊及簪頭都磨得雪亮,看上去宛若細劍。她以此簪為武器,自然不會擔心無法通過入城時森嚴的檢查了。
「非也。」
曹丕並不因為她是個女子就露出輕視之色,反而認真地答道:「劍為短兵之帥,務必以便利為上。娘子你以簪為劍,自然是取其輕、短、細、薄,可逢堅避刃,遇隙削剛。我用此小劍,不是輕視娘子,而是因為也要仗恃『持短入長,倏忽縱橫』這八個字罷了。」
織成心中怦然一跳,忖道:「『持短入長,倏忽縱橫』?」
曹丕肅容說完,劍身一震,嗡吲聲中,刃上頓時泛起一圈銀白光華。那華麗單薄的小劍,頓時也帶上了一種凜然殺機。
乙大娘臉色微變,慢慢執劍迴環,攔於胸前,道:「請指教。」
她只到此時,風度依然絲毫不亂,且這一致意,分明雍容自如,頗有大家風範。看在織成眼中,不覺又多了幾分敬意。心中忖道:「看來乙大娘今日難逃一死了,怎的想個辦法,救下她才好。不然如此奇女子,因為一場沒有成功也明顯是不會成功的剌殺,而歿於此地,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只細一思忖,便知乙大娘今日剌殺皇帝,這分明是一件大事,固然是乙大娘蓄謀已久,策劃亦不能算不精細,但卻沒有任何幫手相助。顯而易見,這場剌殺,從頭到尾,只是出自她個人的恩仇,並沒有任何同黨。
不知是怎樣的仇恨,才讓乙大娘做出這自殺式的攻擊。且看她的模樣如此冷靜,顯然已抱定了必死之志。
錚錚!
劍光閃過,卻是曹丕與乙大娘二人,已經交上了手。
織成眼下的功夫,還只剛剛處於修習內功的基礎階段,對於劍術一道,孫婆子還沒來得及指導,她自然也是一片懵懂。然而她的體質,與那天一神功甚是相得,六識之能,卻已大大提升。方才攔住乙大娘的時候,只是一縱而起,便已覺與往日有了大大的不同。
若是那氣息能維持得再綿長一些,或許便輕捷如真正的燕兒一般呢。只可惜修為還是不太夠,只被乙大娘掌上罡風一逼,便墜落了塵埃。
可是這是否也說明了,只要假以時日,自己終有一日,會達到那樣輕捷的地步呢?那就是傳說中的輕功?
不論織成如何在心中暗自激動,但見此時殿中,曹丕與那乙大娘二人,一用長簪,一用小劍,但簪頭劍尖之上,都有寒芒吞吐不定,那正是高手才能激發出的劍罡,只剌得虛空嗤嗤作響。不知是哪道劍罡破空而出,嗤地一聲正中殿柱,那堅硬逾鐵的楠木柱身,竟然應聲被剌出了一個小洞,木屑橫飛!
而殿中人原本已經盡量往後退避,此時更是幾乎都將身子貼在了壁上。至於辛室眾織奴就更是可憐,她們是剛隨織成行至殿中,便出現了乙大娘行剌一事,包括織成在內,根本無暇閃避。而北軍護衛們也不會顧及到她們的死活,眾織奴只能盡力將身軀伏於地面,瑟瑟發抖。有膽小的甚至雙手抱頭,雖不敢放聲大哭,但已是涕泗橫流,從臉龐淌到了地上。
只除了曹操踞然而坐,含笑觀戰外,再就是曹植在一旁如猴子般跳躍不定,大聲叫道:「阿兄好劍法!弟喜矣!」
他原先穿得整整齊齊的錦袍,此時一手舉著羽觴大口灌酒時,不知為何又將自己扯得歪襟斜帶,露出裡面的素紗中衣。一縷亂髮從冠內搭下來,自在地飄在額邊,臉也激動得飛起兩片紅暈。看那樣子,若不是曹丕出面,只怕忍不住上去動手的人,就是他了。
織成不敢做得太過明顯,也像眾人一樣伏於地上,且舉袖掩面。但從兩袖之間的縫隙中,卻一直在悄悄地觀看曹丕與乙大娘二人的搏擊。
此時二人你來我往,已交手七八招有餘。
正如曹丕所言,北軍護衛所使銅劍長而沉重,可恃力量取勝,但失之輕巧。而二人此時短兵相接,卻顯出了小劍的優勢。乙大娘所用越女劍法,雖為越處女所創,但並非一味走的女子陰柔之道,否則當初也不可能應越王勾踐的請求,傳授給越軍將士了。
但見她奔走騰躍,劍法威猛如驚虎,時而安儀靜容,劍法柔潤如新婦,的確是變化莫測,剛柔並濟。但曹丕的劍法,一如其人,中規中矩,氣度穩沉,並沒有任何冒險幸進的招數。
二人交手七八招,倒是乙大娘攻了七招,看似曹丕一直在挪騰跳躍,其實每一招,都是從容化解。只到第八招上,他才抬劍一揚,劍尖寒芒陡吐,直取她咽喉要害!
這一劍,疾如飛電,奔若星驚,平空暴然而起!劍罡氣風,亦自劍身而生,隨之捲來!
織成不禁吃了一驚,雙袖自然掩住面龐。然而即使是隔著袖子,也彷彿能覺出激發出來的劍罡,直剌得眼睛生疼,不禁合目緊閉!
砰砰!啪啪!嗆!
一片器皿破碎聲中,夾雜著一聲金鐵脆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斷裂後又跌落在地!而乙大娘已經失聲驚呼,隱含了痛楚之意。
她受傷了?織成想要睜眼細看,但覺眼珠中實在是澀疼無比,頓時淚光盈眶,眼前發花,一片模糊,無論她怎樣努力試圖睜開眼皮,竟然都無法看清。
這便是曹丕的劍法!如此厲害!
看似穩沉華艷,其實暗含犀利,於舒緩進退之間,隱藏一擊之威,便如驚天巨雷,劈破蒼穹!
曹丕此人,是否亦如劍法呢?平時的不動聲色,甚至是謙和溫藹,都只為了隱藏那驚天奔雷般的重重一擊?
耳畔已聽到曹丕淡淡的聲音響起:「將此女拿下!」
眾北軍護衛應喏之聲,轟然響起。聲音中帶有許多的敬畏與喜悅,顯然對這位五官中郎將的英勇頗為仰慕。
乙大娘忽然咳嗽了兩聲,嗓音大見沙啞,料想已經受了重傷,但仍緩緩道:「將軍真神劍也,妾不及。」
她自稱是妾,已不是奴。可見她本來的身份,應該並不低微。
織成著急地想要看看她的傷勢如何,奈何一用眼力,眼珠便實在酸痛難耐。用手去揉,卻疼得更狠些了。
只聽耳畔腳步聲響,又有佩劍與甲片的互擊之聲,便知是北軍護衛們趕上前來,已經將乙大娘拖了下去。
一片雜亂聲中,有衣風颯然,她的鼻端聞到一縷淡淡的龍涎香氣,隨著香氣飄來的,還有一句輕飄飄的話語:
「劍罡傷眼,以熱巾敷之,可愈。」
是曹丕。
他早就發現她在偷看,也知道她的眼珠,是被自己的劍罡所傷。
織成大窘,心頭又升起惱怒之情,但在這樣的場景下,她又怎敢對這位五官中郎將嗆上一字半語?
當下只用衣袖掩住臉龐,只假裝沒有聽到他的話語。腦袋裡卻轉著念頭,想道:「熱巾?我此時到哪裡去弄熱騰騰的毛巾?」
靈光一閃,她驀地想出一個辦法。沒有毛巾,我有內功啊!這可真是居家旅行殺人越貨必備之寶物啊!
當下沉住心神,將真氣自丹田流轉,果覺那縷細細熱流,亦隨之緩緩升起,直至眼窩處,雖然極細極弱,但轉了幾圈後,仍覺得熱烘烘的頗為舒服。
她驅使那道熱流,在眼窩處反覆流轉按揉,只過了片刻,方覺酸痛稍解。
此時殿中一片狼藉,自有內侍宮人顫抖著過來收拾。而曹丕的聲音也再次響起來:
「丕拱衛內城,卻仍出現剌客,還望陛下降罪!丞相降罪。」
他擔任五官中郎將,卻兼副丞相,並能開府擁有自己的官吏。這是實實在在的權力,而且曹操常年征戰,多是他留守在國中,所謂的「拱衛內城」也就是監視漢帝的任務,的確是由他來擔當的。
皇帝夫婦先前已被人扶到後殿躲避,此時見剌客被擒,才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
聽那皇帝劉協的聲音甚是年輕,雖有些驚惶之意,但也並不怎麼失態,想必在他那三十一年的生涯中,所有血雨腥風也見得多了,這一次的驚嚇不過是毛毛細雨,只是輕聲道:「無妨,幸有五官中郎將忠心耿耿,又劍術無雙,護得朕與皇后的安危。」
皇后卻沒有說話,不知是否真的被嚇住了。
「陛下都這樣說了,子恆就不必自責了。況且這裡又不是內城,是銅雀台。」曹操笑道:「你只需保陛下與娘娘無恙,便不是失職。」
他的身邊已經立有幾名裝束奇特的衛士,目光炯炯,精幹挺拔。他們不像北軍護衛一樣,穿著魚鱗般的玄甲,用銅劍及短戟。卻穿著最普通的短袍麻鞋,只以甲片護住要害,看上去頗為輕便。腰間也只插有一柄長劍。若不是他們那堅毅相似的氣質、敏捷劃一的行止,一望便知是經過軍陣的洗禮,否則看上去不像是護衛,倒更像是叱吒江湖的劍客。
「虎衛營身為丞相近衛,號稱劍客無數,天下皆知。卻容區區一女剌客入殿,近身剌殺陛下,險些鑄成大錯!」卻是離曹操最近的那名衛士,衝著曹操撲通一聲,跪拜在地,大聲道:「褚無能,望丞相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