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有了片刻的靜寂,顯然人人都在等著蔡昭姬評點。
但令人意外的,卻是過了片刻,只聽那清柔女子聲音道:「二位格調高致,詞采華茂,自都是上等的。只是二位只是感懷昭君的心緒,卻並沒有闡明,身在胡、心在漢,胡漢有別,家國有分,昭君究竟又該如何自處?」
最後一句,說得極輕極輕。
但眾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她並不需要別人來理解她的悲傷和痛苦,因為這些,不是經歷過的人,不會切身地明白和體會。
她想知道的,是世人對昭君怎麼看,對她怎麼看。說起來不管經歷了什麼,身為漢女卻落根胡地,胡漢兩地,對於她們都是有恩的。但胡漢兩地的人民,對她們又都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放心和認同。漢為國,胡為家,夾於家國之中的女子,究竟又該如何自處?這才是她要的答案。
可是誰也沒有告訴她,就連曹操先前做過的詩,也只是感懷漢末的戰亂帶給百姓的痛苦,她始終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所以,她始終也沒有出言評點。
(以上兩首詩,曹植這一首雜詩其實是懷念弟弟曹彪的,時間也應該在十年後的黃初三年。徐幹這一首《感懷》更是我從幾首詩中拼湊而成的,切勿當史實看待。)
然而,並非是殿中眾人中,沒有一個有見識的人,只是事涉胡漢,誰又敢貿然發言?
曹操雖然明白蔡昭姬回漢後,因為這個心結一直鬱鬱不樂,但一時也想不到開解她的法子,只得在心中歎息一聲,道:「昭姬言下有理,子建與偉長二人詩律雖然不失工巧,但畢竟年輕識淺。這一局,想來是分不出勝負了。不妨先將這件神衣當作綵頭,由本相暫時收起來。聽說尚有一件神衣將獻,若兩件皆美,到時再由臨汾和平原侯均分,如此也可皆大歡喜。」
織成聽他一番話中,對於曹植的稱呼卻變了兩次。在蔡昭姬前稱子建,是表示曹植應對她執子侄禮,有尊重的意思。與臨汾公主並提時,卻稱呼曹植的封號,隱然間可見他的傲氣,即使對方為劉漢的公主,他亦不願自己兒子有半分遜色。
不過他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臨汾公主嬌笑一聲,倒是相當婉順地應道:「妾自然是謹遵明公之言。」
曹植本以為自己詩歌出類拔萃,向來為眾人所讚歎,在往昔宴會上也是頻頻奪冠,沒想到自己的詩還是沒有合乎蔡昭姬的心意,不禁情緒也有些低落,哪裡還有精神去爭奪這件神衣?反正臨汾也沒得到,他更是不在意了。
但面上已不免露出了倦怠沮喪之色,且毫不加掩飾,懶懶應道:「喏。」
包括織成在內的辛室眾人,在側殿中偷聽到此處,不禁精神都是一振。知道最關鍵的上場,終於是來臨了。
這個時代的娛樂有限,各類宴會其方式多為歌舞飲酒,並一些投壺之類的小遊戲而已。像這樣盛大的宴會,歌舞和詩詠都是主流。且詩本就可以配上曲子歌唱,認為更增致之趣。
所以辛室敬獻神衣的方式,也與其他織室無二,選的是歌舞。
身為院丞的織成一向素尚簡樸,而且志不在此,所以辛室眾人所著的舞衣,正是清晨所著的那青綠二色常服,雖則清新,但在這樣豪奢的場所,卻未免太樸素了些。就連織成本人,所著也是那件絳衣,髻上連朵珠花也沒有。所以除了再勻脂粉,重點唇脂外,也沒什麼別的需要大力拾掇的地方。
如此一來,無論是與樂坊中的歌舞伎相比,甚至只是跟其他織室相比,辛室眾人的服飾都毫不出采,加上也沒有什麼顏色特別出眾的美人,所以這一路垂首行去,只聽殿中「噫」「唉」歎聲不絕,倒顯出一副意興索然的氛圍來。
織成不敢抬頭正視主位,雙眼卻暗地裡將兩側的錦幛一掃,冷冷想道:那什麼公主只為自己身著同色絳衣,便想置自己於死地。如今她定是坐在錦幛之後,也看清了自己還是穿著這件絳衣,應該是驚覺屬下辦事不力了。也不知她此時是不是急著召了護衛前來,又或是要找陳順常問罪?
只可惜皇帝夫婦和曹操都在場,她便想托辭離開,恐怕也是不容易。
若她從護衛處得知不但是自己跑了,甚至連那男童都脫了身,心中還不知是怎樣焦慮不安呢。而那男童元仲,不知可尋到了他的阿父沒有?
織成心中思忖,腳下步子卻絲毫不亂,率眾向殿中走去。
而乙室眾人在曹植與徐干二人賦詩時,便已斂袖退在一旁。
等到此時,才排而雁翅狀,從兩邊席間的通道中徐徐退下。只有乙大娘一人留在殿中,剛好在曹操那話說完之後,便躬身碎步,向著主位案幾行去。
此時滿殿中人,剛剛經過了曹植與徐干二人的賽詩,不免正在放鬆下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留意到她。
而織成先前便一直頗為欣賞她,此時隔得近了,更是想趁機打量一番,兩道目光,便始終凝注在她的身上。
乙大娘步伐輕盈,腰身款擺,但衣上飛帶卻始終只是象流水一樣飄曳在身後,沒有絲毫輕佻的飄動,其端之態宛若貴人。
她雙手仍將那件華美的禪衣高高舉起,面朝著曹操的方向,似乎馬上就要將其獻上。而曹操身邊的小內侍已經走了下來,想要伸手從她手中接過那件禪衣。
織成眼皮驀跳,一種不祥之兆湧上心頭!
幾乎是不假思索,她向前撲出,發出一聲厲叱:「乙大娘!」撲起的一瞬間,她忽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那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在眼皮跳動的瞬間,全身汗毛驀地炸開,一股熱流自丹田蓬然綻放,滲入四肢百骸,頓時將所有濁氣滯息全部驅出體外,整個人身輕如燕,自然而然,攔在了乙大娘的身前!
乙大娘的眼中掠過一縷詫意,她只揮袖一展,織成只覺一股罡風撲面而至,正中胸口!砰!熱流被罡風吹得七散八落,織成如斷線風箏般,飄墜下地!
乙大娘雙手一揚,那件禪衣飄飄揚揚,席捲而至,正好落在那小內侍頭上,蒙住了他整個頭臉!
小內侍哎喲一聲,竟然跌在了階前!
而乙大娘的彩袖之中,已經滑出一道寒光,整個人彷彿化作閃電,疾向著正中座上的皇帝奔瀉而去!
乙大娘先前身著的舞衣,雖然前襟交叉,露出頸脖,是標準的舞衣樣式。然而那袖子的樣式卻頗為奇特,即袖口緊束,袖身肥大,飄飄蕩蕩似無所依,世稱為垂胡袖。
因皇帝在此,除了禁中的北軍護衛,其他人不允帶入兵器,便是貴人們也不例外。至於護衛們,雖然可以帶劍,但是亦多守候在殿門口,並不敢進入殿內。而織成等人,那是在進入鄴城北城時,便開始被檢查搜身,入銅雀台後又有一次。
她雖然不明白那男童元仲,是如何將小劍帶入銅雀台的,但依她所見,無論是織奴,還是這殿中的貴人們,的確是無一個佩劍入內的。
也不知這乙大娘所用凶器,究竟是如何帶入。看她此時剌殺之勢,想必那寒光便是隱於袖中,或許是因為事先緊貼在她的小臂上,無論是起舞還是獻衣,竟然沒有露出絲毫的端倪。
而主位之上,正中坐著漢帝和皇后,左邊是曹操,再左側位便是蔡昭姬。主位兩側,都有宮人和內侍靜立,此時卻都慌作一團,尖叫起來。而殿中貴人中,膽小者癱軟在地,有武勇者便已奔上前來,那些北軍護衛雖在殿門處,但一遇異常,便破門而入!
然而乙大娘這樣猝起發難,又離主位頗近,比起那些人來,終究是快了一步。
便是曹操本人,正如殿中其他人一般,是處於較為鬆弛的狀態,根本沒有想到就在此時,竟會由這樣一個嬌弱的織奴,驀地向皇帝行出剌殺之舉!
但他畢竟是戰將出身,雖驚不亂,當下一躍而起,伸手已扯過一張案幾,擋在皇帝身前!嘩啦聲中,卻是几上的美酒食盒都掀倒在地。喝道:「昭姬,你到我身後來!」
雖是院丞,但辛室獻衣這件事十分重大,所以織成並沒有打算置之事外,當然在辛室的舞蹈中,她也是擔當的乙大娘的角色,即是捧著神衣,準備最後一個出場敬獻。
此時她目光敏銳,已看出乙大娘袖中逸出的寒光之中,隱帶黑紫,不禁脫口叫道:「凶器有毒!」
腦中靈光一閃,她居然像乙大娘先前一般,如法炮製,手中所捧的神衣騰空擲出,展開如雲,已將那道寒光捲裹其中!
她這一擲一裹,看似簡單,實則已經用上了近段時間所學的功夫,但覺那道寒光雖入衣中,但暗挾勁力,自己運足真氣,竟然還不能克制!只覺一陣大力,自衣中彈湧而至,手腕酸麻,整個人也被憑空彈起,砰地一聲,重重跌落在地!但她一咬牙,雙手竟然仍是緊緊抓住那件神衣,不肯鬆手。
乙大娘喝道:「讓開!」風聲乍起,卻是她已掠過織成身邊,織成但覺手腕疾震,這一次再也拉扯不穩,只聽「豁拉」一聲,卻是神衣一分為二,乙大娘手執那道寒光破衣而出,整個人亦如彈丸般,依舊向著曹操射至!
這幾下交鋒,當真是快疾如電,如兔起鷹落,但守衛內禁的北軍護衛又豈是等閒之輩?便是抓住這一眨眼的間隙,早已搶步過來,擋在了皇帝皇后及曹操身前!
只聽曹植的聲音響徹殿中:「阿父!」
織成掃眼過去,只見他正待奔過來,卻被兩名護衛緊緊按在殿中一側。
嗆!
是金鐵交擊的脆響,卻是一個北軍護衛的銅劍,已經與乙大娘手中寒光相擊!那銅劍身量頗重,乙大娘手中寒光卻極是纖細,其形幾乎不到銅劍十之二三,然而便是這樣重重一擊,那北軍護衛,卻是踉蹌後退,銅劍也脫手飛出!
跌坐在地的織成,更是驚得呆了:乙大娘竟有如此身手!
此時湧上來五六名北軍護衛,劍光齊施,陣勢十分嚴密。乙大娘身形如煙,手中寒光吞吐不定,又細又短,根本看不出是什麼兵刃,然而寒光所至之處,卻如無人之境,所擊中銅劍不是飛出,便是折斷,那些護衛竟然擋她不住!
而其他護衛已一湧而入,將殿中各貴人紛紛拉開閃避。
「好劍法!」此時主位上的人,已只剩下一個身材短悍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後不遠處,有個中年女子蒼白著臉,倚牆而立,卻並沒有像其他宮人一樣癱軟如泥,反而手中緊緊握著一柄頂端尖利的燭台。
那中年男子一出口稱讚,織成便聽出了他的聲音,果然正是曹操!
這後世聞名的奸雄,錦袍玉帶,立在一地的狼藉之中,手中提著一張沉重的檀木案幾,卻神色不變,屹如巖松,猶自大聲讚道:「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柔潤舒緩,骨氣深蘊,原來你這剌客,所使的竟是越女劍法!」
越女劍法!
《吳越春秋》記載,勾踐十三年,有袁公帶著越處女,為越王勾踐說劍法,並傳授給越**官劍術,訓練士兵,越國因此戰鬥力大增。
據說該劍法動靜適宜,劍意暗與兵法相合,甚至達到了《孫子》中所說的「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之境界,實在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劍法。因其為越處女所創,故稱越女劍。
那只在傳奇中聽過的劍法,竟在這殿中見到了,而且還是出自乙大娘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