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末年,天下大亂,正所謂「人相食啖,白骨盈積」「千里無煙,遺民困苦」,社會的巨大變動,也引起了社會思潮的急劇變化。
自漢武以來一直處於獨尊地位的儒學思想,也受到了嚴重的衝擊。人們的思想開始急於從儒學禮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從其它學派中尋找思想支柱。
所以名、法、道家思想都有新的發展,甚至外來的佛教,也在此時悄悄發展。也正因為此,方才乙大娘一番看似離經叛道,甚至直指儒學不在於為孔孟立祠而在於明理治世的言論,聽起來才不是那樣剌耳,甚至還得到了這些貴人們的默認。
而在詩一道,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曹操本人就是一位傑出的學家,即使在戎馬倥傯中,他也寫下了大量的詩篇,何況他還有兩個學上同樣出色的兒子,曹丕和曹植。有大批人學士集中在了曹氏父子身邊,正所謂「百川赴巨海,眾星環北辰」,也開創了新一代穩健質樸的詩風,也就是後世所稱的「建安學」。
他們力求寫實,不飾花巧,即使是翻寫樂府舊詩,也是以舊題來寫新辭,作為反映時代特徵的真實記錄。
方才楊修所言的「詩一道,在於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也不刻意求工,能抒胸臆,真摯感人,方為上佳之作」的觀點,正是代表了這一時期人們的普通看法。
甚至是這一時期,賢士客們的為人處事,也多追求自在灑脫、真實誠摯,以至情至性來打動人心,隱然已經有了後世所稱的「魏晉風度」的影子。
所以楊修的話語,何晏再也沒有辦法反駁。
啪啪!
只聽主位處傳來清脆的擊掌聲,卻是先前那個中年男人脫口讚道:「在於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修這兩句話,說得真正是好!也罷,不如臨汾就與平原侯以詩互論,如何?」
「明公,」臨汾公主嬌嗔道:「妾生性愚鈍,所長者,唯衣飾妝扮而已。若論詩一道,便連平原侯的一根頭髮絲,都是遠遠不及的。但若說到『造懷指事』,妾倒也有所長,妾身為一個女兒家,所謂的情懷就是描眉敷粉,以飾美色。恕妾自讚,妾於此道,遍觀整個鄴城,倒也為他人多有不及呢。」
她聲音嫵媚,語氣嬌癡,說話間又帶有三分頑皮,渾似一個閨中少女,向父輩撒嬌弄癡一般,織成不禁想道:「若這公主再長有三分顏色,加上這樣的性子,便我是曹操,也必得寵愛她了。」
果然眾人轟然一笑,紛紛道:
「果然是各有所長,好一個描眉敷粉以飾美色,公主之美,何止是鄴城,只怕天下美人都是不及啊。」
「如此便設兩局如何?一局比詩,一局比妝!」
「平原侯敷粉之道,還需好好向公主討教呢!」
或許是生於亂世,朝不保夕的緣故,民間儘管困苦不堪,貴族對於生活品質的追求,卻達到了極為苛刻的地步。時下男子也往往華衣美服,體薰名香,甚至敷粉弄脂,也不罕見。何晏的粉侯之名,便是因為他皮膚過於白晰,時人認為即使是別的男子敷粉,也多有不及,因此而得來的稱號。
曹操也朗聲一笑,顯然臨汾這種頑皮靈動的話語,頗讓他心悅,溫言道:「臨汾你不擅詩,卻可請在座的士為你效力。方才修也說過,只要以真摯感人即可,並不比較才華,有蔡大家評點,你又何懼子建呢?」
他這番話語,對自家兒子十分瞭解,當然對其學才華也是頗為自豪的。
曹植只是挑眉一笑,對錦幛後的臨汾公主,卻是連瞥一眼也欠奉。
臨汾公主在錦幛後輕聲一笑,道:「如此,便多承明公之言。那臨汾便要大膽一次,出來親點一位賢士了?」
曹操含笑道:「允。」
織成忽然想起,不知是歷史還是語課本上,曾經提到過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指的便是以曹氏三父子為中心的鄴下人集團。據說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瑒、劉楨這七人開創建安之風,亦為天下人中最傑出的代表。
上一年的「敬神衣」之儀上,這些人第一次參加了聚會,並在曹操的帶領下吟詠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才使得「敬神衣」的聲譽達到了新的高度,引起朝野上下對於織造業的新重視。
可見詩名風,對輿論推動極大,甚至能夠在這個以農耕為主的時代,影響到根基還相當薄弱的工商業。
她不由得在腦子裡把自己先前謀劃之事,又重新過了一遍。對於臨汾公主及接下來一男子的說話,就自動忽略了。正默默念叨時,忽聽一個清柔的女聲響起來:
「既然公主認為徐北海的詩最合心意,便請與平原侯以相會罷。妾有一題,請二位靜聽。」
織成只聽這女聲也來自主位,又聽她自稱要出題,自然猜出這女子就是這次宴會的主角蔡昭姬了。聽她說話舒緩有度,入耳平和,果然是知識女性的風格。
至於徐北海,織成對建安七子的資料早忘了十之七八,只依稀記得他們的姓氏,這個徐北海好像就是那個徐干,北海不像是他的字,倒像是他的郡望。
她對建安七子的詩,更是一頭霧水。但能名列其中,這位徐干一定也是頗有真才實學的。
曹植與那年輕男子一齊出列,向主位行禮道:「喏。」
他們一為貴族,一為名士,但是在蔡昭姬前,還是要恭敬地執子侄禮。織成從這邊張望過去,只見曹植今天的錦袍倒是穿得整整齊齊,頭戴玉冠,髮絲也是光潔不亂,顯然是經過了一番認真整飭。只是那一雙漆黑的眸子,依然閃爍著不羈的光芒。
說起來,他與曹丕最為相似的地方,也就是這雙眸子了。都是黑白分明,神采逼人。不同的是,曹丕的多了一層淡淡的潤光,而曹植的卻是直懾心魄,咄咄逼人。
而那年輕男子顯然就是徐干了,此時只是安靜地立著,不見驕縱,亦不見畏縮。他比曹植的年歲或許要略大,面相也老成些,雙頰瘦削,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
只聽蔡昭姬緩緩道:「聞前朝元帝時,有宮人嬙,自請和親。二位高才,不若就以此為題罷,格律不限。」
她似乎是惜字如金,只說了這幾句話後,又閉口不言。
曹植與那名為徐干的年輕男子面面相覷,甚至連整座殿中,也是一時陷入了沉默。
蔡昭姬所說的元帝宮人之事,就是後世傳奇故事中常見的主角王昭君。昭君本是南郡秭歸人,本名嬙,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選入宮,但三年都沒有機會見到漢元帝,自然也得不到寵信。後來匈奴的呼韓邪單于來朝見漢天子,願以和親,為漢家之甥。元帝選出五名宮中的良家子嫁給他,王嬙認為自己在宮中無益,於是自請嫁給單于。
陛辭元帝的時候,君臣才發現王嬙是一個絕色女子,「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瞻徊,竦動左右。」但是也只能惋惜地讓單于帶走了她,昭君便是她的封號,後來因為避司馬昭諱,才改稱明君、明妃。
據說昭君出塞時,曾彈起琵琶,思念故鄉,其聲之悲,令關外的大雁都紛紛墜落。後人稱落雁之美,便是指的這個典故。
她嫁給單于後,終身沒有回到漢土,也生養了幾個子女。她的後人始終將漢認為外家,與漢朝來往密切。
蔡昭姬的身世,與這位王昭君,不僅是名字中都有一個昭字,甚至身世經歷,都頗有相似之處。都是無奈之下流落異域,與蠻夷生兒育女,還要強忍那裡的荒涼不堪,受盡苦楚。所不同的,是蔡昭姬終於返回漢土,雖有曹操的垂憐,但無論被怎樣尊崇地對待,畢竟還要面對世人暗地裡異樣的目光。
而王昭君與之相比更是可憐,據說年過三旬,便逝於異域的碧草白沙之中。
所以蔡昭姬此時竟要求曹植與徐干,以昭君為詠,顯然是大有深意。往深處來說,或許她雖然被以榮耀的儀式迎歸,其實心中惴惴不安,想要知道在世人的心中,對自己這個曾**異域、困頓不堪的女子,究竟有何看法;也想知道自己在漢地,是否真有容身之處吧?
沉寂之中,只聽曹操歎了一口氣,道:「昭君出塞,也是千古的美談。以一弱女之身,換得兩國平安,可算是不讓鬚眉的巾幗丈夫了。只是個中淒涼孤寂,畢竟難與人說。你二人以此為題,很好、很好。」
他這一番話,相當於是定下了基調。首先當然是肯定王昭君出塞的重大意義,這在間接中也是安慰了蔡昭姬。其後表示,他對於昭君的心中情懷,其實是十分體諒的,暗示二人在詩之中,最好也能貼切這樣的心境,以慰藉蔡昭姬的不安。
織成聽到此處,不禁暗暗點頭,想道:「這曹操身為一個男子,卻能不拘女子所謂的節操貞德,說出這樣安慰蔡昭姬的話來,倒也是個心胸豁達的丈夫。不像三國演義上那樣,被說成個心胸狹窄之輩,果然野史是靠不得的。」
有了曹操定下的基調,曹植與徐干便心中一鬆,雙雙應道:「喏。」
早有內侍在殿中設下兩張案幾並錦褥之物,又在几上擺好兩副筆墨,鋪好帛書。
曹植和徐干二人坐於案幾前,略一沉思,便刷刷地在帛上寫了起來。
只是二人的神態,又有所不同。
曹植是飛腕而寫,且似乎已融入其中,一時皺眉,一時歎惋,意態灑脫,渾然已忘卻了身在何處。
徐干卻始終是拔直了身脊,俯首而書。細長的眉眼微微垂下,整個人便如在書齋中一般,平靜如亙。
不到一柱香功夫,曹植先長身而起,向著主位一揖,道:「子建已寫成雜詩一首,請誦。」
曹操的聲音傳來:「可。」
早有內侍躬身過來,取過曹植那張酣暢淋漓、滿是墨字的帛書,又小心地退到一邊,這才朗聲吟道:
「高台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
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
孤雁飛南遊,過庭長哀吟。
翹思慕遠人,願欲托遺音。
形景忽不見,翩翩傷我心。」
「好一個孤雁飛南遊,過庭長哀吟。」一個年輕男子喃喃道:「昭君遠離漢庭,萬里淒涼之情,大概也只能憑借鴻雁才能傳遞罷,可惜她卻不知,那雁也正如她一般,乃是一隻孤雁,可憐、可憐!」
看他穿著雖不華貴,但頗具情致,顯然是賢客士之流。而他這一番話,也頓時引得殿中一片歎息,連曹植本人臉上都有了淒涼之色,似乎人人眼前都飛過一隻孤雁,哀鳴陣陣,飛往胡庭。
織成卻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非矣,昭君既已離漢,必有毅然之志,豈會有孤雁之情?曹子建雖有才,卻終是不明白女子情懷,非拘一家一室的道理。」
槿妍在她身邊,聽得最是清楚,不由得望了她一眼。
徐干也緩緩起身,將寫滿字的帛書遞給另一個小內侍,又撣了撣袖,垂眼而立。與曹植的不羈相比,顯得十分低調而且安靜。
小內侍朗聲念道:
「浮雲何洋洋,飄搖不可寄。
枯枝時飛揚。身體忽遷移。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
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偉長此詩,可得感懷之三味也。」這次說話的卻是另一中年士,頜下三縷長鬚,面露沉思之色,緩緩道:「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昭君雖身在胡庭,心猶向著漢家,時刻都沒有忘懷舊時的恩德,最後的四句,更是思念之中,猶有憂患。只恨此身不得已,可歎啊,可歎。」
偉長是徐干的字,這中年士稱呼他如此親近,或許也是鄴下人中的一員。槿妍聽到此處,不禁又望向織成,果然她只是微微一笑,笑意中卻頗有不屑。倒是明河在旁邊咕噥道:「那元帝狠下心將她一個弱女送往胡地,便是心向漢家,也複雜得很,什麼思念之中猶有憂患,憂何之,患何之?」
「聲音小些,莫叫人聽到了,還以為你跟大名鼎鼎的徐北海打擂台呢。」織成含笑制止道:「沒想到我們明河,倒是個爽利性子。這兩首詩皆有華采,所比的地方,無非立意罷了。我們且聽聽,蔡大家是個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