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已拿過了那只長盤。
葛布取下後,盤中是一隻方方長長的包袱,豐儀眼睜睜地看著素月靈巧地打開那個包袱外面的布皮,露出的卻並不是她事先以為的兩匹織錦,而是一隻粗糙的木匣。
匣蓋彈開,裡面是三隻形狀熟悉的陶壺。
豐儀瞳孔緊縮,是徹底的面如死灰。
她根本不用看,但聞那股氣味,便知道壺中是什麼物事了。
那正是織成的拿手好戲,當時在辛室一役成名的法寶:石漆。那沾火即燃的魔物!
此時傾滄海之水,也沖不去她心中的後悔!
這個辛大娘,早在織室那血與火的一役中,自己就該知道她的手段!過去各織室中明爭暗鬥層出不窮,也不是沒有沾過血腥。可是沒一個人像這個辛大娘,手段居然是**裸、明晃晃地行兇!
從她來了織室,想殺人就殺人,想放火就放火,尋常女子口角上的便宜、私下裡的絆子,她從來不屑去用!但一旦用上手段,便是要人性命,何其大膽毒辣!虧自己還以為之前織室中的一役,不過是因為前任大娘一時不慎著了道,叫這女人揀了便宜,還妄想著以院丞的地位,在織室各人的眼中便如皇天一般,定能聽了自己獻計,將那女人收為禁孌,甚至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卻沒想過在這凶女人的眼中,還是如此不堪一提!
她竟然敢下手殺了院丞!
且看她好整以暇的模樣,便知她心中是真不在乎,或許已有了萬全之策,只恨自己看不清形勢,若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也不會落到這樣個下場!
不,不!自己還是有用的!只要向這凶女人投了誠,怎麼也比起二娘十一娘這幾個賤人好用!這凶女人不是傻瓜,難道看不出自己的用處?
想到此處,豐儀眼中頓時有了活氣,拼著命想要掙出聲音來,面上也露出乞憐之意。
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織成輕笑一聲:
「豐儀啊,你便是要投奔我,也晚得很了。所謂箭在弦上,若我設的局是弦,你便是那箭了,沒有你就發不出去,你說我還肯前功盡棄麼?下輩子可得擦亮了這一雙招子,別再臨了頭後悔。」
她也不管「招子」二字,對方可有聽懂了沒有,當下眼珠一轉,伸手拔下豐儀鬢上一根長長的銅簪,笑道:「院丞自然是死了,誰殺的呢?喏,加上這簪子就全了,當然這就是你謀殺院丞大人的凶器了。」
噗地一聲,卻是她將這柄長簪剌入了夷則的胸口!
夷則喉管被捅得稀爛,本就有出氣無進氣,此時又被補了一簪,幾乎是又準又狠地直插心臟,當下身軀一震,眼白向兩邊直翻上去,生機頓絕,便如一堆死肉般,再也沒有動靜。
素月小聲提醒道:「姐……姐姐,可是萬一火燒得不透,看出了院丞咽喉上的傷口,並非是銅簪所傷……」
織成看她一眼,笑道:「這有何難?織梭是辛室的,卻被元娘搶去當了凶器,這與我們何干?她用了織梭還不夠,又拔下自己簪子行兇,實在是窮凶極惡,罪該萬死。」
豐儀聽她二人談話,知道自己再沒有生機,死期將至,不禁目眥欲裂,卻又全身發抖,也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
只見織成隨手指向旁邊的一張小几,向素月道:「接下來怎麼做?你可知道?」
素月咬牙道:「奴自然是知道的。」
她一把抄起那張小几,砰地一聲,便砸在了豐儀的頭上!豐儀驀受重擊,只覺腦中嗡地一聲,眼白上翻,頓時暈了過去。隨即她拔出那根銅簪,又噗地一聲,剌入了豐儀胸口!
豐儀低哼一聲,鮮血湧出,卻一動不動,想必是活不成了。
素月飛快地解了捆住她的絲絛,又除下她的外衣,緊走幾步,將外衣丟入了屏風之後。
織成露出讚賞的神色,隨之將三隻陶壺砸碎,黑色的石漆頓時蜿蜒流開。
火光一閃,火舌蓬然而起!
織成一拉素月,後者竟也沒忘掉拿起她那只長盤,兩人頗有默契,砰地一聲撞開門扇,敏捷地退了出去!在她們身後,火舌騰空而起,瞬間舔舐上了窗格門欞。
等到那火光騰起一人來高,且有青煙隨之冒起,已經不可避免要被人發現時,織成才好整以暇地扯散素月髮髻,又在自己臉上抹了把煙灰,同時加重了在院中奔跑的腳步聲。
「來人啊!院丞大人遇剌了!」
淒利的女子呼叫聲,頓時貫穿了整座綾錦院。
夷則這座後院,與前院本是有門戶可相通的。但是他也有自己的陰秘之事,便如今天這樣的行事,又豈會讓人輕易出入?
所以倒常常封閉了正門的通道,只留下了那個狹小的側門,而側門口除了那個引織成和素月前來的小內侍在此望風之外,就再也沒有第二人。
倉皇之間,雖然有人聽到了後院的呼喊,也發現了火光,但任是將那緊閉的門戶拍得山響,也一時到不了後院。
人陡然遇事的時候,總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等到他們想到要從側門過來時,卻又被兩個哭哭啼啼的織奴堵在了門口,而那個被她們拉扯著的小內侍早嚇得面色青白,幾乎要在門口癱作了一團,無疑使得那狹小的側門更難通過了。
此時有眼尖的從側門望進去,只見火光熊熊中,門窗如摧枯拉朽般地垮了下來,裡面卻全無聲息,便知大事已經不妙。有人便拔腿向外跑去,顯然是要去稟告其他的主官。
而織成從粘滿淚水灰塵的發綹空隙間看去,便見一群人匆匆忙忙趕來,為首一人身材枯瘦,身著鮮艷的內官服色,怒色惶意中卻掩不住戾氣,想必正是綾錦院的院副了。
一看他那神情,素月不禁心中一顫,求救似地望向織成。果然,殺氣騰騰的尖利聲音驀地響起:
「來人,將這兩個謀殺院丞的織奴拿下!」
「且慢!」
比他更尖利高亢的,是織成的聲音。
她一把鬆開那幾乎軟成爛泥的小內侍,厲聲道:
「院副如此情急,難道院丞是死於你的手中麼!」
她這句話一尖聲喝出來,在場眾人都是一顫。
織成來綾錦院前,已經詳細地問過明河等人,與陰冷嗜殺的院丞夷則相比,這院副常新看似要寬和許多。起碼平時對人說話尚有一絲笑意,也沒見他手中沾上太多的血腥。
但是能在綾錦院中做到院副,豈是沒有後台的仁慈之輩?只能說他比夷則行事更謹慎,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他的後台沒有夷則那麼強硬,所以不得不低調些罷了。
織成一聽他喝叱,便知道他是存了拿自己二人頂缸的念頭,甚至從那殺氣之中,還能看出他瞬間的心意:
後院燒成這個樣子,還不見夷則的蹤影,看樣子已經凶多吉少,但敢殺他之人,不知涉及了多深的背景,認真地查下去也未必有結果。
不若就地殺了這兩個相涉的織奴,一來織奴本如螻蟻,殺之也沒什麼可惜;二來就算到時推卸不了責任,拿兩個死了的織奴來做替罪羊,自然是十分方便,反正死人不會開口辨解,少了許多麻煩。
所以她不等常新手下的人來動手,便先行喝了出來。
因為能與常新同來的人,必不是螻蟻一般的織奴,起碼也是綾錦院中的大小內官,那可是輕易滅不了口的。
果然,在場的眾人聽了此言,臉上都浮起了不同的微妙表情。便有人叫道:「院副!若院丞當真在內,只怕還要先著人去救火才是啊!」
以常新為人的小心謹慎,只聽這織奴竟然敢把罪名羅織到了自己頭上,不禁驚怒交加,喝道:
「大膽!」
「若不是院副指使,見此慘狀,為何不先向奴二人問明詳情,卻是急著要殺人滅口?院中火勢甚大,院副明知院丞在內,卻一不救人,二不滅火,難道是心中篤定院丞已經遭遇不幸?」
織成根本不懼,且話語越顯犀利,連素月先前揮起几案砸向豐儀時毫不猶豫,此時也覺得背上冒出了冷汗。
「誰說本院副是要殺人滅……滅口?來人!快……快去救火!」
常新此時又氣又急,手指織成,只想馬上將這大膽的織奴擊斃,無奈剛才她這幾句話一問,大庭廣眾之下又怎能動手?
只聽有人冷哼一聲,道:「這織奴說得不錯,原該要好好審審。常新,你這就一併去了罷。」
常新驀地轉過身去,才看清那人面目,不由得腿腳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而他身後諸內官也跟著跪了一地,齊聲道:
「參見司官大人。」
織成早在眾人一起跪下去時,便一拉素月,也隨之伏地。
髮髻散了大半,汗透的發綹垂下得更多了,有如一道參差不齊的發簾,遮在了眼前。
但饒是如此,她還是看清了,在視線可及之處,距自己約有七步之距,有一雙方形帛屐,輕輕踩在石板地上。
這雙帛屐一出現,周圍那些屨履,便自動微微向後讓開。
屐者,是木底的鞋子,帛屐,指的是鞋面用帛製作的屐,後世倭人所喜歡穿著的木屐,據說就是漢屐的遺風。
眼前這雙方形帛屐,並沒有綴有寶石明珠作為裝飾,但是木底上有著流雲紋的漆畫線條,顯得古樸大方。
最近聽說京中流行起穿這種帛屐,因為穿上後,帛面精緻柔軟,頗為舒適。而屐跟敲擊路面時,空靈悅耳,又平添了幾分軒昂瀟灑之意。
嚴格地說起來,漢朝時還沒有鞋的概念,時人多穿履、舄、屨、靴(即靴)、鞜、鞮、麤等,講究些的庶民富戶,也多穿履,頂多不過是以絲為面、納麻為底罷了。織奴們多穿麻屨,如夷則和司官這些內官講究些,仗著有織造之便,往往愛穿著質地精良的錦履,自然輕軟得多。
而帛屐,普通勞動人民是穿不了的主要是沒有那種自在的氣度,亦不敢染足。
而內官們,不管是在怎樣的職務,也沒有這種底氣來穿帛屐,唯恐惹來恥笑。
穿著這種帛屐的人,只會是世家子。
何況,拂過屐面的寬大袍裾,是淡淡的月紫,鑲以牙白紋樣,那是她已經熟悉的風致。
《論語*陽貨》中有說過「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樂也」這樣的話語,所以自秦漢以來,紫色原不是什麼高貴的服色,無論貴賤皆可穿著。但到了漢末時,因了連年戰亂,用來染紫的原料紫草得之不易,一時之間,滿城紫貴,一領紫錦,竟然可以寸帛數金。
紫袍也儼然成了時尚的象徵。
但穿紫的多了,還不曾有人把淡紫穿得這樣好看。
她的心頓時一鬆,唇角露出了若有似無的笑意。
槿妍這妞雖然態度討厭,辦事還真不錯喂。
萬事俱備,東風終於也來了。
她真的是神女麼?
陸焉的心中,第一次升起這樣的疑問。
世人所認為的神女,應該是披霞衣,飲朝露,駕雲氣,綽約如冰雪。縱然是謫貶到了人間,失了些許仙儀神姿,但那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至少也應是清麗嫻,猶如芝蘭玉樹……
他最初對她,是有著一些憐憫,因為她被謫的身世;有著一些移情,因為那與阿洛相似的外貌;當然還有著一些別的想法,比如那憑空消失在她身上的陽平印……
可是後來,不知怎麼一來,就慢慢變成了現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
他有些不忍心、卻又不免有些期待的興奮,看向階下被衛士們強行按在地上,卻猶自跪得身姿挺拔的那個女子。
記憶中,幾乎是每次見到她,她都是這樣一副模樣。血污滿身,蓬頭垢面,衣衫破爛,儀態全無……彷彿每一次都是剛剛從生死關頭逃出來,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即算是自己所處的這個凡塵俗世,那些受過良好教養的世家名媛……不,就連自己府中掃階的青衣小鬟,亦沒有這樣狼狽過吧。
還有她那闖禍的本事!
此時他完全可以篤定,這樁命案的主謀又是她!
她讓槿妍給自己遞話,讓自己尋機過來,可是他心裡十分清楚,她並非是拉他來為自己說情開脫。
這不是她的作風!
他雖居世人仰慕的高位,但也知對於她而言,從未有發自內心的敬畏,不過是那洛神廟裡的一尊神像。
供著他這尊神,便叫織造司的人不敢不做出一副依法循理的面孔來。
而她在闖禍之前,往往便已想好了如何利用這所謂的法理,將自己擇得乾乾淨淨,同時為自己謀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比如上次她在織室中殺人放火,就全推給了死去的「十三娘」,還拖了滿織室的織奴為自己作證,然後她竟然當了辛室的大娘。
這一次他倒也想知道,她是怎樣把自己擇出來的!畢竟院丞也算是朝廷任命的內官,死了院丞,可與上次織室死上個織奴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