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院副常新,更是汗如雨下。
織成跪在階下,從眼角的餘光,便能看到他那官袍的下擺正在不停地顫抖。
一般來說,正官死了,像這種副手不應該是最高興的麼?若是上面急切之間派不出合適的人選,往往便會將副手提拔上來。
可是看這常新的模樣,卻是恐怖之極。特別是聽到織造司的司官即將過來的消息時,他若不是站在陸焉身邊,竭力還在保持貴人在前的體面,只怕早就癱軟在地了。
陸焉曾經說過的話,又浮起在織成的耳邊:「這些主官都是閹人。」
當年看過一些古代筆記小說,中往往講到閹人心性陰沉,不管是對男人女人,甚至是自己的同類,都有一種變態的仇恨。唯一可以讓他們由衷喜歡的,大概只是天真無邪的幼兒罷了。
再結合院副的神態,就不難猜出來:院丞死了,這可是綾錦院從來沒出過的大亂子!雖說不是什麼高品級的大官,但畢竟是前所未有之事,且是出在朝廷最為重視的織造司!且還是在即將舉行敬神衣之儀的時候!若再刨出前段時間辛室十三娘的來歷,只怕織造司上下都要吃上掛落。
織造司的司官和御府令應該都不是什麼善茬。只怕出了事之後,第一個便是要拿人頂缸。
織成二人自然是逃不過嫌疑,可是她們畢竟只是織奴,地位太低,所以必須要有個地位稍高一些的內官來頂罪。
正如常新毫不猶豫,搶在第一時間,就想殺了她和素月頂缸一樣。
只不過,沒來得及。
那麼,這織造司的司官大人,又該怎麼發落此事呢?
「下官無能,綾錦院中竟出了這等事情,恐怕今日得先耽誤陸少君一些時間了。」織造司的司官高喜側立一旁,向著陸焉行下禮去。
當著這位貴公子的面,他不敢不維持著看似淡定的體面,實則心中已是邪火陣陣。
一個個都是不省心的!
誰不知當前朝廷征戰,軍費耗資巨大,十分倚重這織造司織出的錦緞?寸帛寸金的說法,可不是虛頭。
自然這織造司的司官之位,也是個極有油水的去處,比在宮中當個有重要職司的太監,都要強上許多。
自己在宮中求了多少人,得了多大的體面,這才走通了路子,來這織造司做了司官!誰知恰逢著「敬神衣」的前夕,堂堂綾錦院的院丞竟然死了,好端端的綾錦院也讓火燒去了一半!
偏偏還是在陸令君之子奉了丞相諭前來巡視織造司的時候!
「無妨。」陸焉的話語,永遠是那樣柔和不失風度:「處理完這件事情,司官再陪某巡視便是。說起來,這也不過是件內務罷了,司官只需妥善處理便是。若是等到大理正聞知此事,反而不美。」
卻沒有絲毫要閃避的意思,還露出盎然的神情來,似乎是拿定了主意,要看看司官是如何處理此案。
「是。」
高喜恭聲應答,聽到「大理正」三字,他的臉色終於還是慢慢陰沉下來,目光也開始掃向下面跪著的幾人。
陸焉的話語雖柔和,但其中含義他不得不仔細掂量。
今日之事,被陸焉撞見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若自己能處理好此事,得到這位陸府少君的認可,即使是御府令也不會說什麼,宮內宮外自己的對頭更不敢多言,也就沒什麼隱患了,自己的位置也能保全。可若是處理得不當,看陸少君的意思,竟是要讓大理正插手此事。
大理正是執掌議獄的官職,眼下擔任大理正的司馬芝,向以忠直擅斷而著稱。若此事真的鬧到了他那裡,當真是會引起不小的轟動,則就算查明案情,自己也必受掛活。
那,到底該如何羅織罪名,既抹去夷則之死,又顯得與織造司無關呢?
只恨自己來得晚了,又恨自己與陸焉同行。若是悄悄地遇上此事,找上幾個證人,弄出一套說詞,再死去幾個人,必會糊得天衣無縫。
他的目光落到了階下的兩個織奴身上:
「你二人便是最先發現夷則出事的織奴?」
「是。」兩個織奴身形發顫,似乎是嚇得把頭更是低了一低,幾乎整個人都伏到了地上。
唔,曉得畏懼,適當引導引導,說不定……
高喜心中暗暗思忖,又道:
「你們不過是卑賤的織奴,為何竟會跑到綾錦院的後院之中?夷則為何摒退眾人只留你們?究竟所謀何事?嗯!」
最後一句,隱含陰毒之意,又有強大的壓迫撲面而來,若是膽小一些的織奴,見到司官這樣問話,只怕早被嚇得神魂不全。
果然,兩個織奴全身戰慄,連聲道:「奴不敢!奴不敢!」
高喜只是陰沉地盯著她們,拿定了主意,要將她們好好地嚇上一嚇,隨意指了一個抖得最厲害的織奴:「你來說!」
那織奴全身顫如風中的樹葉,掙扎著抬起頭來。
鬢髮蓬亂,面色黃白,但卻依然有著一雙清亮的眼睛,黑白分明,頗有空靈之致。
「奴二人是辛室的織奴,是得到院丞大人的傳喚來此的。只是……只是走到院中時,聽到室中有人說話,奴等不敢擅自入內,便在廊下等候。」
「何人在內?」高喜皺眉道。
「啟稟司官,是……是另一名織奴……」
「司官大人!」
一名內侍尖著嗓子,從燒成半頹的正堂中匆匆奔出來,道:「綾錦院後院火勢已滅,奴婢等人入室查看,見到了兩具被燒成半黑的屍體,其中一具為院丞大人,另一具是一名織奴!」
「你方才說到,有一名織奴在與院丞說話?」
高喜的眼睛盯住了織成。
「正是。」織成似乎很是懼怕,垂首道:「且這名織奴正是我辛室中人,她在辛室名為元娘……她與院丞……爭執起來,其中似乎有不軌之事……」
「胡說!」
院副常新失聲喝道:「一個織奴,膽敢攀誣上官!」
在綾錦院中,與織奴有染的內官可不止只有夷則一人!若是此事徹查下去……
「室內是怎樣情況?」
陸焉忽然望向那名內侍,道:「你如實道來。」
「是……」那內侍跪倒在地,也不敢看高喜,戰戰兢兢道:
「現場有織梭一柄、簪一枚,院丞大人身上有數處傷,皆為織梭及簪所留下的痕跡,行兇者腕力不足,數下才令院丞斃命,理應是名女子。而那名織奴是被案幾擊傷頭顱,傷勢未能致死,後又補上一簪,且口腔中多有黑灰,似乎是起火後窒息而死。另外……另外……」
「還有什麼?」高喜怒道。
「那名織奴衣衫不整,外衫在屏風之後,與另一條男子絲絛……都未被火勢完全煉化,故能看出大致形狀。」
「行了!」
高喜厲聲喝止,心知涉及骯贊之事,只覺更是頭疼。卻見先前答話那名織奴抬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竟然盈滿淚水:
「奴二人站在廊外,聽見室中爭執之聲漸起,不敢退下也不敢進前,只好屏息不動,但字字句句,聽得一清二楚。
只聽元娘怒叱院丞說:『奴被院丞召來,原是以為問及敬神衣一事,沒想到院丞竟然如此大膽,置織造司條律於不顧,竟欲行此不軌之事,若奴前往司官大人處求告,不知院丞當如何自處?』」
「唔?」高喜目中精光一閃,道:「還有呢?」
「院丞大人他……甚是得意,回答說,我自有我的後台,休說這織造司,便是上方御府又誰人不知?真要鬧得開了,惹惱了我那後台,他又能奈我何?」
高喜目光又是一閃,卻歎了口氣。
那織奴一雙眸子淚光盈盈,又頓首道:「然後便聽二人廝打起來,又有數聲慘叫,好像是元娘的聲音。奴二人嚇得半死,只想院丞大人連司官都不放在眼裡,定要強行侮辱元娘,豈會理睬奴二人?於是打定主意,要跑出來到前院求救,想著若是眾位內官過來,院丞多少會有些忌諱。誰知……」
她掩面哭了起來,伏倒在地,似乎悲不能抑。
她身邊那名看上去更是老實怯懦的織奴,此時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道:「大娘拉著奴跑了出來,剛到院中,便聽見室中砰地幾聲,隨即火勢大起……奴……可惜我們元娘……」說到此處,淚珠也從眼中滾了出來,頓時也嗚咽不已。
「你二人說是聽到那織奴的慘叫,跑出來也是為了叫人來救那織奴,為何你們在院中呼救之時,叫的卻是院丞大人遇剌?」
常新忽然插了一句:「莫非是你們與那織奴合謀,剌殺了院丞大人?」
高喜心中一跳,忖道:這似乎也是一個極好的法子,一勞永逸……
織成本來在話語之中,將夷則的行為盡量與織造司撕擄開,為的便是要高喜留下她二人的活證詞,來為自己脫責。
且高喜看上去也有些動心。但被常新這麼一說,只怕高喜又動了一網打盡的念頭。
正要開口,卻見素月驀地抬起頭來,一張臉漲得通紅,怒道:「院丞自恃背景深厚,連司官大人都不放在眼中,在各織室中更是為所欲為!難道這不是因為整座綾錦院都已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麼?元娘這樣一個織奴,即算是死在院丞手中,在院中各內官大人看來又有什麼可惜!奴二人若只是叫人來救辛室元娘,院副大人你又如何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便率人出現在後院之中?」
妙!
織成在心裡暗暗喝采一聲,想道:素月平時不哼不哈,沒想到辭鋒亦如此銳利!偏她生就一副老實人的相貌,此時便是言辭鋒銳了些,在別人看來也相當於兔子逼急了咬人,倒更坐實了言語的真實性。
當下也挺直了上身,悲聲道:「正是!院副大人得知此事趕來時,第一件事便是不問詳情,想要叫人殺了奴二人!難道不是怕奴二人在司官大人面前洩露實情,揭發綾錦院中的黑幕麼?」
「牙尖嘴利的刁奴!」常新氣得全身發抖,他怎麼也沒想到辛室區區兩個織奴,竟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在此倒打一耙,一時昏了神智,沖身向前,便想要一腳踢了過去!
砰!
眼前青影一閃,又聞大聲慘叫,卻是常新整個人被拋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左側石階之上,額頭上頓時有鮮血如注,流了下來,整個人不知是怕還是受了重傷,癱軟在地,竟然不能動彈半分了。
「真是大膽,竟敢冒犯我家郎君!」一個青衣護衛傲然丟下這樣一句話,便又退回陸焉身邊,只是拍了拍衣襟,似乎剛才所做的事情,不過是撣了下襟上的灰塵一般。
高喜的額上冒出細汗,慌忙向著那個神情柔和的男子行下禮去:
「下官管束不嚴,令這些賤奴在貴人面前失態,實在有罪!」
「無妨。」
陸焉看都不看那被另兩名青衣護衛堵住嘴巴拖下去的常新一眼,淡淡道:
「果然綾錦院中都是些桀驁不馴之徒,在某的面前都敢如此放肆,更何況是司官你……」
他的眸上露出同情之意,搖了搖頭,道:「此事某會如實告知御府令,至於這綾錦院,也真得好好整頓一番了。某自然是知道司官的難處,但任是怎樣,又豈能將朝廷公務之所,打造成了自家的私苑?」
高喜心中一鬆,便知自己這「治下不嚴」的罪名是給撕擄了大半,喜道:「多謝陸少君體恤!」
「如此案情已經清楚,是院丞夷則對織奴辛元娘起了覬覦之意,騙得她前來,欲行不軌之事。辛元娘奮起反抗,夷則不防,竟被她失手剌死。辛元娘事後害怕,於是以簪自剌後,又放火**。」陸焉淡淡道:
「某所見便是如此,司官意下如何?」
他的目光,卻落在階下那灘常新留下的鮮血上,似有未盡之意。
高喜心中一動,忙道:「下官自當重新整頓綾錦院,院丞夷則無視國法律條,遑顧織室之重,私德不修,有負皇恩厚望。縱然身死也是罪有應得,但其幫兇亦不能姑息!院副常新,虢其職,押入大牢!」
陸焉不置與否,眼角餘光,卻落在了階下那張狼狽的小臉上。
縱然是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但他是半份也不肯相信,在她的心中,是會有哪怕一丁點的惶恐。
她借了他的勢,殺了院丞和織室中潛在的敵人,誣了院副,奉迎了司官,又擇出了自己。
這,便是她的圖謀?
「院副!院副!不好了!出大事了!」
忽然又有一名內侍奔入院中,滿臉煞白,甚至顧不得看清院中都是何人,更顧不得看常新那難看的臉色,便撲通一聲跪下去,顫聲叫道:「錦庫著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