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穿行在織室之間那些陰暗的巷道之中。陽光還是很好,即使照不到最陰暗的巷角,但總有一些熱度和光亮,在隱約中化解了那些潮濕和陰冷。
緊髻墨鬢,分外露出光潔的額頭,上揚的烏眉。
她的腳步,穩當而有序。
小侍者不禁偷看了她幾次。這滿院的織奴,一說要去見院丞,即使是各織室的大娘,也無不是戰戰兢兢。偏這辛室的大娘,就與她們不同。難道是因為……
他的目光落在素月手中的盤上。
素月低眉順眼,捧著盤子跟在她身後,一如陽光下牆角的陰影,越是不顯眼。那盤上搭了暗藍葛布,依稀瞧見是疊得方方正正的一摞東西。
這還是織成第一次來到綾錦院。這裡的環境,比起織室來當然是有很大的改善。一座方方正正的三進院落,前面人聲隱約傳來,顯然是綾錦院中的各類執事。
小內侍卻引著她們繞過一道小道,穿過濃密的綠蔭,來到了後院的側門處,才做了個手勢,道:「進去罷。」
他雖只是個內侍,但是面對織奴們自然有些身份,雖然一路上覺著織成有些不同,但亦不過是好奇而已,此時自然就露出了倨傲的神情。
後院卻是夷則的住處,青石鋪地,草木蔥蘢,剪理得頗有韻致,只是院中有一株參天的大樹擋住了日光,篩下一些陰冷的意味。
與前院不同,這裡四下裡靜謐無人,甚至連引路至此的小內侍,在,示意她們入內後,自己便遠遠地退了開去。
素月不安地抬頭看了一眼四周,又飛速地低下頭去。
織成步伐輕便,率先走上了寂靜的走廊,向著虛掩的門內朗聲道:「辛室大娘、十一娘求見院丞!」
「富安侯姬?」
大紅錦靴光華細膩,端正地放於一旁。
院丞夷則著的是便服輕履,十分閒意地倚坐在席上。背後四扇開屏,繡有精細的花鳥紋路,越發襯出了他的肥胖,通身的錦緞也箍不緊那些肥肉,像是一灘肥油般,緩緩向兩邊濡開。
織成只覺一陣噁心,暗中嚥了咽,才強壓了下去。
「素聞姬在織室之中,威風大顯,怎的今日有暇來此?」
慢吞吞的,但那樣膩滑陰濕的感覺,像是一條毒蛇正悄沒聲息地從洞中溜滑了出來一般,讓人毛孔中不由得冒出寒意。
「院丞說笑了。一入織室,只有辛大娘,哪來的富安侯姬。」
織成不想再跟他耍以往那些花槍,抬起頭來,含笑道:「若我還是富安侯姬,院丞此時,可敢大刺刺地盤坐於此麼?」
「你……」夷則的眼瞇了瞇,射出一縷陰毒的光芒來,卻被另一個尖脆的聲音打斷了:
「賤婢好大的膽子,敢對院丞大人不敬!以為這裡還是你為所欲為的辛室麼?」
花鳥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向著夷則恭敬行禮,退到一邊。
那張臉上故作謙卑的神色中,掩不住的是洋洋的笑意。尚算清秀的面孔,卻露出了七分猙獰。
「是你啊。」織成微有詫色,問道:「豐儀你怎麼在這裡?」
門扇不知在何時,悄悄合上了。室內光線為之一暗。
「豐儀?還是叫我元娘罷。我這名字,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叫的。」豐儀咬著牙,笑容卻一反常態,竟有幾分嫵媚:
「我是來瞧瞧大娘你的……嘖嘖,想必十一娘這盤中,所盛的便是那兩匹織錦吧?還當大娘是什麼了不得的清高人物,原來也知道要來討好院丞大人哪。」
她扭著腰肢,卻緊貼著夷則坐下來:
「怎麼,二娘她們知道讓大娘你獻錦來討好院丞大人,卻不知道院丞大人最喜歡的,從來不是這些無知無識的死物麼?」
雖因勞作略顯粗糙,但仍不失修長秀美的雙手,已柔軟地纏上了夷則那粗肥的頸子,整具身軀,更是已毫不避嫌地貼上了那團錦緞緊裹的肥肉。
素月不禁打了個寒噤,手指緊緊地扣住了那只長盤的邊沿,指節有些微微發白。
織成的臉色也變了變,但卻並不是懼怕,而是明顯的厭惡,浮現在臉龐上:
「哦?看來元娘你對於怎麼討院丞大人的喜歡,是駕輕就熟了。」
「自然不止我一人。咱們辛室……不是,是對整座綾錦院中的織奴來說,」豐儀的臉上蕩起一抹紅暈,這為她又增添了幾分媚意,她討好地把臉也貼在夷則肩上,閉上雙眸,來回摩挲:
「院丞大人便是我們綾錦院的天,我們都是他園中的花木,任君攀折……」
素月的牙齒,不禁得得相擊。
不同於織成,她在織室中所呆的時日長久,對於夷則的所作所為,又豈能沒有絲毫耳聞?當今亂世,良家女子尚且難以保持清白,織奴本就在賤籍,較之良家女子更是低了三分。織造司屬於上方御府,說起來也是內廷的一部分,平時並沒有什麼外男出入。但是無論是直接管轄織室的綾錦院,還是綾錦院的上一級織造司,卻有一種特殊的人種:閹人!
與織奴不同,這些閹人,多半是在宮中有些靠山,活動了被放出宮來,在織造司各院中任個職司的。他們少了男人那最要緊的玩藝兒,比常人也就更為貪財酷苛,這也罷了。偏偏是在女色上面,也根本不如外人所想的那樣消停,正因為衣食無憂,心理扭曲,那團火燒起來,比起尋常男人,也怕還要旺了幾分。
綾錦院下十大織室,除了自己這樣姿色不顯又自甘平庸的,勉強逃脫了魔掌外,那些不甘現狀又略具姿首的女子們是怎樣爭鬥激烈,所謂大娘的稱號又是怎樣得來的?素月心中不是沒有發現端倪。
只是,除了眼前這位辛室的新大娘……
室中一片短暫的寂靜。
沒有聲息。
豐儀驀地睜開眼睛,卻見織成似笑非笑,只是瞧著她。
「豐儀啊,看你日常行止,理應也是出身大家,縱然家族獲罪才入織室,但也忒自賤了些,竟然對一個閹奴投懷送抱,無恥之尤!」
「大膽!」卻是兩管尖利的聲音響起來,一是豐儀,一是夷則。
夷則的肥臉頓時漲得通紅,眼神越發象毒蛇一般,絲絲吐信:「你敢如此罵我!」
「為什麼不敢?」織成微笑道:「你本就是個沒用的閹奴!」
「好!好!」夷則氣極反笑,然而卻是越看她,越是有一種激動的興奮。
他是從宮中好不容易活動出來,放在綾錦院中當院丞的。多少年前便已淨身,早已是個廢人,生平最是忌諱閹這個字。然而年長日久,性子越是陰沉,亦越是扭曲,因了一種奇異的心態,對這樣英氣的女子便越是動心。若是好好地折服她,看那英氣勃勃,一寸寸在自己手中斷裂,那種滋味,可不知有多麼鮮美……
他肥厚的舌頭,不由得舔了舔下唇:
「到了這院中,你還能翻起什麼花樣?你好好侍候我,說不準本院丞還會饒你一命……」
「大人!」
豐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驀地抬起頭來,卻立馬尖叫了一聲——是夷則一把扭住她的臉蛋,狠狠擰開,猛地將她推了開去!
「嘿嘿,你自稱是富安侯的姬人,但眉順腰緊,分明還是個處子!能得富安侯放過,想必他心中對你有幾分憐惜,定然也不是凡品……」他俯身前傾,直直地向織成伸出一隻手來,目中射出的光芒又是興奮,又是狠毒,如鐵線般,在織成身軀上下掃動,若是真的鐵線,只怕此時織成早已血肉模糊:
「不然叫你欲生不得,欲死不能……過來!」
素月扣住盤沿的手指,得得抖動,指節卻更泛白了。
豐儀咬了咬牙,似乎十分不忿,但眼中又閃過一道奇異的興奮。
便是得了院丞一時的青睞,也不會活著走出這院落去!不過是死前被玩弄得更慘一些罷了!
院丞的習慣,早就摒退了周圍的人,又讓那小內侍守在後院外。到時便是宰了這該死的賤婢,也不過偷偷讓小內侍拋出去罷了。報個暴病,再用把大火一燒,便都灰飛煙滅!便是富安侯來了,又能怎樣?
她又是怨毒、又是得意地瞧向織成,卻發現對方的臉上,既無怒意,亦無懼怕,竟然浮起一抹淡淡的譏嘲之意。
「院丞休要心急,元娘說得沒錯,我這次前來,先是要為院丞送上一份厚禮。」
她轉向素月,而夷則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你先過來……」
素月驀地抬起頭來,一把掀開盤上的葛布!
那一瞬間,豐儀只來得及掃了一眼,但見布下果然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上面卻赫然是一枚織梭!
為什麼會有織梭?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卻見織成一躍而起,已掠起那柄織梭,寒光一閃,梭頭如電,已剌入了夷則的咽喉,又往外用力一拔!
鮮血四濺!豐儀的半邊臉頰,也噴上了溫熱腥膻的血點,她本能地想要呼出聲來,卻見素月將盤子往旁一放,隨手扯下那方葛布,撲上來便塞住了她的嘴巴!
夷則咽喉被剌,想要叫喊已是無法發聲,他腦袋倒也靈光,以與體重完全不相符的敏捷程度,飛身向外撲去。
但再快也快不過織成!
織成更無猶豫,緊跟而上,揚手又是一梭,紮在了夷則的後頸之中!
夷則身形一晃,但見寒光頻閃,卻是接下來的幾梭,全部都紮在夷則的咽喉要害之處!她下手又準又狠,頓時將那肥肥白白的脖子,紮成了一個爛蜂窩!
撲通一聲,卻是夷則肥胖的身軀,沉重地倒在席上。
他還未斷氣,一隻手猶自顫巍巍地想要抬起來,但掙扎幾番,終是無法動彈,只是大量的腥血伴隨著氣泡,爭先恐後,從喉中汩汩地湧出來。
豐儀嚇得魂飛魄散,全身癱軟,哪裡還抵抗得住素月,被她按了個結結實實。織成於這兔飛鶩落的瞬間,乾脆俐落地收拾了夷則,拋下織梭,隨手便抽了他腰間絲絛,和素月一起,將豐儀捆了個四馬攢蹄。
「大……大娘……」素月其實也手腳發軟,強撐著一口氣到了現在,早已慌亂無助,連姐姐二字也忘了叫,結結巴巴道:「如今……如今該怎麼辦?」
「你怕什麼?咱們以後要做大事,眼下殺個把閹奴都讓你這般懼怕,如何做得了大事?」
素月掙扎著爬起來,強行鎮定心神,答道:「是。」頓了頓,顫聲道:
「大娘,咱們……要不要換件衣服?不然稍後……」
織成衣衫前面,儘是被濺的鮮血,而素月身上雖沒有那樣怵目的殷紅,但也沾染了不少血跡。如果這樣走出去被人瞧見……
織成渾不在意地在夷則的錦袍上擦了擦手,道:「無妨。」
豐儀嘴巴被堵,四肢被捆,但一雙眼睛卻猶自凸出來,口中咿咿唔唔,似乎還要奮力說出話來。
織成盯著她,忽然冷笑一聲:
「你先前讓我叫你元娘,我也早就不想叫你豐儀了,因為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姐妹!」
豐儀又咦唔了幾聲,似乎頗為急切。
織成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算計,你對我不滿已久,只是瞧那次夷則也沒有奈何得了我,才靜候時機罷了。你無非想著,隔了這許久,也不見陸公子那些貴人對我有什麼特別的另待之處,又避過了我剛當大娘時的風頭,此時要了我的性命,最是穩妥不過。所以這是你認為殺我的第一點理由:時機剛好。」
她不管豐儀發出的斷斷續續的聲音,接著道:
「第二呢,則是你擔心我入了夷則那閹奴的骯臢眼,所以要先下手為強。正好在側室中聽聞我要送上織錦來討好院丞,便想好了這借刀殺人之計,是也不是?」
「你會怎麼說呢?」織成道:「唔,你一定會對夷則說,我行事狠辣,身後又有幾座靠山,雖不常用,但依陸少君等人上次對我的態度,若逢了恰當的時機,亦未嘗沒有提拔我的意思。我已是織室大娘,再往上一步,當然是往綾錦院中來了,這便是養虎為患。若是在敬神衣中得了貴人的青睞,更是不可想像。
正好我私拿織錦來討好夷則,這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理由。私動織室之物,本來便是大罪。即算陸少君等人頗有微辭,到時若再將你藏在廁室中的白絹也拿出來,栽到我的頭上,且有乙大娘做證人,這事便是板上釘釘,再穩妥不過的罪證了,是也不是?」
豐儀睜大了眼睛,臉色已變得死灰。
「夷則向來視我等性命如草薺,又對我心存芥蒂,聽了你這一番話,如何不心動?故一聽我要見他,便立馬允了我前來。嘿嘿,且不論我本來就不懷好意,便是好好的,院丞大人忽然態度這般變化,我也得起了疑心,又豈能束手就縛?」
豐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身軀又開始扭動起來,臉也漲得通紅,似乎還有什麼話急切地想要說出來。
「怎麼,元娘你想說,我這般殺了院丞,只不過洩一時之憤,自己也脫不了身,是也不是?」
豐儀身子一僵,顯然正被織成說中了。
「我既然敢來,自有我的主意。」
織成微笑著摸了摸鬢角:「眾人親眼所見,我受院丞召見,又按他派來的內侍指點,梳妝打扮。看在有心人的眼中,豈能不瞭解夷則心中的骯髒念頭?而我全然不知,依舊歡天喜地前來。這第一便是去了我的嫌疑。」
「至於第二麼,所謂綾錦院的院丞,在你這等織奴的眼中,自然是天是地。可是對於御府和織造司來說,卻並不是非夷則不可。看重綾錦院,亦不過是看重那些供給朝廷以備軍需所用的織錦。夷則本身又是閹人,無親無故,若是他死了之後,織錦數量不減反增,你倒說說看,誰還會追究他的死因?」
她笑吟吟的,將豐儀嘴裡的那團葛布仔細塞得更緊些:
「而我,當然是有了讓織錦數量增加的法子,讓織造司大露臉面,到時只怕織造司的司官大人們,還恨他死得太晚了些。」
「大娘原來都已想好了這些?」素月小心翼翼地看向織成,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奴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我只是逞匹夫之勇?而你等既無法取信於院丞,又擔心我的手段,前後全無退路,才不得不與我同謀?」織成笑道:「這一注,你卻是下對了。」
素月臉色刷地一下變得煞白,忙道:「素月絕無二心,還望姐姐明察。」
「人的心意,哪能一開始便堅定如一?你便有二心,見多了我的手段,也就慢慢沒有了。」織成不以為意,微微一笑,又向豐儀道:
「當然,我不會傻到承認我殺了夷則。面子上的功夫,還是不得不抹乾淨的。所以,今日之事,是你與院丞私通,卻被我不慎撞破。院丞想要護我,你卻吃了醋,所以發瘋殺了院丞,甚至追殺我與素月。」
豐儀眼中露出恐懼的光,激烈掙扎起來,無奈被素月緊緊壓住,只是拚命地想要叫出來,臉紅得更似要滴出血一般。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微不足道。」
織成站直身子,負手看她,神態灑脫:「你也好,夷則也好,都小瞧了我們。竟敢放了我們入後院,還為著心中的骯臢念頭,大刺刺地摒退了所有的內侍,只留下那一個守門的,這不是自尋死路,又是什麼?」
織成閒閒道:「我與明河素月等人,當初既能在辛室中生死相搏,還殺了那個十三娘。又為什麼不能在綾錦院的後院之中,殺上幾個人呢?」
她俯下身,望向豐儀因為恐懼已毫無生氣的眸子深處,低聲道:
「況且我有一門最得意的技藝,當初也是憑恃著它才在辛室立了足的,如今故伎重施,元娘你怎麼就忘了呢?」
她還是一字一頓,看似隨意地緩緩吐出來,卻叫素月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四個字,兩件事,殺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