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難得有這樣陽光明媚的時候,連平時陰暗簡陋的織室,也似乎明亮了許多,牆邊有野草探出頭來,被陽光照成了透明的碧綠,分明是深秋,卻有著春天般生機勃勃的景象。
兩根象牙般的手指,從一堆絲線中,細心地拈出深棕、土黃、朱紅等幾色絲線來。
指根修長圓潤,因了勞作的緣故,那肌膚並不似世人所形容的「柔荑」般光潔細嫩,略微有些粗糙,但靈活的指節中,卻更透出一股力量來。
在一旁翻曬漚絲的明河,不禁被這隻手吸引過了目光,自己手上的活計反而慢了下來。
這位辛大娘,和自己以往所見的幾位辛大娘……不,是所有織室的大娘們,都有些不一樣呢。
織成挑線極是認真,不時對著陽光照來的方向,將線的顏色放在一起仔細地比較。
明河忍不住噗哧一笑,道:「姐姐也真是仔細,這幾色又不是什麼大貴的顏色,讓我們來便行了,也值得浪費姐姐的心力?」
蠶絲在未「練」之前,絲膠很多,手感會比較硬,當然也無法將其紡織成絲綢錦帛。所以先要把絲浸泡在草木灰製成的水中,浸漬七日,稱為「漚絲」。漚後的絲再晾在陽光下曝曬,使上面附著的色素和膠質都分解,晚上再懸浸在水井裡,使已分解的色素和膠質溶解於水中,從而獲得柔軟、純淨、易著色的「練絲」。
此時的上方御府,下屬的浣衣司、紋繡司、織造司、珍飾司中,「漚絲」這一環節是由浣衣司負責的,漚好的「練絲」會送到織造司,再進行專門的染色。
當然這個色澤的選擇,是由各織頭自行決定的,因為各織室的織物色澤不一。但是進行染色的卻是織造司的染坊,像織成這樣親自漚絲、染色的現象,也只有在「敬神衣」的前夕,才會出現在各織室。事關重大,誰也不肯假手於人,每一環節都要親力親為,若不是只有蠶才能吐絲,恐怕恨不得連絲也是從自己肚子裡吐出來才放心。
織成笑著搖搖頭,道:「各織室都在親自漚絲染色,我這個辛室的大娘,好歹也要做出個勤快樣子。」
「可是……」明河眼珠一轉,壓低了聲音道:
「這些天咱們這倒是多有一些生面孔在轉來轉去,所以姐姐你是做給她們看的?」
織成將挑出來的一縷青色絲線放在一邊,吩咐道:「這個顏色要再用夜露浸一浸,才會明快清爽。」
明河歡快地答應一聲,又低聲道:
「可是姐姐,我這心裡總是不安,你畫出來的那個圖樣,過去可從來沒出現那種風……風致,萬一不合貴人們的口味,可怎麼辦?」
織成斜了她一眼,明河吐吐舌頭,不敢再說。
織成方才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需明白,我對敬神衣一事,比你更是上心。否則,」
她嘴角微微一展:「只怕我很快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明河嗔道:「姐姐又胡說了!這些年明河可沒有象佩服姐姐這麼佩服過一個人,要是姐姐落到那一步,我看這織室中的人,也早就死光了。」
她見織成只是微笑不言,不禁向室內瞥了一眼,附在織成耳邊道:「只是槿妍姐姐,這些天依舊是不肯見人,也不見她提要出去的話。」
「她不肯見人,也不出去,就不必理她。但她在辛室一天,咱們就需得用辛室的規矩約束她。」織成將一縷銀白絲線纏繞在指尖,淡淡道:
「不准任何人接近,也就是了。」
「是。」明河答應一聲,看了看織成,似乎是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是想說,我對槿妍,是否過於無情。」織成並不抬頭,便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說道:
「過去槿妍與你我三人,好歹共過生死患難,如今我這樣對她,你也會對自己擔心,是也不是?」
「啊?」明河臉上浮起紅暈來,連忙擺手道:「我怎會與她相同?她是心懷別念,效忠於陸府,而我心中只有姐姐……」
織成抬起目光,銳利地掃過來:「明河,我從未問過你的出身。你雖自稱家境貧寒,但以你的見識心地,絕非普通人家的女子,你想終老於此麼?」
「啊不……我……姐姐你……」
「不必說什麼我在哪裡你便會在哪裡的鬼話。」織成打斷她的話頭:「你小小年紀,便在辛室呆了這許久,自然有你的過人之處。若真是時時都這樣熱血,恐怕你骨殖都已化為黃土了。」
她將挑出來的絲線,仔細地攏在一起:
「這是我喜歡明河你的地方,因為我也不會終老於此,我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
「姐姐……」
「這個幫手,有聰慧的頭腦,懂得分析時勢,善於機變卻又無依無靠,只能與我一樣孤身突圍,如此才會心無旁鶩。」
織成細長的手指,一根根縷過絲線:
「我亦不是傻瓜,槿妍雖與你我共過生死患難,但她並不像你我一樣心無旁鶩,她的心中有陸府,還有陸少君……如此便會有顧忌,有顧忌就會有破綻,有破綻就易被人利用。我是絕計不會要一個可被利用的人,留在我身邊的。」
明河眼光一閃,試探道:「姐姐,槿妍她與我們也有生死之交,那晚……」
「僅是一次生死的交情,不過是剎那的熱血,甚至只是為了自保而已,又怎禁得起瑣碎的折騰?便如那泥糊的堤壩,只需洪水大些,反覆衝擊,自然也就潰了。但是明河,我並非無情之人,槿妍若是真的一心為我,不被我發現她在暗中對我窺伺監視,我亦會依舊用真心對她。可惜,她做不到,她在陸府呆了十餘年,與我們相處的時間,相比之下就太短太短了。」
「明河絕不會背棄姐姐……」
「話亦不用說得太滿。」織成微笑著撫了撫明河的頭髮,卻無視她那因為要著急分辯所以漲得通紅的臉色:
「可是如果我能給予明河你的利益,始終大於別人所給予你的,我相信以你的聰慧,絕計不會背棄於我。」
明河的臉色幾度變幻,終於平靜下來。先前的頑皮靈動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少見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她微微一笑,俯身行禮,臉上已是極為恭敬的神色:
「多謝姐姐!」
都是聰慧的人兒,話已說到這樣田地,再多一個字也是多餘。
練好的蠶絲猶如雪瀑,在風中輕輕搖擺,陽光照映其上,反射出瑩瑩晶光。
不知道剛才一番話,明河心中的真實想法究竟如何。
但是……織成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可以,誰不願意就一直沐浴在這樣明媚的陽光中,手指縷著絲線,聽到耳畔傳來明河翻動練絲的悉卒聲,心中靜謐無比?
只可惜這世間,看似明媚燦爛,實則虎狼環伺。人命輕如螻蟻,男子尚且難以求生,對於沒有家族依靠的她們來說,摒棄那些小兒女的情腸,丟下不必要的矜持,無情也好、冷漠也罷,只要能掙扎著活下去,都比丟了性命,前功盡棄的強。
一如曹操即將在銅雀台設宴並「敬神衣」之儀,將來迎來的那位貴客蔡大家一樣。
蔡大家,後世聞名的蔡姬,此時還叫昭姬,晉時為避司馬昭之諱才更名。她出身高門陳留蔡氏,父親又是名聞海內的蔡邕,自己也博學多才,但一朝國亂家變,還不是流落異域,委身於胡人?如果不是曹操念及與蔡邕的交情,以重金贖她回來,恐怕餘生便會湮沒於胡塵白草之中了。
但饒是如此,流落十餘年的心酸顛沛,恐怕外人也不足為道罷。
這些道理,生於陸府的槿妍是不懂的,但長於織室的明河一定懂。
明河的聲音,又小心翼翼地傳來:
「可是乙室所藏的那兩匹白絹,終究是個禍端,乙大娘心狠手辣,元娘……不,豐儀她也是豺狼心腸,若尋機告到了廷尉那裡……」
「那都是小事,其實豐儀等人都是小事。我所擔憂的,只是時間。」
「時間?」
「是啊明河,你想想,我們每人的壯歲之期,能有多久?若是在這小小織室中消耗時間過長,才是我們最大的損失。」
三年之內,必要探知流風回雪錦的秘密。
織成在心裡加了一句。
明河卻輕輕地啊了一聲,不覺已帶上了幾分欽佩:「姐姐所思,果然是異於常人。話說在這織室中熬著,不知未來,亦不知……」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有些惆悵。
「亦不知何時才得良人,那時若頭都白了,豈非是耗費了大好年華。」織成打趣的說話,頓時引起明河的嬌嗔:「姐姐!」
「所以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得想到,如何離開這織室的法子。不,不是離開,是如何能走得更遠。所以,豐儀之事,倒是小事了,我們不必在上面浪費太多的時間,所憂心的,無非是不知她何時發難罷了。這些事情,樁樁件件,便是亂麻一般。若是一根根去縷,千頭萬緒的糾葛,費明又費力,倒不如一刀斬上去,一了百了。」
織成瞇起眼睛,感受著陽光的溫暖,答道:「明河你想想,那兩匹白絹之事,豐儀自認為這是她的王牌,輕易不會拿出來,一定會瞅準時機給我所謂致命一擊。我想她一定會在敬神衣前後發動,那時乙室有了五色錦,或許會大出風頭備受貴人青睞,而我辛室落於人後,更顯得我的無能。此時加上白絹一事,我不獲罪也難。那時即使乙室大娘之位她得不到,好歹還有辛室大娘的位子。而她們所依恃的,不過是院丞大人。」
「院丞那邊,乙室也好,豐儀也罷,她們處心積慮交好已久,恐怕一時不會為姐姐你所打動……」明河斟酌道:「姐姐你來織室時日尚短,且又有富安侯府與陸少君之事在先,院丞他對你多有忌憚。」
「我自然知道。」織成笑道:「可是當時我若不祭出這樣的身份,恐怕小命都活不到如今。所以兩害相衡取其輕,我也只能先保命,得不到院丞的信任,也是顧不得了。」
明河又歎了口氣:「可恨咱們在那些貴人的心中,是賤如螻蟻,否則只要陸少君或是富安侯發聲話,便將咱們接出去卻又如何,也強似在這裡捱苦受怕。」
「明河你又錯了。」織成打斷了她的話頭:「以你我今日出身,你以為陸少君或富安侯又將咱們當個什麼金貴人?已經陷身織坊,縱使弄了出去,在那樣的王侯之第,也不過是個奴婢,且難以出頭。倒不如在這織室之中,若是處措得當,或許以後倒能自由自在呢。」
她睜大雙目,瞬間眼波流轉,在陽光下如七寶璀璨,看得明河都不由得心中一動。只聽織成笑道:
「此時倒用得著槿妍了。當然,還有你……明河,你膽子大是不大?」
「妹妹的膽子麼,」明河抿嘴笑道:「當大的時候,自然是大的。」
「那你且附耳過來,我給你說個大膽的法子。」織成嫣然一笑,隨意地在明河耳邊說了幾句話,後者卻臉色陡然大變,幾乎是彈身而起,又驚又怖地瞪著織成。
「如何?你怕了?」
織成好整以暇,笑吟吟道。
「姐……姐姐……此事委實太大……」明河磕磕巴巴,幾乎字不成句:「我……我……」
「大破之後,方有大立。不走些險招,如何扭轉局勢?若是凡事受人所制,見招拆招,卻不是我的風格了。此事當然不是你一人所為,還需與素月一起合謀。她看似怯懦,胸中卻大有邱壑。」
「可是……」明河的裙擺簌簌發抖。
織成好笑地盯著這一向膽大如今卻驚如糜鹿的少女:「你的膽子還需再大一些,當然,此事需要有些鋪墊,方能多幾分把握。那,你再附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