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與你何干?」乙大娘顯然被她的話引發了勃然怒氣,低喝道:「你是想看我乙室的笑話麼?」
「大娘息怒。」豐儀還是不緊不慢,似乎並不在意乙大娘的怒氣:「乙室所擅,不過是紋繡錦而已,而我辛室擅織多色錦,其華美奪目,在十室之中也是頗有名氣的。去歲敬神衣中,即使大娘你們乙室有那幅紋繡錦,但若不是大娘你有妝扮水神的巧思在先,陳順容又鬼使神差地說到了流風回雪那四個字在後,得到了平原侯的青睞,如果單單是以錦的華美而論,恐怕未必勝得過我辛室。」
「如此說來,大半夜的你找到我,就是為了顯擺你辛室的織錦之術,要遠遠勝過我乙室麼?」乙大娘窒了一窒,並沒有反駁她的話,顯然心中也頗為認可,只是難抑怒意。
「自然不是。」豐儀還是那謙卑的口氣,卻隱約露出篤定的意味來,似是料到乙大娘並不會真的拒絕自己:
「奴是誠心歸附大娘,只求大娘收留!」
乙大娘冷笑道:「誰不知你辛元娘心機深沉,當初在辛室時,也是指望接替大娘之位,如今我乙室有十六人,以你的能耐,豈肯屈居我乙室十七娘?」
「奴豈能當十七娘?當然是奔著大娘之位!」豐儀語出驚人,未等乙大娘再怒,已緊跟著說道:「當然那是在大娘您已魚躍龍門,雲雀化鳳之後了!」
她這最後一句話,頓時讓乙大娘有了喜意:「你是說……」
「好叫大娘得知,奴前些日趁人不備,已藏起白絹兩匹……」
「白絹?你……你好大的膽子……」
「大娘息怒,奴藏白絹兩匹,倒也不瞞您說,原是為了孝敬院丞大人。橫豎織室的倉庫也是一季查驗一次,便是差了兩匹,報些蟲嚙水淹的折損,再推到那死鬼大娘身上去,也就糊弄過去了。何況院丞大人得了白絹,豈有不幫著遮掩的道理?大娘您在織室多年,不信您沒沾過這些事兒……反正在那些織造司的大人們看來,我們這些織奴根本就失去了自由,又不能離開織室,便是有了這些絹布,一不能穿用,二不能換錢,實在沒什麼用處。
他們可想不到,我們織奴偷這些絹錦,原也不是為了自己花用,還不都是為了孝敬這綾錦院中,大大小小的吸血蟲?」
「得了,辛元娘,我還不瞭解你?你費了這樣大的風險,藏起兩匹白絹,可不是光光為了院丞大人吧?說起咱們這位院丞,」乙大娘的聲音已小了幾分,卻帶有幾分難言的詭秘:「這兩匹白絹雖然珍貴,還未必看在院丞的眼中。他心中最愛何物,哼,你我二人都心知肚明。你敢做下這些事來,想必在院丞大人那裡,也下了不少功夫罷?你……你待如何?」
「不愧是乙大娘啊,既然大娘說得出這樣的話,可見瞭解咱們院丞的人,也要算上您頭一份呢。」豐儀此時卻毫不示弱,乙大娘只是乾笑一聲,只聽豐儀又道:
「不瞞大娘,現在辛室雖然不像往日,但奴也有幾個心腹。如今奴已定下計策,到時會將白絹丟到這處廁房後。然後讓我那幾個心腹一口咬定,這是我們辛大娘私自藏起來的。只是廁房處於辛室和乙室之間,到時還需大娘您安排幾個乙室的人,做個死證,然後將此事報到院丞那裡去。有了這個筏子來說事,不怕不叫咱們這位辛大娘脫層皮!」
乙大娘又乾笑一聲,話語中似乎已帶上了別的意味,道:
「看不出你謀劃倒也周到,看來在院丞那裡的確是下了不少功夫啊,咯咯,也吃了不少苦頭罷?你就這麼恨你們這位大娘?不惜下如此血本?」
「大娘您不知,我們這位辛大娘,為人陰險,下手狠辣。奴先前糾集全室織奴,趁夜伏擊她時,卻被她一人加上十四娘還有倒戈了的二娘那兩個小賤人,竟將我們打得一敗塗地!也不知她怎麼狐媚了那兩位貴人,到最後院丞大人還不得不賞她,且讓她賣了眾人一個人情,又是沐休,又是重賞……長此以往,被她這樣恩威並施,這滿室的織奴,還不都成了她的人?奴先前與她結下了這樣的深仇,眼下她又有了十四娘和二娘這兩個為虎作倀的臂膀,加上十一娘那個賤人也首鼠兩端,奴哪裡還有在辛室的立足之地?」
豐儀倒也並不隱瞞,也不敢計較乙大娘的陰陽怪氣,心知說得越清楚,越能去除這位乙大娘的疑心:
「眼下這局面,不是她死,便是我亡!還望大娘體恤奴的難處!那辛大娘,可不像奴這般好說話,看她那爭強鬥狠的性子,就知道不是個好相與的!拿下了她,只怕於大娘你來說,也是去了一個隱患。」
乙大娘笑道:「你也不必再多說,我自然明白你的難處。說說,你要我幫這個大忙,我卻也擔了風險。僅是你來投靠,也不過是句空話。你本是辛室的人,平素裡我又不能使喚你,可有什麼幫得上我的忙?」
「先前奴也與大娘說起過,我辛室織錦最擅華美之色,就色澤豐富而言,一定是勝過大娘你乙室的紋繡錦。其實奴當初與我們那個死鬼大娘已經暗中準備了兩幅通幅五色錦,以應不時之需。昨兒為了應付這位新大娘,不得不交了一幅。其實論彩華美,遠遠比不上另外一幅。奴願將那一幅獻給大娘您,只盼您此次夙願得償!」
乙大娘沒想到平白竟得到了辛室最好的通幅五色錦,不禁大喜,話語也親熱了幾分,連忙道:「妹妹好意,我豈能不知?若果真此次我得到了貴人們的青眼,一定不會忘了妹妹你的大恩大德!」
豐儀微笑道:「可是空口無憑……」
乙大娘立即爽快道:「我可立字為據!不管我能不能成為貴人,能定會助妹妹一臂之力,若真成了貴人,或許還有用得著妹妹的地方。說起來以妹妹你的才智,我真是求之不得呢!」
豐儀連忙道:「得為大娘效力,幸何如之!」
兩人各各心願得償,到了此時,不禁融洽許多,一起嗤嗤而笑。
織成聽到這裡,心中也暗暗一笑,道:「說得好聽,這兩個都是心機深沉之輩,乙大娘對出賣自己所在辛室的豐儀又豈敢真的相信?若乙大娘真個成了貴人倒也罷了,又怎會容許這樣知曉自己陰私之人活著?而以豐儀的性子,投靠乙大娘不過是權宜之計,豈肯久居人下?可惜此事涉及到我,不根除是不行了。若我不是為了得那流風回雪錦,脫身而出,且看這二人最終有個什麼結局,那才好看呢。」
正想到此處,忽然聽到乙大娘二人的附近,有極輕微的噶啷一聲,似乎是發自屋瓦之上。
她這邊聽來輕微,但在乙大娘二人聽來,卻頗為清晰。她二人本來正在密謀之時,自然更敏感幾分,豐儀當即低喝道:「誰?」
乙大娘也壓低聲音道:「若不出來,我們可要叫人了!」
她們只當是哪個織工起夜,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話,心中發慌,自然要喝問出來。
只聽有人輕輕「哼」了一聲,隨即傳來撲通兩聲,聲音沉悶,似乎是什麼東西倒在了地上。豐儀和乙大娘卻再也沒有說話,一片悄無聲息。
織成心知不好,從床榻上一躍而下,砰地推門出去,喝道:「窗外是誰?」
她這一叫,辛室中人便紛紛驚起來,叫道:「大娘,出了什麼事情?」
織成大步奔出院去,一邊道:「剛才有人從我窗外跑過去了,跑去的地方,彷彿是在廁房,這樣晚了,哪有人跑得如此倉皇?恐怕是賊人!」
織室屬於內府,雖不及皇宮內城那樣嚴密,但畢竟所產織錦是等同黃金的珍貴之物,所以夜禁也分外森嚴。不但輕易不允許內外出入,每隔一刻,還會有專人巡查。
就連乙大娘和豐儀,也是趁著起夜的機會,暗暗約在廁房之後密謀。
本來織室中十室,依甲乙丙丁戌已庚辛壬癸之序,一字排開。但織室地域狹小,又多巷道,各室之間,其實是呈犬牙參差的狀態,所以雖然乙室與辛室,中間隔了五間織室,但廁房倒恰在一處。
織錦做工時,因工作十分繁重,勞累不堪,各室之間根本沒有空暇閒牙打磕,但收工回室,廁房是必去之所,完事了站著聊下七長八短,也是女人尋常的習性。所以一直以來,反而是乙室與辛室中人接觸得最為頻繁,關係也最為複雜。
此時織成既說有人從窗外跑過,奔去之處卻是廁房。織室中夜禁如此森嚴,尋常賊人如何能入?何況是剛經過十三娘奸細之事的辛室?
況且那人逃路之處,又是處於乙辛二室之交的廁房!值此「敬神衣」之前,最為敏感的時期,只要腦袋稍為清醒些的,都會立馬想到乙室。
明河第一個推門出來,身上還披著衣服,一邊跟著織成跑出去,一邊回頭向那些慌張起身的織奴們罵道:「大娘都出去了!你們還不快點,挺屍呢?」
她一路緊跟織成,幾乎是飛奔到了廁房之處,她只顧前奔,卻沒有留意腳下,忽然足尖一絆,不知撞著了什麼物件,幾乎跌了一跤。卻被織成一把扶住她,忽然驚叫道:「這地上……這地上是……」
當晚並無月亮,只天上綴有幾顆零丁的星辰,灑下一層淡淡的夜色,有如揉和了淡青的墨灰。
然而藉著這朦朧的青灰色,見地上倒著兩個人,都只穿著葛布中衣,比起只穿粗布中衣的普通織工們,看來身份要高上那麼一點兒,但顯然不是穿絹羅中衣的貴人們中的一員。
其中一人披散的頭髮,恰好碰著明河光著的小腿上。此時頭髮微微一動,雖然眼睛不見得看清,但髮梢拂過肌膚的感覺,卻分外清楚。
顯然這二人被那「賊」擊倒在地,但並沒有性命之憂。只是織成她們來得太快,根本無法起身逃走,又無法說清深夜之中,自己二人為何會聚在一起。只好繼續裝作暈死,想要矇混過去。
明河在心裡冷笑一聲,她原本就性子促狹,此時又隱約猜到這二人身份,哪裡還肯放過?
似乎是受了驚嚇,無意地腳下一軟,往後一個踉蹌,腳底恰好踩在一隻手掌之上,在只穿軟底睡鞋的底子下,那掌骨便很是有些硌人。
那手掌被踩在她腳下,卻是一動不動,顯然還是想要繼續裝作暈死。
明河「啊喲」一聲,聲音驚恐,暗中用勁,腳底向後躒去,那根根手指被依次踩過的感覺,便是十分清晰。
十指連心,那手掌微微抽搐,自然是在強忍痛楚,但仍不敢言。
此時腳步聲響,卻是辛室中人陸續趕了來。
有人頓時認了出來,叫道:「咦,這不是元……豐儀麼?」「哎呀,還有乙室的大娘!」「看她們樣子,似乎是起夜入廁呢!」「深更半夜的,這兩人怎麼恰在這一刻入廁?」「入廁倒也罷了,怎麼倒昏死在這裡?自古廁房是污穢之所,可是壞事做得太多,竟然中了邪?」
群議紛紛,嘲諷者多有之,只是旁邊的幾間織室,一如既往的寂靜無聲,似乎所有人都睡得死了。
許是再也忍不住被明河勁踩之痛,只聽一聲呻吟,似乎是豐儀先「醒」了過來,喃喃道:「這……這是什麼地方?」
乙大娘的聲音,也恰在此處柔弱地響起:「怎麼……怎麼……回事……」
看來是知道得到不這些人的憐惜,於是換了策略,裝暈變成了裝傻。
織成微微一笑,並不理睬她們的問話,吩咐道:「看她們說話迷迷糊糊的,連自己怎麼來的都不知道,也認不出咱們來,分明真是中了邪崇!果然廁房這些地方最不乾淨,要是被綾錦院的大人們知道了,可不又是一場風波?咱們眼下也只有先救人要緊了……來人!去舀瓢大糞給她們灌下去!」
辛室眾人又不是傻子,哪裡看不出豐儀與乙大娘之間的ど蛾子?當下有人忍笑答應了一聲,果然用廁房旁邊的長柄糞瓢,舀了滿滿一瓢糞水,捏著鼻子走過來。
即使是夜色之中,亦能聞到那糞水臭不可聞,且當中有許多可疑蠕動之物,惡臭得叫人恨不得立時嘔了出來。
乙大娘驚叫一聲,一骨碌爬起來,卻被早有準備的辛室眾人,死死按住。她一邊掙扎,一邊叫道:「放開我!我……我沒有中邪!」
豐儀也忘了被踩手之痛,咬牙道:「大娘莫要誤會!我二人是受賊子之害,我們……」
辛室眾人豈肯放過她們,紛紛勸道:
「明明大家看得清楚,你二人神智不清,並躺此處,不是中邪又是什麼?」
「若不及早驅了邪崇,恐怕院中大人們會將你們一塊驅出去,可就更糟了!」
「正是正是,若沒有中邪,怎的半夜三更,你二人竟會撞在一起?便是起夜入廁,也只要須臾,時間太長了,叫外人還以為是在密謀何事呢!」
「早早驅了邪崇,也叫大家安心!」
一時七嘴八舌,叫乙大娘和豐儀二人心中叫苦,可哪裡還會有人聽她們的辨白?
倒真是好一群妙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