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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收心 文 / 東海龍女

    織成三人回到辛室時,陽光已穿破雲層,灑落在高低參差的屋脊之上。

    各處織室之中,已響起軋軋啞啞的織機聲,這樣的聲音現在落在織成的耳朵裡,卻已有了幾分熟悉之感。

    辛室打掃完畢,摔爛的什物都被收走,連地面都被清水沖洗得乾乾淨淨,只有那猶自焦黑了半邊的門窗,似乎還在提醒著眾人,此處曾發生過怎樣慘烈的事件。

    織成和槿妍剛走入院子,便見眾女恭敬地立在廊下。她們手腳倒快,不但打掃乾淨了庭院,連自己都洗沐完畢,換上了潔淨衣服。

    織成的目光一掃過去,但見除了元娘、二娘、十一娘等人外,竟是人人都掛了彩,受了傷。

    傷勢很重的如四娘、五娘、九娘等人,甚至根本無法站立,都半臥半倚在廊柱間。她們或是在混戰中膝蓋被擊碎,或是頸椎被擊傷,最慘的當數九娘,她便是先前衝得最猛的一人,也受傷最重,先是膝蓋受傷,又被織成以棒身狠狠打擊了頭顱和雙耳,此時雖然洗去了血跡,但整個臉已青腫得像個豬頭,頭髮撕掉了一大片,從耳際至頸間更是淤血了一片,又紫又紅,猝不忍看。

    槿妍不禁別過頭去,心頭浮起一種複雜的感受,這樣的感受,也是從前未曾有過的,似乎有些同情,卻又有些嫌惡,更奇怪的是還有些莫名的快意。

    但這些女人,無論是有傷無傷,無一例外,都保持了同樣恭敬的表情,一見織成過來,齊刷刷全部拜倒在地,叫道:「大娘!」

    織成靜靜地停下了腳步。

    元娘心裡一驚,悄悄地抬起了頭。

    陽光投射在織成的背後,形成七彩光暈,映照得鬢髮絲縷分明,整個人的輪廊上,彷彿鍍上了一層淡金的光輝。

    雖然她全身又髒又臭,但仍掩不住那樣奪目的光輝。

    元娘心裡忽然大大地哆嗦了一下,第一次對自己曾經的作為,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述的悔意。

    眼前的這個女子,和其他女子是不太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的,她一時也說不清,只知道在織成的面前,那種油然而生的懼意,比起在上一任辛大娘面前,要深得多,也重得多。

    只聽織成輕快的聲音響了起來:「各位姐妹,這是做什麼?」

    眾人的目光一齊投向元娘,元娘回過神來,賠笑道:「奴姐妹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娘,還望大娘寬恕,大娘要是不寬恕,元娘等就不起來了。」

    言畢重重磕下頭去,眾人也隨之紛紛磕頭。就是二娘,雖然目光斜了一眼元娘,小嘴不以為然地撇了撇,但還是隨著磕頭無誤。

    織成暗忖道:「看來這元娘還真是有幾分本事,哪怕是我昨兒出手教訓了她們,她們還是對她有一種唯馬首是瞻的盲目服從。元娘,唔,這個名字就不好。聽著就像是老大的意思,得改改。」

    想到此處,便叫道:「槿妍,你過來。」

    十四娘走了過來,眾人都有些驚異,不知道她怎麼又叫槿妍。

    織成笑著道:「咱們既然親如姐妹,再叫什麼元娘二娘的,也就生份了。以後咱們在綾錦院中,雖然還是象從前那樣稱呼。可是私下裡回了辛室,便叫回本來名字罷了。」

    她觀察眾人,見她們神色微沉,便也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們既入織室,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願讓人知道自己宗族,所以,不必問姓,只需有名,也就罷了。」

    她指指十四娘,道:「十四娘的本名,就叫做槿妍。你們呢?」

    元娘第一個答道:「奴原名豐儀。」

    織成讚道:「好名字!」心中想道:這元娘叫這個名字,一聽便不是出自貧寒之家。

    其餘人也一一說出自己名字,唯有二娘和十一娘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織成心生詫異,還未開口,二娘已驀地抬起頭來,但見那張嬌嫩如花瓣的小臉上,一雙眸子淚光盈盈,說不出的惹人憐愛。

    她望著織成,尚未開口,淚珠已滾落了幾顆,哽咽道:「奴……奴出身寒家庶族,根本沒有名字,從小……在家裡也是排行第二,也就被叫做二娘……」

    十一娘一直沒作聲,此時也隨著點點頭,雖未流淚,但看那神情,卻甚是淒苦。

    織成這才想起來,在這個時代,寒門庶族與世門高族是有雲泥之別的。這兩族中的女子天差地別,更不必說。世族的女子不但有名有姓,還會視門第風範及父輩之意,有個致別稱之類,但寒族的女子是泥中之泥,少女時不過被稱個小姑子、小娘子,到了長大成人,若嫁個販夫走卒,便被冠以夫姓,稱某某氏;稍有姿色者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做人妾侍,便如寵物般,被主人隨便冠個某娘之類的稱呼罷了。像二娘和十一娘從未有過名字,在當時也是平常之極。

    只是,平時在辛室之中,二娘和十一娘無論心術智計都算是佼佼者,漸漸忘了出身,有時瞧著別的織奴不得不認小俯低,甚至還有幾分優越感。然而到了此時,才發現世族女子即使淪落為罪婢,一樣有著自己所不能及的尊嚴,自然就悲從中來了。

    織成想到此處,不禁多了幾分憐憫之意,有意要開導她們,便不用些尋常話語去撫慰,反而笑得更是輕快,道:「不過是個名字罷了,以前沒有,現在取一個,不就有了?如何象小孩子般哭哭啼啼?」

    她這般不以為意,二娘和十一娘心中的塊磊也就消了大半。二娘淚未收起,臉先飛紅,喃喃道:「奴與十一娘沒讀過多少書,也不知取個什麼名字好……」她眼神一亮,道:「聽大娘談吐不凡,想必出身高貴,也讀過不少書,不若就請大娘幫奴等取個名字,如何?」

    織成只略一想,便有熟悉的詞句,不由得跳上心頭,不禁念了出來:「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你二人,二娘就叫明河,十一娘就叫素月罷。」

    二娘與十一娘頗為驚喜,一齊拜了下去,嬌聲道:「謝大娘賜名!」

    織成擺了擺手,道:「以後若無外人,便叫我姐姐罷。不用叫大娘了。」

    眾人一齊稱喏,只十四娘槿妍微微一怔,喃喃道:「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大娘……姐姐所吟之句,並不像是詩呢。」

    織成自然不能說這是後代的宋人張孝祥所做的一闕詞,何況此時根本就沒有詞出現,微笑道:「這句子是個賢人所做。他……他一向不羈,所以寫詩也不按格律,但氣度深沉,詞藻清麗,我很喜歡。」

    槿妍信以為真,道:「這句子倒真是寫得好,但聽起來似乎意猶未盡,還盼姐姐賜告全篇。」

    織成想了想,吟道:「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吟到此處,想到那遠在千年之後,另一個空間的柯以軒。

    他在做什麼?是周旋在各大時尚派對裡,還是癡迷於各類線條美圖中?他或許不會忘記自己,但他最多也不過在午夜無聊的時候,心頭浮起她的影子。

    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幾番危難磨折,他的影子不知不覺中,竟有些淡去了。

    有時還會有一些前所未有的念頭,從心底深處跳了出來,盤旋不去:

    自己真的是愛他麼?還是在愛著那從小一起長大的、捨不棄、丟不掉的情份?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所獲得的溫情太少了,所以只有這一個柯以軒,就一定捨不得不要。

    過去一心都想著,一定要答應他所有的條件,這樣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可是回想過去的這些年,都是她在遷就、順從他,為他犧牲自己的一切。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來瞭解她的世界,也不懂得她渴望著怎樣的感情。即使是這一次,就算她真的拿到了流風回雪錦回去,就算他真的娶了她,她幾乎也能想像得到以後的生活:

    還是她遷就、順從他一生一世,而他一生一世都不見得有耐心來瞭解她、懂得她。就算真有如張孝祥詞中所寫,有那樣通透的一瞬間,那摒棄所有紅塵俗事、表裡澄澈的一瞬間,個中心會妙處,當真柯以軒會懂麼?當真這就是她不顧性命也要掙得的幸福?

    遠在南宋的張孝祥,彷彿隔著遙遠的空間和時間,如此微妙地寫出了她的心情: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揖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誰人知曉?

    那冰雪般的肝膽,又有誰人知曉?或許,終究只有孤獨的光芒,冷冷自照。

    二娘和十一娘為新名字歡天喜地,甚為滿意。便是槿妍等人,也只是驚贊於這些句子的清麗,卻並不能懂得織成此時的心境。

    織成心中雖然傷感,但面上依舊平靜,只是嘴角微微一動,露出輕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苦澀笑意。

    只有辛室院牆之外,一隊旗甲鮮明的衛士,簇擁著兩個年輕貴族男子,已駐足多時。正是為了「敬神衣」一事,前往各織室視察後返回的那一行人。

    所有人都一動不動,連舉手投足間履甲的擦響,和衣裾在風中的飄動,都輕不可聞,所以辛室眾人並沒有察覺。

    著菱格錦袍的年輕男子沉靜如水,雙手負後,遠遠地眺望著織造司那片連綿不絕的屋脊,似乎什麼也沒聽見。

    倒是那個白衣紫裳的美貌男子,神情柔和,微帶悵意的眼神,遠遠地落在織成臉上。輕聲吟道: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即使寂寞如斯,也依然如此驕傲麼?」

    辛室內的織成,對這一切毫不知聞。她吩咐豐儀(元娘)等人都進入最大的一間室中,那間房室最為明亮乾淨,此時已被收拾一新,作為她這位辛室大娘的起居之所。

    「大娘可是要垂詢敬神衣一事?」豐儀在順從聽話之時,還是一個很能察言辨色的下屬,早已聰敏地發現了織成還未出口的詢意。

    織成頜了頜首:「正是。」

    「敬神衣,敬的正是蠶神娘娘。相傳帝嚳高辛氏時,蜀中一人被掠去,只剩所騎白馬返回。其女發誓道:誰只要能將父親救回來,自己便嫁他為妻。白馬聞言長嘯疾馳而去。幾天後,白馬載著其父返回家中。姑娘卻反悔不提此事,其父為絕後患,更取箭將馬射殺,並把馬皮剝下晾在院子裡。但那馬皮突然飛起將姑娘捲走,等家人尋到時,姑娘已化為馬頭蠶,伏於樹上吐絲不止。家人傷心之下,將馬頭蠶帶回家中飼養,從此天下便有了養蠶繅絲。後世將化為馬頭蠶的姑娘尊為蠶神。

    不僅是我綾錦院,乃至整個織造司,莫不與蠶絲有關。所以這祭祀蠶神娘娘的儀式,便是至關重要。」

    豐儀侃侃而談:「敬神衣,便是織造敬獻給蠶神娘娘的服冠。每年秋末,織造司中綾錦院十織室,無不竭盡所能,各出奇技,各院敬獻的神衣多達數十件,只有三件可入選。其中兩件備用,真正披掛蠶神的,唯有位居鰲頭的那一件神衣而已。神衣所屬的織室,非但是在綾錦院,便是在整個織造司、乃至整座上方御府,都會被人另眼相待。」

    「自去歲以來,朝廷因金錢匱乏,織錦更是成為軍費最大來源,所以對織造司更加看重。去歲的敬神衣祭禮,不僅由皇后娘娘鳳駕親臨,甚至連丞相本人親自主持,且聚集不少鄴下名士、四海俊傑吟詩作賦,作高台之會,共同評賞神衣,對我織造司中人來說,如能得一語褒獎,更是無上榮光。」

    豐儀眼中射出熠熠光芒,顯然十分興奮:「去歲敬神衣中,奪冠者乃是乙室。上一任的乙室三娘,便是在敬神衣的祭禮上,得到皇后娘娘的青眼,竟然脫去賤籍,被召入宮中,封為順常,享二百石俸祿,成為了貴人。」

    織成頓時明白了,為何這些女子,會對敬神衣一事如此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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