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默然了片刻,耳邊只有微涼的風聲,如長龍般,沿著牆頭拂卷而去,發出低低的嘯聲。
十四娘只覺身上衣衫,因為浸透了血漬油灰,被風一吹已是**的,又嘔吐了幾回,身體頗虛,只想快些回去歇息。眼見孫婆子收拾好了那些屍骨,忍不住道:「大娘……」
織成忽然道:「孫婆子,你把那根針拿過來我瞧瞧。」
「針?」孫婆子敲擊碎屍骨的手,不禁慢了一慢。蓬亂黃發籠著她垂下的臉,看不清任何的神情,便是這吐出的一個字中,也聽不出任何的感情。
「是啊,就是你在緊要關頭,射入十三娘背脊中的那根針。」
織成象沒看到十四娘驚愕的臉,也沒注意到孫婆子漸漸握緊的手指一樣,用最平常不過的語氣,輕鬆地說道:「……喏,就是你現在左袖中別著的那一根。」
「原來我竟看走了眼!」孫婆子偏過臉,混濁的眼珠,在那一瞬間變得通透瑩潤,冷冷道:「你原來也是個高手!」
「我哪是什麼高手?」織成噗哧一笑,道:「你可切莫射我一針,我要當真有那般厲害,還會被十三娘逼到幾乎丟掉小命?若非你出手相助,我豈能好好站在此處?」
她收起笑意,忽然衣袖一斂,端端正正地向著孫婆子行了個禮:「織室中人多眼雜,只有到此才能向恩人道謝。」
又招呼十四娘道:「槿妍,這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該過來謝一聲麼?」
十四娘糊里糊塗,雖想不分明,但與織成相處下來,不知不覺中已對她頗為信服,果然也端端正正地向孫婆子行下禮去。
孫婆子偏過頭來,眼中的亮光漸漸消失了,但眼珠仍定定地瞧著織成,道:「只怪我一時心軟,不忍見你喪命於那婦人之手。不過既然你已瞧破了我的行藏,要是沒有個滿意的交待,說不得,我也得滅你二人之口了。」
她原本只是好好地蹲在那裡,此時雖然沒動上一動,但卻忽然有一種凌厲的氣機,驀然閃現出來。跟前地上的屍骨碎片,彷彿都感知到了那氣機的緣故,一片片無風自起,密集如雨,在她眼前的一段虛空之中,飛旋不已。
十四娘全身汗毛陡然都豎了起來,不由得退後一步,牙齒發顫,臉色也變白了。
「當時我抱著十四娘,滾落到牆間死角,避無可避,十三娘一掌劈向我的腦門,我雖不諳武功,但聽那掌邊風聲,也知道這一掌劈實,不亞於利刃鈍器,恐怕立時我的小命就要交待在那間斗室之中。」。
織成還是不緊不慢,但語氣中已帶上了幾分凝重,顯然回想起當初生死一線之際,多少還有些悸意在心。
「可是……二娘她潑了油在十三娘背上,你又藉機一棒敲在她脛骨上,這才……」十四娘喃喃道:「你又怎知是孫……孫……」。
那些飛旋著的屍骨碎片,在空中更疾快了許多,十四娘臉色更白,織成握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再往後退:
「十三娘這樣的武功,若是背後有油潑來,豈有閃避不開之理?若非慌亂之中,又怎會被我這樣三腳貓的粗淺功夫,敲中了她的腳脛?」
織成微笑著看向孫婆子:「況且那油潑來之前,我感覺到她的掌風在空中忽然一滯,威力大減,掌風的聲音也小了許多,顯然暗中已經受到了襲擊,繼而才被二娘窺空潑滿了油脂。只是那時,我還不知是誰襲擊了她,也不知道她遭受了怎樣的襲擊。」
「生死危於一線時,一般人早嚇得神智昏沉,偏你還能保持清明的頭腦,感知到對方掌風的變化,」孫婆子哼了一聲,身上散發出的凌厲氣機,漸漸消散,那些屍骨碎片失去了支撐,也一一頹然飄落下來:「你倒是個少見的女人!」。
「真要死時,怕也無用。」織成坦然道:「或許這只是一種習慣。迅雷不及掩耳,非不想掩,是不能矣!」
孫婆子拍了拍手上的余灰:「說下去。」「我本以為是織室中的姐妹,誤打誤撞中傷了十三娘,誰知後來大局落定時,二位貴人重賞織室,那暗中襲擊十三娘之人,竟然隱匿不言。我這才想到,或許那並不是誤打誤撞,而的確是在織室之中,伏有高人。高人之所謂高人,自然有非凡氣度,必不屑於露出行藏,只為了向貴人們邀功請賞。
她這幾句話讚得十分巧妙,只因想孫婆子這樣的身手,卻甘心在織室中做一個粗使役婦,必有一身傲骨。
誰知孫婆子聞言卻並沒有絲毫的悅色,神情倒黯淡下來,搖了搖頭,道:「你又是如何認定是我?」
「察驗十三娘屍身時,即算眾織奴畏懼不前,想這綾錦院中,必然也有專門查驗屍首的忤婦,否則過去死去的那些人,又是經誰人驗屍後才進行處置?但孫婆子你卻偏偏主動請纓,我這才有了懷疑。仔細觀察你的作為,分明解開外衣後,只需看看前胸一眼,便可驗證十三娘身著小衣的質地,你卻將手伸到了她的後背之間,摸索片刻,才說出她身著小衣,為蜀地素羅所制。
十三娘屍身血污狼藉,便是你膽大不懼,也犯不著弄到滿手腌臢物事。且當時十三娘中擊時,面朝我與槿妍,背向的卻是那扇洞開的房門,若真是中了什麼襲擊,留下證據之處,必然在她的後背。」
她說到此處,淡淡一笑,已多了幾分篤定的神氣:。
「當時眾織奴都在室中,圍攻我與槿妍、二娘三人,其他織室的織奴受大娘管轄,絕不會私自溜到辛室來趟這道渾水。門外暗襲十三娘之人,除了一向不參與元娘胡鬧,卻也與我等素無往來的辛室粗使役婦你孫婆子,還會有誰人?」十四娘聽到此處,只覺條理明晰,已心悅誠服,不由得道:「正是如此!」
心中對織成欽佩之情,不禁更深了幾分。
織成卻沒有再說下去,一雙秋水明眸,一霎不霎,凝注在了孫婆子那張蒼黃粗糙的臉上。
孫婆子一反常態,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站起身來,目光對上了織成的眼睛,啞聲道:
「以你的聰明,縱然發現是我,也應該裝聾作啞才對,為何要跟隨我前來埋屍,還拉了十四娘作見證,一定要將此事揭開?難道你就不怕我殺你二人滅口,再跳出綾錦院外,從此鴻飛冥冥?縱然是有陸府公子在,只怕也尋我不著。」。
「你……你不會!」十四娘不知哪來的勇氣,踏前一步,道:「你要是這樣,又何必救我們?」
「救人,還是殺人,不過都在一念之間。」
孫婆子眉梢一挑,那副素來熟悉的粗蠢表情,在這一刻都褪去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種明月清風般的韻致:
「為了保全自己,殺你們又如何?」
「前輩此言差矣。」織成已改了稱呼,神情更是凝重:「我二人本如草薺,不足為患。然前輩就是殺了我二人,再換個地方落腳,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孫婆子苦笑一聲,道:「你這句話,問得大有道理。我也經常問自己,一身所學,又能如何?」
「這正是晚輩今日跟隨前輩來此的用意。」
織成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孫婆子:「實不相瞞,晚輩前來織室,也不過是暫且落腳罷了。但經今日之事,反而有了些從前不曾有過的想法。這織室中的姐妹,都是大好女子,卻全然失去了女子應有的靈秀慈憫,朝不保夕,衣食不周,心中時時充滿恐懼,由懼而生怖,由怖又生惡毒!我只入這織室幾日,便見到了如此修羅獄中一般的景象。過去那許多年中,這織室中,不知發生過多少慘事!同為女子,心何能忍!」
「我在織室中十年,所幸只是個役婦,為人又粗蠢,沒人想來與我計較。但你所言之事,確不為虛。便是整個織造司中的女子,傾軋爭鬥,你死我活,也都是常事,旁人看在眼裡,早就麻木得習慣了。」孫婆子歎道:「我空有一身本事,不過救得一人兩人,又能如何?」
「前輩此言又差矣。」
織成朗聲道:「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我就不信,這織造司、這綾錦院、這織室之中的女子,便是天生的惡物!我也不信,只有心地狠毒、性同禽獸,才能生存於天地之間!」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好詩!」孫婆子眼睛一亮,看向織成的目光中,便煥發出懾人的神采:「能做出如此好詩,看來你倒是個大有來歷之人!」
「糟了,怎麼把鑒湖女俠的詩作讀出來了?」織成臉上一紅,但也不能厚著臉皮攫人詩句為已所有,只好道:「此詩是一位隱遁已久的奇女子所作,倒不是出自晚輩的手筆。但詩中氣象境界,卻是晚輩一直心所向之。」
「好!好!我最初見你在織室之中,心細如髮,料敵在先,察覺她們設下的陰謀;後被她們圍擊時,又攻守有度,應變機敏,實在是與尋常女子大不相同,這才一時起了救你的意思。如今看來,我果然沒有識錯人!」孫婆子拊掌讚道:「你心之所願,也是要做這樣一個奇女子麼?」
「晚輩不願再看這些姐妹們如此自相殘殺,渾渾噩噩苟活下去!晚輩想看她們心滿意足,做個有尊嚴的人!人之貴,並非只在貴人!」
需知當今時世,門閥制度頗為森嚴,世家高第因門生故吏、姻親知交的關係,彼此緊密相聯,形成強大的政治勢力,也成為高高在上的特權階級,被世所稱為「貴人」。
此時無論是許都還是鄴城,都聚集了不少世家大族。楊家、伏家這等自漢以來便有的世家巨宦不說,如新興的曹家、夏侯家、陸家等,都是權勢熏赫的豪門權貴。在他們之下,又有許多的小士族依附。再下便是平民,而這些織室裡的女子,或因罪得貶,或出身貧賤自賣其身,被權貴們稱為「織奴」,杖殺暴斃是連官府都不會過問的,當真命如螻蟻,根本連平民都不如,此時織成卻說,要讓她們做個「貴人」,這番話若被外人聽到,可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不僅十四娘覺得不可思議,便是孫婆子也覺得織成這番話頗有些難以置信,苦笑道:「以我們區區之力,想讓她們象貴人們一樣,有尊嚴地活下去,這也太難了。恐怕就連陸公子也做不到罷。」
她歷閱世情,早就發現陸焉對十四娘、織成等人頗為關注,以為織成大話炎炎,只是因為倚恃與陸焉的交情,便好心提醒:「陸公子人品貴重,又是尚書令之子,且與曹氏諸公子交好,不知有許多大事要辦,怎肯分神在我們區區一個織造司上?」
織成心中的想法,已漸成輪廓,但知道此時說出來,也未必能讓十四娘和孫婆子信服,便笑道:「這不過是個理想罷了,理想——前輩,便是一個人心中的夢想和期望。但理想雖遠大,還需人一步一步走出來,眼下晚輩誠心拜謁前輩,也正是這理想的第一步。」
孫婆子瞇起眼睛,道:「你且說說,我一個粗使役婦,無權無司,怎的幫得到你的大忙?」
織成又是微微一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不是我預先做了防備,又得槿妍、二娘和您的相助,恐怕早就死在斗室之中了。可見身逢亂世,一個人若連自保之力都無,亦談不得什麼理想、做不了什麼大事!」
孫婆子聽她說到這裡,心中已有幾分明白,臉上露出笑容,道:「你是想拜我為師麼?若是這樁,倒也容易。」
織成心花怒放,連忙道:「槿妍為證,師父在上,請受織成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