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焉等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流露出要去其他織室看看的意思,夷則點頭哈腰地送他們出去,態度十分謙恭。只是他臨去時,終於還是忍不住,陰沉沉地看了織成一眼,其他人自然心中一顫,織成則是累得連顫的力氣都已經欠奉。
因為,還有個爛攤子等著呢。
辛室中的爛攤子,自然是丟給辛室中人來收拾。只因想到那些即將到手的賞銀和衣服,以及輕鬆的休沐一日,人人只覺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爭相灑掃,哪怕是受傷較重的,也樂意在旁邊遞個抹布拂子,就只那血污一團的十三娘身體,沒一個敢近前。
倒是孫婆子粗聲大嗓地說道:「這屍首丟這倒也晦氣,剛才那位貴人說『謹慎處置』,院丞大人也沒什麼吩咐,依我婆子看來,直接扛去化人場,燒化了也就罷啦。」
織成此時緩過勁來,只覺全身酸痛,髮鬢衣衫也被汗水浸透,且騰起一陣陣的血腥臭味。聞言倒睜大了眼睛,把孫婆子上上下下掃了兩眼,問道:「化人場在何處?」
孫婆子短粗的手指一指西邊,道:「就是個亂崗子,平時織室死了人,也都是丟在那裡,因怕惹來瘟疫,多半是淋上油燒淨就罷了。」她咧嘴一笑,露出滿嘴發黃的大板牙,牙上滿是黑漬,十四娘不禁暗暗皺了皺眉,卻聽織成道:
「這屍身甚重,婆子你一人扛去也不方便,這裡有她們打掃,不如我和十四娘一起,隨你將這屍身抬去化人場罷了!」
扛屍?
十四娘驚異地挑起了兩條秀氣的眉毛,呆呆地望著織成。
織成卻滿含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二人相處時間不長,但同處逆境,又曾浴血共戰,竟有了幾分難言的默契。十四娘雖然滿腹疑竇,但知道織成必有用意,當下默默不言,果然走到十三娘屍身前,皺著眉頭,竟也不顧那些污血,先抓住她一隻腿腳,抬了起來。
這次換孫婆子驚異地挑起了兩條粗疏的眉毛,實在想不到這個清標秀致的十四娘怎麼只一夜功夫,便跟換了個人似的,不但對織成言聽計從,便是對這種抬死人屍首的醃贊活兒,也視作家常便飯一般。
織成已捲起袖子(其實真不必卷,已血污重重,也未見得比死去的十三娘乾淨多少),麻利地抬起了屍首另一條腿,示意孫婆子過來。
孫婆子呆怔了片刻,才醒悟過來,趕緊抱起了十三娘的上半身。三人發力,將十三娘的屍身抬出門去。
剎那間,正在收拾屋子的辛室眾人,也呆在了當地,瞧著三人遠去的身影,面面相覷。
二娘嗤了一聲,喃喃道:「咱這大娘,可真是個人物,上奉承,下打壓不說,眼下連十四娘都被她調教出來了!」她環視眾人,提高聲音道:「你們可得拎清了自己心思,別到時死了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我可是死心塌地跟了她了,」說完又嗤地一笑,自言自語道:「不說別的,就我在織室這許久,都混到了二娘的排序了,除了這位大娘,又有誰敢把我捆成個四馬攢蹄?」
天漸漸亮了,淡青的晨曦也隨之退去,代之以更明亮的青白色。太陽還沒出來,拂面而來的風帶著些清冷。
自織室而出,拐過一些七扭八曲的小巷,兩邊都傳來熟悉的軋軋機杼聲。是其他織室的織工們,已經在開始一天的勞作。小巷頗窄,兩邊路上落有些粥湯菜葉,織工們平時都被拘在織室中,這裡顯然是孫婆子這樣的雜役婦人行走之處。巷壁破爛不堪,許多磚石都已爛空,坑坑窪窪地生滿青苔,來源不明的濕意,從裡面緩緩沁出來,發出微腥的氣味。
三人抬著屍首,無聲前行,孫婆子人胖力大,但也罷了。織成和十四娘卻是走上一段路,便要停下來歇歇。途中遇到幾個也是持雜役的婆子,不過麻木地看上一眼便過去了,顯然對織室中死人一事,已經習以為常、無動於衷。
十三娘當然並非什麼善良之輩,況且先前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殺了她也沒什麼好愧疚的。然而織成想到一個人就這麼輕易地死了,甚至都沒引起路人絲毫的惻隱之意,又想到區區一個辛室,短短數日便能換過幾茬織工,連那個排序的稱號,也不過是用來證明誰活得更長久一些。其實就算是元娘和二娘,年歲也並不大,活得實在並不算長久。
再看這屋宇堆積、巷多道密的織造司時,便覺得無異是一隻盤峙於此的吃人巨獸,或許隨便一個角落裡,便有被這巨獸吞嚙後留下的纍纍白骨。
想到此處,忽然轉過頭去,看向累得氣喘吁吁、卻仍咬牙堅持的十四娘,出聲問道:「十四娘,你叫什麼名字?」
雙手負後抬起屍首,走在最前的孫婆子不由得回來頭來,詫異地看了織成一眼,嘟噥道:「一入織室,還問過去的名字做什麼?」
織成也不管她,猶自堅持著追問道:「十四娘?」
十四娘遲疑片刻,低頭道:「我……我叫槿妍。」
「槿妍?」織成微微一笑,讚道:「好名字!」
「我是很小就被賣到陸府的,籍貫宗親都已不可考,只隱約記得自己原來的名字,叫舜華。」十四娘喃喃道:「後來……陸府所有的侍女,入府後都以花卉為名,輪到我改名的時候,公子憐惜我的身世,說《詩經》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舜華指的是木槿花的妍麗之態,所以,給我取名槿妍……」
自從親手殺死十三娘後,十四娘彷彿變得更沉默了。只是從以前那種傲視同儕的、優的沉默,變成如岩石般的無聲無息。然而此時,她冷硬麻木的面容上,卻彷彿在不知不覺之中,閃現了一抹明亮柔和的光芒。
無論身處在怎樣惡濁的環境中,心底都會有一處極柔軟乾淨的地方吧?比如槿妍的名字,比如她心中的公子——陸焉。
自己從小便在惡濁之中打滾,倒也罷了。十四娘卻不同,從陸府那樣高貴的門第,忽然落入這樣的塵埃,又親眼見著了最冷酷狠絕的場景,知道人與人之間,並不都像陸府的主賓一樣,長袖揖讓、致有節;這種巨大的落差和衝擊力,會不會一直鬱結在十四娘的心底,慢慢長大,到最後變成醜惡碩大的毒瘤?
推往更廣處去看,辛室,乃至整個綾錦院、織造司,那千百名被蔑稱為織奴的織工們,她們的心中,是否比此時的十四娘更黑暗、更無助、更茫然?
這些黑暗的力量匯聚在一起,才扭曲了本來美好的女子心性,將這辛室、綾錦院、織造司,變成了陰暗的人間地獄。
如果說此前織成只是將辛室當作暫時落腳之所,心心唸唸不過是為了尋到「流風回雪錦」的線索,此時她的心卻被真實地觸動了。
自己不遠千年,拋下熟悉的、安逸的生活,穿越回到這遙遠紛亂的三國時代,難道僅僅只是為了在充當實驗品的同時,尋到「流風回雪錦」,達成柯以軒的心願麼?
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這個時代的過客,事實上從洛水河底爬起來的那一刻起,自己早已與這個時代密不可分。
不敢說利用自己來自現代的一些知識和思想,能促進這個時代多少的前進,但哪怕只是喚醒這些辛室女子心中,和現代女子同樣具有的自立、堅強、柔韌的性情,盡可能地讓她們活得更安全、更尊嚴,這趟穿越之旅,也算沒有白來!
織成心中思緒翻滾,三人腳下卻不再停歇,一氣走出巷道,眼前忽然開闊,居然是一片茫茫的平野。只是不遠處有一道磚牆,從中將那片平野隔開,但饒是如此,仍覺眼界心胸,都為之一寬。
只是沒了屋宇的遮擋,風勢更大些了,且帶著一股嗆鼻的濃烈異味。那異味非腥非臭,有些像燒過的木灰氣,偏又帶著絲絲的惡甜,比起屍首的血腥味,更令人作嘔。十四娘的臉色已有些蒼白,似乎馬上就要吐出來。
孫婆子喝道:「鬆手!」
織成與十四娘趕緊丟開了十三娘的屍首,孫婆子就著這股勢頭,竟然將屍首凌空掄了個半圓,砰地一聲,丟在了一處凹地中!又在周圍劃拉了些枯枝落葉,堆在屍首旁邊。
織成拍了拍十四娘的背心,幫她順了順氣,問孫婆子道:「就在這燒麼?」
孫婆子先前來的時候,已找別的織室討要了一小壺石脂油。此時她便將這油淋在十三娘屍首上,另一手取出火石,但雙手上都是油膩,頗有不便。
織成道:「讓我來罷。」
孫婆子看了她一眼,看得出眼神中頗有些驚奇的意味,嘎嘎笑道:「你這大娘膽子倒大,不但跟著我來這化人場,還敢親手點火?」
十四娘在旁邊已嘔了幾回,只是未曾進食,吐出來的全是酸水。聞言便叫道:「大……大娘……別碰……」
「都抬了一路,還怕最後送她一程?」
織成不以為然,啪啪敲擊了幾下火石,成功地擊起火星,點著了火絨。
「可是……」
十四娘話音未落,織成已將火絨丟向了屍首,轟地一聲,火苗衝起,剎那間焰光連成一片血紅。
「啊!」十四娘尖叫一聲,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卻聽織成口中喃喃念道:
「塵歸塵,土歸土,來從來,去所去!」
「塵歸塵,土歸土……」十四娘終於穩了穩心神,睜開眼來,但見孫婆子又尋了些枯枝來,不斷地往火中加入一些來助燃,火頭也越來越大,一片血紅火焰中,十三娘的屍首已蜷曲不可識。
「這是哪裡的句子,雖不過六字,卻似有無窮玄奧啊……」當時因曹氏父子擅長辭賦詩歌,又廣納賢才,聚集於鄴城的才子頗多,便是常人也都以才學為傲,所以學的風氣在魏是十分濃郁的。十四娘畢竟曾是陸府婢,一聽便知道織成這幾句話很有深意。
「隨便說說罷了。」織成簡單地答道,她當然不會說前兩句的出處,是來自她在現代的知識:「我也是聽一個大賢說過,就記下了。你看,我們每個人的最後,可不都是這樣,就像塵土終會回歸大地,我們也終會回歸到來的地方。」
她這幾句話,實在是心有所感。不說十四娘,便是孫婆子聽了,也默默無言。
三人立在那裡,看著十三娘那曾悍惡一時的軀殼,漸漸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孫婆子做事仔細,候火熄後,又在餘燼中找尋了些未燒盡的骨殖,用石頭細細砸碎。那些骨殖被火燒脆後,輕輕一砸,便化為齏粉。
十四娘忍不住問道:「這是做甚?為何要弄得粉碎?」
孫婆子頭也不抬,繼續砸著那些骨殖,道:「我們這些進了織造司的人,不是家裡實在活不下去,又不肯為娼妓,才甘願賣斷身價入籍做織工的;便是因了家族獲罪,才被沒入官中為奴的罪孥妻女。早就沒有親人啦,也不會有人來收屍,更不會有那個福氣葬入家墓……織造司哪天不死幾個人?也沒人管你喪葬,所以都是這般弄成齏粉,被風一吹,也就隨風散了。」
她渾濁的眼珠,看向牆外蒼茫的原野:「被風吹散了,也未見得不是好事,你看那外面的天地,多麼自在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