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鏑,你跟隨我多年,我自然也不會讓你的妹子受委屈。」
陸焉的聲音依然柔和,卻透出世家子不容違拗的威嚴:「此處情形倒有幾分異樣,不若先問問這些織工。何況,」他看著十四娘:「這名織奴還是從我陸府出去的,她雖犯些小錯才被逐出府,但畢竟曾是我陸府中人,不比那些罪人qi孥,豈能叫人隨便折辱?更是要問個明白。」
夷則胖臉暗暗抽搐了幾下,連忙稱是。
「啟稟貴人,」織成跪前一步,道:「奴是這辛室的織頭大娘。今晚我辛室眾人齊心協力誅殺奸細,非便有罪,反而有功啊!」
眾人都驚異地看向她去,連曹丕都意外地挑了挑左眉,但只一瞬間,隨即面無表情。夷則小心地偷瞄了瞄他,卻不敢作聲,顯然甚是畏懼。
陸焉微微一笑,道:「你且稟來。」
「是。」織成應了一聲,指向十三娘生死不知的軀體,朗聲道:「此女不知何方奸細,化名混入我織坊辛室之中,被我們察覺。奴與元娘等人設下計策想拿下此女,誰知她竟然身負武功,我等始料不及,無力抗拒,又都是弱質女流,情急之下自然顧不得許多……不慎……」
她說到此處,眾人只需看看那到處潑滾的油漬、東倒西歪的門扇、粉身碎骨的木榻,便知當時戰況之激烈。
夷則臉上升起一股黑氣,陰**:「你這女子一向惹事,昨日才剛因你之故打殺了原來的辛大娘,晚上你又讓人殺了這十三娘。偏你在辛室,辛室便有這許多事端?恐怕倒是你有脫不了的干係!三木之下,何事不招?依本院丞看倒是要好好審審你!」
「院丞大人此言,奴不敢當。」織成心知他一向看自己不順眼,又顧忌自己所謂富安侯姬人的身份,只要有機會便想置自己於死地,但料想此時有陸焉在,也有恃無恐:「其實此事還是元娘最先發現,遣二娘告之於我。」
她目視元娘,後者還在囁嚅,二娘卻已開了口:「正是。大娘原本是讓元娘將十三娘送來詢問,誰知十三娘有所察覺,竟暴起傷人,諸姐妹叫破喉嚨,也不見旁邊織室來救,更不見半個織坊護衛,只好與之周旋。我辛室諸姐妹齊心抗敵,本來也是理所應當,若不然,豈非與十三娘是同黨?」
織成暗中頗為讚歎,忖道:「二娘果然是個聰明的,她這番話一說出來,只怕元娘等人不站在我們這一邊圓謊也是不成了,難道她們還敢說自己跟十三娘原本是一夥的,都是來找我的晦氣?」
夷則哼了一聲,道:「你口口聲聲說這十三娘是奸細,有何證據?」
二娘一時語塞,這十三娘便是身負武功,也不能讓半死不活的她當場打個拳來瞧瞧,何況她便是有武功,也不見得一定是奸細。更糟的是,如果元娘等人一口咬定十三娘無辜,自己這邊也沒有可靠證據反駁。
眼見元娘目光閃爍,只是還心存悸意,一時不敢開口。但事態發展下去,此時若不釘實十三娘的罪狀,恐怕這些牆頭草頃刻間便會反水。
而且這些牆頭草大腦簡單,只一味以發洩恨意為快,大概也不會想到,如果被院丞知道這只是織室內訌造成的打鬥,恐怕連元娘等人也會被一併處罰,甚至是丟掉性命。
心中一急,正待出言來敲打敲打元娘等人,卻見織成嘴角微微一展,胸有成竹道:
「請貴人派人一驗那女子小衣,便知端倪。」
陸焉略有些訝異,但只揮了揮袖,便有一名侍從過去,隨意帶走地上跪著的一名織工。顯然是男女有別,那些侍從去驗身有些不。
但那織工本來就戰戰兢兢,到十三娘跟前時,鼻中聞到腥焦交加的臭氣,便已欲作嘔,及至看了一眼,更是被那慘狀嚇得暈了過去。
夷則罵了一句,早有人拖開了那織工。跪在地上的其他織工也多往後瑟縮,生怕叫了自己去。就連十四娘自己,先前擊打十三娘時,也是靠一股氣勢支撐,此時軟倒下來,只覺冷汗浸透背脊,根本正眼都不敢看上一眼。
倒是那壯婦孫婆子,在一旁好奇地看了半晌,此時趕緊上前毛遂自薦道:「奴願幫貴人一驗。」
夷則見她腰寬體胖,面黃發稀,確是個大大咧咧的粗使婦人。不耐煩地點了點頭,也鬆了口氣。孫婆子果然上前去,她人既粗糙,膽子也是極大,不怕十三娘血肉模糊的樣子,幾個粗短的指頭倒也靈巧,果然一層層打開已融粘有人脂皮肉的焦糊衣衫,忽然咦了一聲,道:「稟貴人,十三娘已經斷氣了。不過她的小衣,竟然是上好的蜀地素羅……」
織成暗暗出了一口氣,覺得十三娘死了就少了不少麻煩。雖然她身為奸細說的話未必有用,但多多少少也會對自己和二娘等人不妥。
但是十四娘聽說十三娘已死,頓時臉色煞白,呆在了那裡。
陸焉淡淡道:「蜀地素羅雖比不是蜀錦的寸帛寸金,卻也不是尋常人穿得起的,這織工卻用來縫製小衣,難怪你們起了疑心。」
哪怕是心中忐忑不安,但元娘及十四娘、二娘等人,也都有些詫異,偷偷向織成望了過來。意即詢問:你怎會得知?
織成露出一副「我剛就知道」的神氣,只是含笑抬起頭來。
她原本就心細,方才與十三娘近身搏擊時,只見她衣領內縫襯了一道軟帛,想必是嫌棄織奴們的衣裳太過粗糙,頸部皮膚有些不適。
十三娘若果真是那些麻衣人派來辛室的,也不會在這裡長久呆下去,她視辛室的織工們如同草薺,除了面子上虛與委蛇,想必暗地裡也塞了不少銀錢給原來的辛大娘和元娘,但心中絕計不會真忌憚她們。所以連衣領處的
些微不適都無法容忍,又豈會穿著尋常麻布縫製的小衣?
而且當二娘潑油點火後,她又聞到十三娘衣衫燃著後發出微微的焦味,正是蠶絲製品的氣味,此時情急,只好大著膽子一試,果然給她猜中了。
當下琅琅說道:「此事原是元娘心細,昨晚十三娘更衣時被她窺見,加上十三娘入辛室雖然只有數天,但行事詭異,行為鬼崇,不像是尋常織工,便告知了奴。奴想織坊雖不是什麼機要之地,但所織的華錦,畢竟是國之資財。若真混進了奸細,不知其意圖何為,萬一影響到織錦之事,也甚是危險。
本想天明後再稟告院丞大人,誰知這十三娘太過狡猾,竟然看出些端倪,知道我們對她起了疑心,想要托辭逃走。元娘便將她哄來我房中,想要合力將其穩住。只好好地說了幾句話,十三娘見我等都是弱質女流,便暴起發難,想要置我與元娘、二娘、十四娘等人於死地。幸好元娘來前,已安排好諸姐妹守在門外,一見不妙,便圍攻進來。因事起倉猝,十三娘又殘暴兇惡,諸姐妹只好拚命一搏,不得已損壞了室中一些東西,萬望院丞大人恕罪。」
她說得有條有理,聽起來似乎也並沒什麼破綻,便是元娘等人聽來,也覺得似乎當真如此,她們大半夜沒睡,又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此時便覺頭腦中如充滿糨糊一般,只望此事越快處理越好,當下大部分人都在連連點頭。
十一娘囁嚅道:「正……正是……那十三娘,當真是……窮凶極惡……奴的胸口都被她……狠狠打了一棒,也不知……咳咳……也不知可有落下什麼隱疾……」說到此處,還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按著胸口,輕輕咳了幾聲,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楚。
她外貌瘦弱,眼神瑟縮,一看便覺是老實可欺之輩,連織成首次見到她時,都幾乎走了眼。此時她縮在眾女身後,躲躲閃閃,顯得想開口又不敢,說出口的聲音更是如同蠅鳴,那種輕輕皺眉,強忍痛楚的模樣,的確是懦弱到了極點。
這樣一個女子說的話,誰肯不信?
可又有誰知攻打織成住所的眾女中,她竟然也算個主力。被織成一棒擊傷後,她便一直趴在地上呼痛,再不肯衝上前來。但織成與眾女不管打鬥得如何激烈,甚至是十三娘衝上來之後,混戰的人數既多,戰況也近白熱化後,整個室中狹窄,幾乎人人都多少挨了些傷時,呼痛柔弱的她卻總能靈巧地避開那些拳棒甚至是滾油,保持了自己的安全最大化。
她看似一副想開口又不敢的樣子,聲音又如蠅鳴,可是這許多織工中,除了與織成**的二娘和十四娘外,她卻是第一個開口表態的,聲音再細再輕,倒也清清楚楚,傳到了在場每一位的耳中。
織成不禁在心中又讚了一聲:「這十一娘倒也真是個人物!」
夷則的嘴角又抽了抽,一時說不出話來。陸焉的神情卻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了織成一眼,溫言道:「誰是元娘?」
元娘在聽到十一娘說話後,已經昏頭轉向,越發糊塗了,竟然覺得今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要麼就是自己睡得迷了。
及至聽到這位貴人竟在叫自己,全身戰慄,連忙磕首道:「奴元娘在此。」
陸焉上前一步,衣袖舒展,竟親自扶了她起來,聲音越發柔和,道:「織坊乃是重地,每年所織錦緞換來的大筆金銀,也是我朝軍費源頭之一,自然被敵方所忌。你謹慎周密,瞧破了奸細的行藏,又輔你們大娘擒滅了奸細,也算立了大功。我定讓院丞大人好好賞你們。」
暗夜近晨,曙光初露,有著淡青色的柔和光線,映照在陸焉的身上,越顯得那臉龐輪廊之俊美無匹,何況他的言語如此溫柔,像是春日裡和煦的風,有著說不出的迷人動聽。那襲素白織繡紫色雲紋的錦衣,不知薰過怎樣名貴的香料,衣袖招展之間,有馥郁的芬芳迎面襲來,更是令人心醉。
元娘平生未接近過如此貴人,只覺心頭怦怦亂跳,又喜又驚又羞又急,口中訥訥稱是,差點當場便要暈了過去。哪裡還想得到要分辯十三娘原是自己帶來與織成作對的人馬之一?
織成聽陸焉話裡話外,無不是幫自己轉釘敲角,硬是把一樁辛室內鬥的事件,化為了擒拿奸細的壯舉。如此一來,夷則便是再看不慣自己,也暫時無法尋得晦氣。
果然陸焉話鋒一轉,向著夷則淡淡道:「那奸細死便死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此事就到此做罷。張揚出去,為外人得知,恐怕對織造司甚至是御府也有大大的不妥。只是這綾錦院督查不嚴,竟然讓這樣的奸細混入了織室之中,差點釀成大禍……」
夷則本來聽陸焉說不用再追究下去,本已舒了口氣,但聽到最後,趕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頓首道:「下官無能,望貴人恕罪!貴人恕罪!」
他肥胖的身體跪在那裡,如同一坨肉山,錦緞包裹下的層層肥肉隨著頓首的動作,不斷顫動,看上去滑稽之極。
二娘目光掃向十四娘,並悄悄做了個斬的手勢。那些伏在地上的織工們也悄悄地拿眼去瞧陸焉,眼神中多有快意,顯然心中早就對這夷則恨意頗深,又見陸焉身份高貴,盼著能將夷則一舉拿下。
十四娘微微搖了搖頭,織成便知自己的猜測並不錯了:
陸焉固然是貴公子,但並不是尚方御府的主官。而且朝中勢力錯綜複雜,沒有明顯的嚴重的錯處,不可能一言就奪了人的官職,甚至降罪於人。
況且十三娘之事,夷則最多不過是個失職之過,斷不會到丟失性命的地步。所以聽夷則的說話聲音,雖然頗為惶恐,但並沒有什麼極大的懼意,顯然也知道自己並無大懲。十四娘出身陸令君府,這些政事她心中自然明白輕重,所以便暗示二娘不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