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塊極厚,抱在手中猶如一塊磚頭,四面還支稜起許多斷裂後形成的木剌,被十四娘盡力砸了下去,十三娘慘叫一聲,眼角處頓時裂開道口子,臉頰上也多了幾道血痕,卻是被那些木剌所劃傷。
或許是那慘叫聲,又或許是血腥的氣息,激發了深藏於心底的黑暗意念,十四娘只覺耳邊嗡嗡作響,額頭瞬間也燙得發熱,全身不斷發抖,偏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力量,推動她揮動手臂,又狠狠砸了下去!
這番麻了膽子,力氣用得更大了,只聽撲、撲悶響不絕,一下、一下、又一下……起初還能聽到十三娘的慘叫,但後來越來越低,漸漸便沒了聲音。
在十三娘身後的角落裡,嬌小的二娘冷冷地站在那裡,頭髮披散,臉色慘白,看上去形若厲鬼,手中猶自緊緊拿著油燈。
此時上面的燈捻已被丟到一邊,只有空空的半截油壺。不用多說,也知道是十四娘方才趁亂解開了她的束縛,才有了這關鍵時刻的重重一擊。
織坊的油燈,是由廢棄的瓦罐所制,足有一個壯漢拳頭大小,剛才二娘盡力一潑,裡面的松脂油也足為可觀。此時那些潑在十三娘身上的油已經將盡,唯有火光仍在她的軀體上畢剝燃燒,發出焦臭的糊味。
織成見十四娘情形越來越是癲狂,心知她也受了極大剌激,又怕她有個閃失,連忙喝道:「十四娘!停手!」
她盡力一喝,聲震屋瓦,別說元娘等人嚇得全身一抖,便是已大汗淋漓、狀若瘋魔的十四娘,也微微一震,果然停了下來。
火光照耀下,可以看清十三娘從頭頂到臉龐,有大半邊已被十四娘砸得血肉模糊,鮮紅的血、黃白的脂油、還有那些粉色的肉、筋都亂糟糟地混合在一起,且露出白森森的半邊顴骨,甚至連一隻眼球也迸裂出來。樣子殊為恐怖。
十四娘先前只是靠一種暴戾之氣強行支撐下去,眼前一片模糊,根本不曾看到這樣的場景。
此時停下手來,那腔子戾氣便也洩了,只覺渾身顫抖,疲軟乏力,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似乎自己隨時也要暈過去。可是眉眼都又倔強地橫稜著,連那平時黑白子兒一般清亮的瞳孔,此時也泛出血紅的光,牙關緊咬,使得頰邊的青筋高高突起,簡直象換了個人一般。
織成比她二人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的鬢髮蓬亂,早被汗水擰成了無數細索,粘粘地膩在了一起。衣衫也破損了好幾處,還有些地方染上了不少血漬,自己都覺得腥臭難聞。
但她扶著牆壁緩緩站起來時,那冷厲的眼神卻依然如舊,只是略略掃過去,元娘等人像是被駭到了,都張大了嘴巴,怔怔地望著她,卻如木樁似的一動不動。
織成也冷冷地瞧著她們,十四娘和二娘慢慢走到了她的身後,成三角之勢。她們手中的木塊和油燈都沒有丟下,顯然還帶有戒備之意。
不知何時,三人竟隱然形成了一個默契的聯盟。整個房中情景,加上織成、十四娘和二娘那惡魔般的模樣,宛若一處小小的修羅場,一切彷彿都凝固在那裡,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窒息之力,甚至連呼吸都隨之停止了。
過了片刻,織成終於開口了。她看著元娘,慢吞吞地說:「寅時馬上就要到了,你們當真不把我這辛室的大娘放在眼裡了麼?」
二娘厲聲道:「還不快來拜見大娘!難道你們也想死不成!」
她聲音本來尖利,此時聽著更是清銳剌耳,元娘全身一顫,抬起頭來,先是碰到了織成象刀子一樣的眼神,趕緊轉過頭去,堪堪又看向那生死不知、半身焦黑、面目全非的十三娘,更是大大的一顫,頓覺先前所有的武勇狂妄之氣,剎那間都煙消雲散,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她這一跪,那些女子微一猶豫,除了受傷倒地的,其餘人終於都跟著跪了下來。
織成暗暗鬆了口氣,正待開口,卻聽到外面傳來粗嘎的叫聲,聽聲音正是那時常送粥飯的壯婦,只知道她姓孫、眾人都喚孫婆子的叫了起來:
「有貴人……貴人來了!」
無數支燈籠魚貫而入,頓時把院內外都照得亮如白晝。只聽一片腳步聲響,很快便到了門前,人雖未至,先有清新的夜風撲面而來,帶有衣料上獨有的熏香的芬芳,瞬間沖淡了屋中的腥臭血氣,令人為之一清。
隨即便是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已經叫了起來:「這……這是怎麼回事?」
說話的竟然是鳴鏑。
在他身後,燈籠柔和的燈光下,是一群衣甲鮮明的侍從護衛,簇擁著兩個年輕的貴族男子。
當前一人白衣紫裳,裾袂飄飄,襯映在暗淡夜幕,清逸宛若仙人,果然是陸焉!而陸焉旁邊那人,雖然不及他的相貌出眾,也只穿著件普通的方格菱紋錦袍,然而這二人站在人群中,自有一種華麗耀目之風度,足以令燈火失色。
赫然竟是曹丕。
只不知為何,曹丕明明身份高過陸焉,此時卻刻意地站在陸焉身後半步的位置,彷彿他只是個與陸焉交好的普通貴族公子般,顯然是不願讓人得知他的身份。
織成也只到很久後才知道,當時的政治環境十分複雜。
就在建安十六年,也就是織成來到這個時代的上一年,曹丕已經被曹操任命為五官中郎將。
這一年曹操的六個兒子都被封侯,而且是最高級別的縣侯,而非鄉侯、亭侯。除了曹植、曹據和曹豹外,甚至連妾環氏所生的曹宇、秦氏所生的曹峰、杜氏所生的曹林也被封為了縣侯,食邑五千戶。其中曹植被封平原侯,平原國地處現代的山東平原縣一帶,是土地豐美之所,更遠勝其他諸子,可見曹操對他的寵愛。
唯獨是此時排序身為長子,又是卞夫人嫡出的曹丕沒有被封侯。
(曹丕長兄曹昂已逝,此時的確曹丕已經是長子了。)
但也正因為此,反而可看出曹操對他的看重程度。他被任命為五官中郎將。這本來不是一個顯重的職位,五官中郎將隸屬九卿之一的光祿勳卿,為五官郎、左中郎、右中郎這「三署郎」之一,品秩是「比二千石」,也就是說,比真正的二千石要低一些。
東漢的官職品秩,達到二千石是一個重要的台階,說明進入高級官員行列,屬於現代的「省部級」幹部。「比二千石」,就當相於是副職了。
中郎將一般來說是帶兵的,比偏將、裨將低,但比都尉高。但五官中郎將,是不帶兵的中郎將,帶的是郎官,也就是宮內的低層級辦事人員,如天子的護衛陪從、宮內官署值班人員等。但曹丕擔任這個職務後,天子在他的任命詔書上做了兩項特別的說明,一是允許他組建自己的辦事機構,「置官屬」,二是「為丞相副」。
「置官屬」,被稱為開府,有這個資格的通常只有三公、大將軍這樣的高級官員才享有,雖然到了漢末開府的條件逐漸放寬,有些人如郭汜等人有將軍名號的,也可以開府,叫做「開府儀同三司」,意思是相當於有三公的開府權利。
曹丕的開府便稱為五官中郎將府。
象五官中郎將這種副部級官員也能開府,且為丞相副手,這可以說是大大地開了先河。
要知道丞相的權力極大,與東漢的三公制(司空、司徒、太尉)互相平等又互相制約不同,此時的三公制(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卻是以丞相為首,權利極大,曹操居丞相之位多年,位高權重,自然不必說了。
陸焉之父雖然是協助曹操處理事務,有副丞相之實,但也沒有象曹丕這樣,被明詔稱「為丞相副」。
開府當然是有好處的,可以設置屬官,公開培養自己的勢力。
然而,有一點值得提的是,曹操的六個被封侯的兒子,也有了開府之權。甚至曹植的平原侯府,人才雲集,名重一時。這種形勢頗為微妙,一看便知,曹操對兒子們的考核仍在進行之中。允許他們開府,並配備有才能的官吏,正是為了讓他們盡顯自己的才幹,曹丕的繼承人之位,仍沒有明確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曹丕一言一行,自然相當謹慎。何況織室這種地方,向來各種身份的人混雜在一起,他更不敢輕易暴露身份。
所幸他一直高居上位,跟隨在曹操身邊,多在朝堂上奔走。即使是夷則這種人,在織造司中雖然好歹是個院丞,但與朝中眾官一比,便是螢火蟲之與星辰的距離,根本沒機會見到。他連陸焉也不認得,還是聽了隨從報名才知道,何況是曹丕?
所以他雖然覺得曹丕氣度不凡,但是只當是陸府的子弟之一,陸焉不提,他也不敢問,都以貴人稱之。
兩位貴人此時的模樣,真可用「呆若木雞」四字來形容。
尤其陸焉,他看了一眼那血腥狼藉的室內,並自己那個素來清麗、此時卻立在滿地血污之中,貌如羅剎的愛婢,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倒是曹丕最先回過神來,他盯了織成一眼,後者已強忍肺腑間的劇痛,乖巧地跪下地去:「奴等見過貴人。」
十四娘和二娘一怔,趕緊隨之跪下,連同先前一直跪著的元娘等人,頓時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陸焉身後轉出一人來,只看那肥胖臃腫的身形,便知他正是綾錦院的院丞夷則,他先前一直畢恭畢敬地跟隨曹陸二人的侍從身後,此時那白胖的臉上儘是諂媚之笑,道:「各位貴人,這些織工作亂,都是下官失職。不如稍後轉往乙室瞧瞧,那些織工們的手藝也是極好的。」言畢將頭轉向織成等時,又變作了那陰冷的閻羅面孔:「你們好大膽!竟然在這裡聚眾鬥毆,害死人命!來人,給我將她們……」
「且慢!」
陸焉微微抬起衣袖,以一個雖然舒緩優、但仍傳遞出堅決之意的動作,打斷了夷則的話頭。
他看了鳴鏑一眼,後者趕緊撲通一聲跪下去,以頭連連頓地,哀求道:「那新入織室的十五娘,乃是屬下的妹子,因著一些不便說的難處,便央屬下將她送了來,原想憑著織錦的手藝,或許能有一席之地存活,誰知……我這妹子性格最是軟弱,也不知受了什麼欺辱……還望公子搭救!」
他說到「性格最是軟弱」時,幾乎所有織工一口氣都噎在了胸口,半晌順不下去。便是其他人看看那些織工乖乖跪在織成身後,一幅唯織成馬首是瞻,說跪便跪絕不違拗的情形;又看看織成即使跪倒在地,卻仍不卑不亢毫無懼色的模樣,也絕計不敢相信織成是「不知受了什麼欺辱」才至此的。但鳴鏑既然如此說法,且是陸焉的親信,誰又敢不識趣地跳出來反駁他?
夷則實在忍不住道:「這位十五娘自稱是富安侯愛姬,怎麼又成了陸令君府親衛的妹子?此女心術不正,滿口謊言,來歷實在可疑,或為他國之奸細,也未可知!還望二位貴人做主,讓綾錦院一定查個明白!」
鳴鏑聽到「富安侯愛姬」五個字時,不禁張大了嘴巴,但他何等聰明,趕緊明白過來,那驚詫的神情也沒有浪費,失聲道:「妹子身在織坊,怎可隨意談及身世?若被外人所知,那可……那可更糟了!」
織成仍低頭伏在地上,但聽到鳴鏑這幾句話,並沒肯定她的姬人身份,事後若富安侯真的問起,完全可以撇得一清二楚,偏偏此時聽來,又像在肯定她的謊話,不禁暗暗讚歎,心道:「這鳴鏑看似老實忠厚,誰知他無論圓謊撒謊,都是如此渾然天成,果然這陸令君府中,哪怕一個小小護衛,也不能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