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前,織成忽然叫住了眾人。
元娘第一個警惕地站住腳步,露出笑臉,轉過頭來:「大娘還有什麼吩咐?」
眾人都停住腳,默然地看著織成。
同樣粗衣麻鞋的她,並非絕色,平時也說不上有什麼出奇的地方。然而此時,當她像個男子一樣,負手立在夜色中、石階上之時,卻忽然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簷下的石階,不過只有半尺高,她站在上面,卻彷彿高高地越過了眾人,就連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東西,也那樣高遠陌生,不復白日裡或謙恭、或凌厲的模樣。
不僅元娘、二娘等人,看到這樣的織成時,有了瞬間的迷茫;有幾個膽小些的,在織成的目光掃過來時,不知為何,連心都在微微顫動。
織成一張張臉瞧過去,那些清秀的女子臉龐,不管是早年的教養,還是如今的迫壓,使得她們的外表,都溫順如羔羊般。可在那溫柔的笑意下,不知隱藏了多少惡毒的心腸,然而又隱藏了多少對活下去的渴望和迷茫?
男人廣有天地,女子卻只在屋闈之間。所以連針尖上的一處立足地,都要爭個你死我活。然而,這真的是她們的錯麼?
按下心中那抹淒涼,織成深吸一口氣,溫言道:「大家累了一天,且歇息罷。如今你們不肯信賴我,也是人之常情。來日方長,自見人心。大家當我織成是姐妹,我便當大家也是姐妹。生死與共,榮辱共享!」
說完這幾句話,她不再看神色各異的眾人,昂首走入了自己所居的室中。
這一夜,織成沒有去辛大娘先前獨住的屋子,仍和二娘、十四娘臥於一室。當然她對慇勤來勸的元娘說是辛大娘新喪,自己暫時不敢過去。元娘和眾人的樣子也頗為欣慰,大概是覺得這樣更容易一鍋將她二人端了。
各懷鬼胎,各自睡下。
織成臥在被中,調勻自己的呼吸,漸漸變得綿長起來,聽著倒像是熟睡過去。
側耳聽時,十四娘的呼吸也和自己一樣,就連睡在正中的二娘,也沒有絲毫異狀。
二娘是最後入寢的,上榻前先吹滅了燭燈。
然而即使目不能視,在漆黑的室中,織成只要憑著耳朵仔細分辨,從那悉悉卒卒的衣物相擦聲中,自然知道二娘根本就只脫去了最外罩著的粗布衣衫,和衣而臥。
二娘畢竟年小,雖然心計深沉,但此時只記得防備織成和十四娘看出破綻,急著吹滅燭燈,卻沒發現她二人其實也是和衣而臥。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遠處巷道中,傳來沙啞的更梆聲,一聲慢,三聲快,「咚——咚咚咚」的聲音,彷彿次次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丑時到了。
也就是所謂的「北京時間」凌晨一點。
這個時代沒有鐘錶,只有沙漏計時。夜晚就靠更鼓的聲音,來告知時間。元娘她們若想動手,只能以更鼓為號。
織成的心,開始砰砰跳起來。她豎起耳朵,隱約聽到了對面床榻之上,二娘終於按捺不住,動了動身體,所發出的細微響聲。
說是遲,那時快,織成猛地掀開被子,一躍而起,已撲到了二娘榻上!
而一條黑影,也從另一張榻上飛撲而來,將二娘的雙腳死死壓住!是十四娘!
她不愧出身陸府,本來一直不曾入睡,此時見織成動手,根本就不用提點,反應已是極快!
二娘猝不及防,待要全力反抗,卻已被二人壓了個嚴嚴實實。想要張口呼救,織成又料敵在先,撲過去時已隔被摀住了她的嘴巴。她又驚又怒,正待繼續掙扎,忽覺頸邊一痛,身體便癱軟下去,整個神志,都如同跌入了黑沉之淵。
十四娘鬆開手,吃驚地看著織成。
織成麻利地抽下二娘腰帶,熟練地把她捆了個四馬攢蹄。
十四娘臉上的驚異之色雖看不分明,但只要看她傻站在那裡,織成就明白她的震驚了。
一擊即昏,和四馬攢蹄這種「技術」,還真不是一般女子學得會的。可是織成她不是「一般女子」,從小生活艱難又複雜,大家閨秀的東西沒學到多少,市井無賴的本事倒多。比如這一擊即昏的絕招,就是一位住在隔壁的小混混教的。對付別人不行,對付二娘這種嬌滴滴的小姑娘,還算相當拿手。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雖然來者刻意放輕了腳步,但在這樣寂靜的夜裡,又落在織成和十四娘全力戒備的耳中,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這間屋子很僻靜,唯一的窗子正對著院牆,中間的縫隙只放得下一隻拳頭。光線不好是缺陷,優點是外面的人根本從窗外攻不進來。
唯一入室的通道,便是那扇門。
「你躲在一邊別動就行,我來擋住她們。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要守到寅時,各室中人陸續起床,她們便再無計可施。」
織成說完,便伸手入衣襟,拔出一根尺來長、三指粗細的木棒來,緊緊握在手中!
十四娘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在漆黑中如兩汪秋潭,波光閃閃。
那木棒,其實是提花機上廢棄的一根橫樑,一直丟在倉庫牆角。它外面打磨光滑,內在木質緊密,用手掂一掂,簡直沉如金鐵,實在是打架鬥毆擊悶棍的佳物,且方便藏匿在身上,被衣裙一遮,根本看不出來。
先前織作結束後,織成落在了最後,趁著眾人不備時,悄悄拿起這根早已瞧中的木棒,藏在衣中帶回了辛室。
想了想,她又揣起一柄尖尖的織梭,藏在袖中,後來便給了十四娘防身。
十四娘能保全自己,便是最大的安慰。這樣一個儀態優的美人兒,怎會像自己一樣與人爭強鬥狠?
她示意十四娘幫忙,忙忙碌碌,一一拉過兩張床榻,把它們都抵在一扇門的背後,又以手搖搖榻身,看其是否牢固。然後她從自己榻邊拖過兩隻陶壺,放在抵住門扇的第一張榻下,向十四娘吩咐道:「稍後我叫你時,你便將整只壺從門縫裡砸向那些女人!壺落地碎裂時,你便點燃一件東西,遠遠丟到壺中濺出的那些油上!我會守住門攔好她們,記得,一定要快,不然便會傷著自己!」
十四娘一一打開壺蓋,不禁一怔,低聲道:「是松脂和石漆……」
這兩隻陶壺,一壺是點燈用的松脂油,織成叫元娘送到自己室中,便是為了今晚對陣的準備。
另一壺中,盛的竟是天然石油。
中國發現和利用石油的歷史,非常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西周的《易經》:「澤中有火,上火下澤。」澤就是湖沼,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指油蒸汽在湖沼的水面上,會自然起火這種現象。東漢的班固,在他所著的《前漢書*地理志》中也說過:「定陽,高奴,有淆水,肥可蘸。」指的就是現在陝西延安一帶有石油,而淆水正是延河的一條支流。此後在《北史*西域傳》中,也記錄了新疆龜茲一帶石油含量豐富:「其國西北大山中,有如膏者流出成川,行數里之地,狀如醍醐。」
不過當時它不叫石油,石油這個名字,其實是宋人沈括取的。它原來被叫做石脂水、水肥、石漆等,開採的方法也很簡單,就是用雉雞的尾翅在水上刮油,因為翅羽細密,油在上面不易洩漏,再裝入壇壺之中就行了。
其實從漢朝起,在甘肅酒泉一帶的百姓,已經學會了以天然石油照明。不過天然石油並不是全國各地都有,運輸成本也頗貴,加上黑煙濃重,不如蠟燭好用,所以沒有得到推廣。但石油在當時還有一個用處,就是做為機械保養的潤滑劑。
而織坊的倉庫中,與那些清除灰塵的拂子、抹布、廢棄部件堆在一起的,恰好還有一壺石油。
估計是平時用來保養提花機的各個關節,用量不大,所以還剩了一大壺,少說也有五六斤。
平時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只壺,更不會想到石油還有另一個可怕的用途,加上這只陶壺與裝松脂油的陶壺都是一模一樣、由織坊統一添置的大肚雙耳壺。所以織成哪怕大搖大擺地提回去,其他們也根本沒注意,只當她又從哪裡搜了一壺松脂油來。
但十四娘出身不同,主人又是陸焉,陸焉連屠龍都敢做,連咒語都會念,其他稀奇古怪的知識想必也不少。身為他愛婢的十四娘,當然能夠一眼認出石漆與松脂的不同。這兩種不同的油,有著怎樣的共性,她心中清楚無比。
而以她的聰穎,當然也明白了織成的打算。
瞧向織成的目光,已經大大不同。由開始的驚詫,已漸漸轉為了欽敬,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織成都顧不上十四娘的心情變化,十指緊緊握住那根木棒,深深吸了一口氣,熟悉而荒謬的感覺,剎那間浮上心頭。
多少年前,那些街頭拔腿狂奔、揮棍互毆的往事,跑得汗濕了頭髮,一縷縷披散在額上的狼狽;被人擊打面頰的痛苦、鞋底踩在鼻子上的塵灰氣、手臂上擰出的青紫……當然也有她自己一腳腳踢向那個欺負她很久、卻落入她所設陷阱的學姐時,咬牙張狂的笑容。
那些往事,其實早就化作歲月的煙塵。
消失在受過高等教育後的記憶深處,消失在那些衣香鬢影的聚會中、唇齒含芳的輕柔交談裡。
她一直以為她靠了讀書、靠了工作而脫胎換骨,剪裁合體的衣裝、高高盤起或自然披散的秀髮、香奈兒五號的芬芳、刷得濃濃的蛾須般的睫毛……誰認得出她?曾回過舊時的居所,在那些街巷中轉了幾圈,當年和她互揮拳頭的小太妹正在煙熏火燎地為顧客炒盒飯,教給她擊人即昏絕技的混混大哥在修摩托車。他們投向她的眼神好奇而艷羨,就是沒有忽逢故知的喜悅。
她當時的心情,像自己死掉了又重生,遊歷前世一般,既淒涼又開心。
可是誰知道呢?在這奇異的時空裡,彷彿過去的那個自己,被華服美型重重包裹下的那個真實的自己,竟然又回來了!
胡亂扎一把頭髮,穿最簡單的衣服,沒有睫毛膏和口紅,沒有香奈兒的熟悉味道。大聲說話,俐落做事,腦袋裡急迫地運轉,每一刻都在想著怎麼活下去,狡詐且粗野、善良又狠毒——那才是真實的董織成。
篤,篤篤,篤篤篤。
三下極輕極輕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若當真是敲門,這樣輕極了的聲音,根本不能驚醒熟睡中的人。
想必這正是元娘她們與二娘約好的暗號,如果二娘好好的,自然就是會像織成現在這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拉開門閂,然後……
可惜織成不是二娘,沒有然後了!
門閂拉開,門軸發出吱呀的輕響,門扇,緩緩開了。
只掃一眼,便隱約看見外面攢動的黑影,少說也來了十幾號人。辛室裡餘下的織奴,大約傾巢出動了。
木棒疾揮,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像巨大的隕石從天而降,挾著風雷的力量,驀地劈過虛空,擊出了三國時代,屬於董織成的第一道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