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難。若辛大娘在,則只需交納五匹即可。」織成打斷她的話,因為眼角餘光已瞧見元娘正往這邊姍姍而來:「我有法子可應對。只是你需保護好自己,不然我又有何面目去見陸少君?」
十四娘臉上一紅,卻見織成說到這裡,咳了一聲,道:「你平時應多向各位織室姐妹學習,勤練技藝,如此也可增加人手,加快織錦之速。」
元娘已走到跟前,聽到此話,便笑道:「大娘所言極是,十四娘還不快去?」
十四娘應喏而去,不知為何,織成總覺得元娘口中說得好聽,態度也甚是柔婉,但眼中卻閃動著嘲弄的光芒,似乎還多了一份狠毒之意。
但她心中自有計較,也並不懼怕元娘的用心,淡淡道:「我剛來織室,許多不懂之處,還望元娘教我。請坐。」
元娘連忙躬身道:「願效忠大娘,竭盡所能。」
果然在對面那張席上,跪坐了下來。姿勢竟然頗為優美,並不像出身寒微的娘子。
織成略一思忖,便詢問了一些綾錦院以及其他織室的情況。元娘回答得竟然十分詳盡,不厭其煩,一一說來,又笑道:「院丞大人名諱是夷則,原也出身內府,有內廷貴人為背景,故此頗具權勢,超過其他三院主官。至於院中織室,其他織室倒罷了,只是乙室向來與我們不和。而乙室擅長紋錦繡,與我辛室的多色錦一向爭輝,特別是上次『敬神衣』中,乙室險些敗給了我們辛室,乙大娘因此一直懷恨在心,宣稱此次敬神衣一定要奪回錦標。」
織成問道:「何為『敬神衣』?」
元娘笑了笑,道:「『敬神衣』之儀尚早,若到那時,奴再與大娘詳細稟報,如今卻是早了些。」
織成見她不肯說,眼中光芒閃爍不定,也就不再問下去。心中卻想道:恐怕這辛室所有人看似恭敬,其實心中已將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辛室織奴,全部看作了死人。
特別是這元娘,她連『敬神衣』是何事都不肯告之,顯然是認為自己死定了,多說些話都是多費唇舌。
因為在所有人看來,以目前這種操作複雜的提花織機,想要在三天內完成十匹花樣繁密的錦,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院丞夷則既然有貴人背景,對她這個富安侯姬人也不見得懼怕。
先前之所以放她一馬,不過是明面上給了富安侯一次面子罷了。
但他畢竟是朝廷任命的院丞,大小也有個品級,如果事後尋個適當的由頭殺了她,富安侯又有何言?
即使富安侯真的愛她,找上門來,院丞再卑詞謝罪,甚至送上個把姬人,富安侯又能如何?何況這個時代,姬人與名馬一樣,都是可當作禮物轉送的,富安侯身邊姬妾如雲,縱然喜歡她一些,又怎麼會為一件禮物與朝廷命官為難?何況要是真的喜歡,又怎會不保下這姬人,卻要偷送到織室來安置?
當然織成也不會怕夷則尋機向富安侯詢問,一來夷則絕不肯費這個心,二來即然織成說自己是被偷偷送來躲避一時,那位美男侯爺的矢口否認,反而更顯得他不肯被外人得知此事而已。
不過織成編出這個富安侯姬人身份,也只為了不被夷則當場格殺,為自己爭取喘息的時間罷了,也不是真指望這身份能是個一勞永逸的保護傘。
只要當下不死,總會想出辦法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靠自己想辦法,永遠是最靠譜的辦法。
織成站起身來,又和元娘去織室旁的倉庫看了看,無非是些廢棄的織機部件及拂子、抹布之類的保養工具,並沒什麼值錢的。
錦匹則是統一沒入綾錦院的錦庫,並不放在各織室中。
兩人又閒談了幾句,問起織奴休沐放假的事情,元娘答道:「織奴們即使休沐,亦不能離開織室,不過是睡上一覺,再繡些活計托人代賣罷了。其實就算可以離開,又有什麼意趣?若不是孤苦無依,或獲罪無處存身,誰又肯來織室?這裡的人大半是沒有親人了,不像大娘有貴人憐愛。休沐之事,只需貴人們說上一句,便能離開半日。」
織成假作未聽出她語中的譏嘲之意,微微歎了一口氣,似乎帶有無限悵惘,低聲道:「正是,侯爺一向對我頗為憐愛,我來此也是無奈之舉。如今雖只離別一日,恐怕他已甚為想念。」
她暗暗觀察元娘,果見元娘嘴角一動,眼中的譏嘲之意更明顯了。
織成抬起眼來,慢慢地看了她一眼。元娘頓時察覺,趕緊低下頭去,擠出一個笑容,道:「大娘若無別的吩咐,奴就先去織錦了。」
織成掃了室中一眼,也露出笑容來:「織錦就不用去了,眼下織室中也不差元娘你一人,你幫我看著那群人,令她們不要偷懶就好。就如先前大娘在時一般,你不必對我見外。」
元娘行禮道過了謝,果然去室中巡視,不時呵斥兩聲,顯得十分賣力。
織成盤坐在席上,心中升起一股荒謬的感覺。
這席上的原主人早已魂歸冥冥,不過片刻功夫,便換上了她坐在此處。可她又能坐多久?
她故意提起富安侯,就是想讓元娘妒恨,露出真實的心思。當時元娘的神情不是咬牙暗恨,而是頗有譏意。說明元娘很能肯定一點:織成就算當上了大娘,這個織頭的位置也是搖搖危矣。
可是當她故意露出身為大娘的威嚴時,元娘的表現就可疑了。竭力的掩飾中,還是有藏不住的譏嘲之意,就彷彿在她看來……織成早已是個死人!
如果完不成院丞的命令,辛室死的可不會只是織成一人,元娘也無法倖免。但元娘的神情中,卻沒有絲毫對自己的擔憂。
這說明了什麼?
織成腦中念頭飛速轉動,佯作喝茶,眼角餘光,卻始終在打量著辛室眾人。
院丞夷則,分明就與元娘頗為熟識。
所以元娘不擔憂自己,而且那令牌也是由她親自拿來,送與織成。
由此可見,她對於自己與夷則的交情,是頗有信心的。
元娘來此最久,若是自己也像辛大娘一樣掛了,又有院丞撐腰,那麼下一個大娘就是她。
院丞夷則是個宦官,因為身體的殘缺,這種人的心態極為陰狠狹窄。如果自己是元娘,該如何在此時表現一番,讓院丞賞識自己?
當然莫過於解決他不願亦不屑動手,但心中實在不爽之事。
眼下這樣的事,還會有第二件嗎?
只有一件,那就是,解決這個當眾用言語迫住了院丞,令得他不得不殺了辛大娘洩憤的所謂富安侯之姬——董織成。
元娘是對自己起了殺心!
正因起了殺心,表面上才會如此柔順服從,希望自己能夠對她去了戒心。
元娘會怎麼做?
自己又該怎麼破?
織奴們是辰時起,進入織室做工,只到戌時才停止織作。相當於從早上七點一直勞動到晚上九點,長達十四個小時的勞作,中途只有進餐和更衣的短暫時間,可以鬆散一二。漢朝人除了貴族,沒有三餐的習慣。織室中一日兩餐,飯食也不過菜粥、豆粥而已,富貴人家愛食糯米飯,織室中當然是沒有的。
所以織奴們的勞動強度和營養補充,實在是不成比例。
剛交酉時,早有元娘為織成拿來飯食,雖是簡單的一碗菜湯,幾個黍麵餅,不缺鹽而少油,但比起菜粥卻好得多了,顯然是織頭們的專門福利。織成心中有了計較,老實不客氣地吃了下去。元娘在一旁侍候著,嘴角卻隱約露出那種熟悉的譏嘲之意。
到得戌時,眾人已疲憊不堪,便是二娘這樣嬌嫩的小姑娘,眼圈也變得有些黯黑。哪怕是聽那壯婦拖著粥桶罵罵咧咧的聲音,也覺親切無比。
織成讓元娘集合眾人,一同回到辛室。
又道:「我看大家昨兒點燈,燈火都太大了些,熬燈費油的道理,你們不懂麼?平日裡燈油都放在哪裡?由誰添減?」
象織室這樣的地方,自然不會用比較起來更貴一些的蠟燭,都是用松脂油照明。這種松脂油點燈時,味道既大,且多黑煙。眾人本來就有些不滿,聽織成還在怪她們點燈熬油,心中更多了幾分怨懟。
元娘強忍下不滿,答道:「院中對各室的燈油供應是一月一壺,平日燈油都放在奴的室中,奴一向也很注意添減,每月都有贏餘。」
織成淡淡道:「你倒是個仔細人,可有時難免照顧不周。我看你回去後就把燈油送到我和十四娘所在的室中吧,有我倆人照看,比你一個人要妥當得多。」
元娘心中不滿更甚,暗自咒罵,面上也只好應了聲:「是。」
回到辛室那小小的院落,夜幕已完全籠罩下來,平房裡都還沒有燃上燈火。
飢腸轆轆的織奴們都擠在門口,藉著遠處簷下燈火的微光,爭相著從粥桶裡舀著的菜粥,咒罵聲、尖叫聲、嘀咕聲、吸食聲響成一片。
織成一眼就看到了十四娘。
她拿著一隻碗,遠遠地站在一邊,看著那群織奴的眼神,實在很複雜。
織作時,織奴們愛惜自己的衣裳,往往會在外面罩上一件粗布縫製的衣衫。十四娘也不例外,此時還未除下。
如此裁剪粗糙的衣衫,卻仍未掩住她亭亭的身段。站姿優美,脖頸修長,顯現出良好的教養和風範。也只有她,在一天的疲憊後,仍可克制住內心的飢餓,只因為不屑於那種野獸般對食物的爭奪。
這樣的女子,即使在陸府也應該是出色的吧?卻因為自己的原因,被陸焉派來了織造司。
陸府中婢僕如雲,自然免不了明爭暗鬥。可是畢竟是名門大家,那些下絆子、設火盆、挑是非等陰狠手段,到底還算溫,卻遠遠比不上織坊中如此直白粗野的你死我活。
十四娘如果總是忘不了自己所受的教養,那麼她的到來,恐怕只會成為自己的拖累,並不能完成陸焉的交囑。
不管是為了陸焉,還是為了十四娘,織成都不能讓她受到傷害。她們兩個人都應該在織室好好地活下去,並且越活越好!
十四娘,就從現在開始適應吧!
織成走上前去,用手肘碰了碰十四娘。
後者頓時醒悟過來,驚訝而微帶惕意地望著她。
織成拉她躲開眾人目光,縮到一個角落裡,從袖中拿出先前被自己藏起來的一個黍麵餅,簡單地說:「用三口吃完,我有要緊話說。」
她這種少見的冷肅,使得十四娘驚異地看了她一眼,但腹中飢餓與黍面的清香剌激了她,她立即拿過黍麵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餅只有巴掌大,但她的唇形小巧,三口實在是難為了她,後來用了五口,也算勉強吞下去,只是餅渣太干,幾乎要噎在了喉嚨。織成指了指早上漱洗用的那個水槽,十四娘猶豫一下,咬了咬牙,果然過去用手指撩起水來,喝了幾口。
只是她撩水就唇的姿勢,仍然一如既往的優美。蹲下去的時候,也不忘整理好自己的裙擺。
織成在心中暗笑了一下。摸出袖中一物,塞進了十四娘袖中,低聲道:「藏好了,或可自保。今晚別睡著。」
十四娘身子一顫,手指本能按住了另一隻衣袖,顯然明白過來,頓時睜大了眼睛,道:「她們竟敢……」
「沒什麼敢不敢的。」織成冷笑道:「我早注意到元娘在織室中巡看時,便與她們都暗暗對了眼色。」
「多少人?什麼時辰?」十四娘聰明地沒問一句廢話。
「全部辛室人,對付你我。」織成瞇起眼,看著十四娘的眼睛再次圓睜:「時辰麼,總不是夜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約摸著我們睡熟了,她們就該動手了。」
她又冷笑一聲:「看她們如此熟稔,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做這勾當……你先進去吧,別讓人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