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大娘眉頭一皺,心頭微凜,腳步頓時收了回來。元娘卻早叫起來:「十五娘!你瘋瘋癲癲,是要作死麼?」
織成冷笑道:「只怕我不如此,立時就要死了!」
她舉起左手銀簪,向著自己右臂一劃,衣袖上頓時裂開一道口子,因為用力過猛,簪頭甚至劃破了三層袖布,傷到了臂部肌膚,有血跡滲透出來!
有眼尖的織奴,頓時嚇得驚叫起來,引得那些排隊領粥的也來張望。有已經領到粥的,端著碗已湊了過來,想要看看熱鬧。
一時連辛室眾人,也被堵在室中不得離開了,但見織成神色冷厲,也沒有一個人敢過提花機邊去。
只聽一女子聲音冷冷道:「辛大娘,你平素裡看倒也厲害,怎麼就這樣管制室中織奴麼?她這骯髒之血若是流到了錦上,你完不成綾錦院中的任務,怕你辛室中人都是個死,甚至連我其他九室中人,也會受到牽連!」
門口堵著的眾人紛紛讓開一條路,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削女子走了進來,臉上含著譏嘲之意。她身邊也隨著幾名織奴,看服色氣勢,想必也是哪家織室的大娘。
「此是我辛室事務,不勞你操心!」辛大娘臉色變青,不理那瘦削女子,向織成喝道:「十五娘,你這是何意?」
織成哪裡懼她,大聲道:「辛大娘,十五娘和十四娘昨日才入織室,我不過只是偶然聽到你暗地裡與別人幾句不入流的私語,又發誓不向外人透露,你為何定要置我二人於死地?」
她開口就來個栽贓,讓別人以為她是知曉了辛大娘什麼陰私。因為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辛大娘為何就一定要置自己與十四娘於死地。
辛大娘氣得臉色更青,斥道:「一派胡言!我何時……」
「若不如此,你為何讓我與十四娘去接手這匹斷錦?」
織成不容她再砌言爭辯,向那瘦削女子道:「這位大娘請看,我與十四娘都是昨晚才入織室,辛大娘便令我們中午代替二娘與十一娘,在這提花機上織作。且不論我二人半日功夫如何學得會,便是這些絲線經辛大娘授意織奴已刻意損壞,只怕我們接手不到一盞茶功夫,便會有千百根絲線同時斷裂!世間誰有這樣的本事,瞬間接好千百根斷線?這錦面便是廢了!到時我與十四娘不是死罪,又是什麼?」
辛大娘不料竟被她看出來,臉色變了幾變,怒道:「你……」
織成喝道:「昨日你與那女子於陰暗處密謀,說要奪什麼綵頭,又是拔什麼眼中釘,我無意中聽到,已將所有財物送與你,又發誓不向外洩露,你就這般容不得我麼?甚至還帶累了十四娘?」
那瘦削女子臉上露出怒色,陰**:「辛大娘,此番敬神衣一事,你果真要奪綵頭啊。不知你眼中釘又是何人?不會有我位列其中罷?」
這幾句話純是織成編造,但她曾在現代公司為職,知道各部門主管間素有心病,這十間織室,既需要在綾錦院中大人處打點,當然也免不了你爭我鬥。奪綵頭和眼中釘這兩個話題,是在任何地方都名列爭鬥話題榜前三名,放在這織室間也決不例外。
果然這挑撥的話一出來,那瘦削女子就上了心。
織成連忙道:「對,就是這個什麼神衣!我當時聽到的,正有這幾個字!」
辛大娘道:「乙大娘,你可莫聽這賤奴胡說。我哪有此事?」又喝道:「你們還不上前扯下這失心瘋的賤奴?」
辛室諸女這才如夢初醒,連忙挽起袖子想上前去,織成卻將左手一垂,簪尖對準了錦面,冷笑道:「我這簪子甚利,剛才劃開三層葛布,如刀切泥耳。你們看看是你們來得快,還是我簪子快,這一下劃下去,管教這匹錦就此廢了,到時完不成院中的任務,大夥一塊為我陪葬!」一邊卻向驚呆在花樓上的十四娘使了個眼色。
她早已算計清楚,辛大娘從院中所接受的織錦任務,大約等這五匹錦完成便可。第六匹錦,辛大娘是專留著來算計自己和十四娘的,縱使被織得廢棄了,處死自己二人也能夠暫緩時日,修補好絲線好再行交差。
但若織成再毀掉一匹錦,這四匹錦卻是萬萬不能完成任務的。辛大娘向來算無遺策,加上織室的織奴們在她面前溫軟如羊,便有桀驁些的,剛開始來時多少也會有些顧忌,哪裡想到這十五娘如此強項?
辛大娘嘴角抽了抽,道:「拿下她!縱差一匹,還不至死!」
她心裡實在對織成恨極,覺得大失了顏面,心想如果不能置這二人於死地,自己所接的那樁隱秘差事就無法完成,到時恐怕連命都沒了。至於這差的一匹,自己若重金賄賂院中各大人,想必還能寬容幾日,那時第六匹錦中的斷裂處也該接上織好了,也來得及充一匹之數。
剛想到此處,只聽一人冷冷道:「若差上兩匹呢?」
只見另一架織機邊,也站有一個女子,手拿簪尖,正對準錦面。
正是十四娘。
她反應甚快,立即明白了織成之意,也知道自己二人處境很險,竟然也學織成,挾一匹錦之勢而立了。
辛大娘此時實在是惱怒之極,連說幾個:「你你你……」卻沒有辦法應對。心中明白,如果連毀兩匹,又是眾目睽睽之下,其他織室的人若是落井下石,恐怕自己傾家蕩產,吐出歷年敲詐之細軟賠付了這兩匹錦,也得不到什麼好下場。
乙大娘咯咯笑道:「好,好個辛十四娘、十五娘!倒是烈性得很,你們意欲何為?」
十四娘一怔,織成已接過話頭:「我等惶恐之至,不知禍從何來,也無應對之道。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倒也乾淨!」言畢手腕一沉,作勢向錦面劃去!
眾人一齊驚叫出聲,連乙大娘也浮起驚惶之色,喝道:「不可!」
只聽一人冷冰冰道:「好大膽的織奴!敢以錦來要挾上官!」
人聲頓時寂靜下來,門口空出一大片位置,迎入一個身著錦衣的中年男子來。
辛大娘乙大娘及眾織奴已一齊拜倒,齊聲道:「奴等拜見院丞大人!」
織成長長舒了一口氣,知道管理織室的綾錦院主官已到,看外形雖是男子,但他身形白胖,頜下無須,說話又尖聲尖氣,竟然是個宦官。
漢朝後期,皇帝多信任宦官,認為他們是親近的家奴,且無後人,所以放心地用他們來牽制外戚甚至朝堂。因此宦官任職者頗多,地位也不像前朝那樣卑賤。比如曹操的父親曹嵩,就是大宦官曹騰的養子。曹嵩的侯位,就是來世襲於曹騰。
這還是織成第一次親眼見到宦官。
她看一眼十四娘,見其雖然有些驚愕,但還算鎮定,果然是見過世面的豪門侍婢。她自己當然不會懼怕一個宦官,不過心中頗有幾分好奇。只是身在綾錦院下屬,又值危急之際,不得不擺出一副尊敬的神情來,道:「院丞大人駕到,恕我二人不便行禮。」
漢時「大人」的稱呼,並不是對上官的敬稱,而多用來稱長輩。所以真正的朝堂官員,是不會互稱大人的。
但宦官不同,他們本不就不同於那些出身士大夫的朝官,而且本身又是閹人,所以內府中往往以官職和「大人」齊稱,既表示尊重,又顯得當作長輩一樣親近。織成雖是剛進入織造司,但事先已問過鳴鏑,所以此時稱呼時絲毫不亂。
那宦官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這樣大的膽子,當被千刀萬剮而死,不行禮便不行罷了。」
他這話一出來,雖然是針對織成二人說的,但跪在地上的眾織奴卻縮成一團,更有許多人牙齒得得有聲,便如虎狼前戰慄的羊兒一般。
織成想他平時行事一定歹毒,所以讓眾織奴怕成這樣,但她如果處理不好眼前事,橫豎也是一死,又怎麼會在此刻懼怕,笑道:
「人固有一死,有價值萬錢之物陪葬,我命何足惜哉!」
那宦官「噫」了一聲,陰森森道:「言談甚,想必出身大家,還留有一兩分傲氣,故不知本官的手段。」
織成長聲大笑,聲音比他的還要尖利三分,道:「這織室之中,出身大家者多矣。這如何能當得憑恃?我本以為大人會是我等的憑恃,欲一訴我等的冤情,沒想到大人竟然也是不分青紅皂白之人!倒要我瞧大人的手段!」
她這幾句話一說,眾織奴更是嚇得身如篩糠,偷偷瞧向她的眼神中,直當她已是死人。
織成心中忖道,看來這宦官是個魔王般的人物,但就算對方是菩薩又如何,自己走到這一步,也只能置死地看能否後生,便是認輸服弱,也未必逃得出活命。
宦官喃喃道:「青紅皂白?好譬喻!好譬喻!看來你腹中才學甚深啊,本官便不分青紅皂白,你又能如何?」
他桀桀一笑,喝道:「來人,將她二人亂劍斬成肉泥,並以肉泥染色織新錦,我倒要瞧瞧,有沒有個青紅皂白?」
他隨身帶著兩武士,手執刀劍,明光照人,當下應一聲「喏!」,便大步搶入室來!
織成也是大驚,沒想到這宦官如此嗜殺陰狠,根本不要聽她尚未說出口的花言巧語,便要格斃當場。
十四娘脫口呼道:「誰敢上前?我奉……」
她話語尚未說完,已被一個更尖利的聲音蓋了過去:「我是富安侯的愛姬,誰敢殺我!」
一干人都愣住了!
就連那兩個武士,也停在當地,不知該進該退。
織成根本不敢再讓他們再有思考的空隙,快速道:「侯爺眾姬嫉妾得寵,使人暗害於妾,富安侯不願多生事端,但又憐妾無辜受累,唯恐在別處有失,才令人遣妾來織室暫避,數日後還將來接妾回府!」
富安侯俊美風流,府中姬妾眾多,卻沒有正室夫人,這是眾所周知之事。想來姬妾內鬥,也多是衝著正室之位。織成生長於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此時又當生死關頭,說話間自然沒有絲毫畏縮之態,相貌說不上有什麼絕色,但這氣度膽量倒真不是尋常婦人所有。倒真有幾分正室候選人的模樣,使得眾人看她眼神,又有了幾分不同。
她傲然盯向那宦官,厲聲道:「若富安侯知妾已成為一具屍體,未知院丞大人如何交待?」
她冷厲的目光轉到辛大娘身上,道:「妾前來織室,是富安侯府護衛送來,不過避人耳目,才未暴露本來身份罷了,辛大娘你知之甚詳!若是,你便點頭!」
辛大娘驀地抬起頭來,目光射出驚疑恨懼的光,又偷看那宦官一眼,卻不敢否認,只得點了點頭。
辛大娘不過是普通民女,在辛室中能呼風喚雨,無非是仗著心黑手辣罷了。其實沒有學識,不認得字,也沒有參加過什麼辯論,不知不覺中已陷入織成所設的語言陷阱中。織成只在最後幾句說了實話,前面都是謊話,可是她問辛大娘時,辛大娘明明只是確定最後幾句實話,但這一點頭,卻似乎落實了前幾句話也是真的。
織成聲音帶上幾分淒涼,悄然轉變了自稱,卑容道:「奴不過是暫避織室罷了,平素並不曾有違大娘,便是知曉一二秘密,也絕非有意。若大娘好話安撫我,我便也罷了。但這樣處心積慮要取我性命,卻是不能!便是奴死了,侯爺也知是冤枉!」
那宦官皺起了眉頭,細長的眼睛也瞇了起來,不知怎的,從那一道縫般的目光裡,竟有些令人陰冷的綠光,如野獸般落在十四娘身上。非但是十四娘的臉色陡然變白,便是織成全身的汗毛,在不知不覺中也慢慢豎起來。
他忽然呵呵一笑,道:「原來是富安侯姬人,怪不得出言不凡,頗有侯爺清談之風采。」
他陰冷的目光落在辛大娘身上,道:「辛氏,你做了何事,令得這位新來的姬人成困獸之勢?」
辛大娘渾身發抖,戰戰兢兢道:「奴……奴……」
倒是那乙大娘抬起半邊身子,雖也帶著懼怕,卻也不無幸災樂禍之意,將方纔織成所言辛大娘陷害之事,一一稟給那宦官。
那宦官聽了,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道:「竟算計到了『敬神衣』之事上,的確可惡。」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可惡。辛大娘伏身在地,心中暗喜,想來這可惡二字,一定說的是那兩個賤人。
正待要再火上添上幾瓢油,忽覺頭頂陰影罩下,整個腦袋被狠狠踩落,口鼻也被牢牢按在地面上,泥土腥氣撲鼻而來。
她魂飛魄散,一邊扭動身子想要掙扎起來,口中猶在唔唔求饒,但覺腦上重力壓下,頭腦裡嗡的一聲,又是啪的一聲輕響,如遙遠之極,又如近在深處,於無數織奴的驚叫慘呼聲裡,整個人便已陷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