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鄭朗來到長亭裡,拍了拍欄杆說道。
長亭裡有人送別,一人眼尖,忽然叫道:「鄭公。」
「你們聊,我與曾子宣說幾句話,」鄭朗道。
還聊什麼,一個個全部用敬仰的眼光看著鄭朗與曾布。曾布與鄭朗沒有在意,鄭朗又說道:「我那有膽量碰這個鏟佃?」
「就是,就是。」曾布緊張地撫胸。
對於這個弊端,鄭朗前世寫架空時,絕對不會寫的,好像也沒有看到其他人去寫,但它確確實實存在,而且問題很嚴重。
說鏟佃必須知道兩個名詞,永佃權與永佃制。
唐朝是部曲莊戶制度,已經開始出現一些有輕微人身自由的佃農,再者就是中小農,中小農是唐朝徵稅重點所在。但唐朝總的政策乃是禁止人口流動。到了宋朝,邊遠南方蠻人地區仍然存在野蠻落後的部曲制度,中原與東南,甚至經濟發達的成都府路、河北河東陝西,部曲制皆消失了。不僅宋朝是重視內治,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產物,同時宋朝不再禁止百姓流動,也使得唐朝部曲制無法存在。
因此一種暫新的制度出現,那就是永佃制。地主擁有耕地的土地所有權,但大地主們不可能有能力將它們全部自己耕種的,必須租種給佃戶,佃戶與主戶簽訂租約,交納一定的錢或物,主戶只有到時收租之權,佃農卻擁有永久性耕種地主土地的權利,俺養雞種稻種豆,與地主無關,甚至佃農從理論上來說,還擁有退佃權。如鄭朗開發南方。俺想過好日子去了。不租種你的地,主戶無權阻攔,這是宋朝統治者潛意識裡對弱勢群體的一種保護。當然,這是一種理論。若沒有官府配合,實行退佃會十分困難的,弄不好就吃了官司。另外還擁有轉租與典賣佃權,地主也不能干涉。前提是不能影響地主收租子,否則又要吃官司。
其次就是永佃權,作為弱勢群體,理論上制度是站在他們這邊說話的,有很大的自由操作空間,並且只要按時交租,可以無限期地耕種所租土地。即便地主的土地所有權發生變化,佃農的耕作權仍不受影響,比如丙租了甲方的耕地,甲方將地賣給乙方。丙方與甲方的租約仍然生效,乙方無權取締丙方的租約。相反。丙方遇到一些情況,如逃荒,如朝廷開發需要適度的移民,或者有更好的出路,可以隨時退佃。
應當來說,它是封建社會一大進步,具體地要感謝趙匡義,非是趙匡胤,趙匡義重視內治,又不像趙匡胤時要賞賜安撫大量功臣,在他的治理下,永佃制與永佃權漸漸完善。
這裡主戶,不僅有各個地主,還有朝廷,例如朝廷的官田、學田、職田、弓箭手田、營田、牧監等。
田地形式也多種多樣,第一種仍是主要耕地,包括稻田麥田,還包括各種茶葉果樹的「山」,非主流糧食的雜「地」,山坡上的「山地」。第二種是近海的一些被豪強佔有的漁場。第三種是生長蓮藕、菱芡、茭草、蘆葦的「苔地」、「茭葑地」、「茭蕩」、「沙田蘆場」等等。第四種是各類草茨地、柴田、竹林。第五種是菜圃、桑地,這類地租最高。第六種是國有或者私有的房舍、房基。特別是第六種,朝廷每年得房廨錢最少有一百多萬緡,多時能達到四百萬緡。很可觀的一筆收入。
宋朝開國之初,人口並不多,宋太祖時才三百萬戶,太宗時發展到四百多萬戶,宋真宗末年變成八百多萬戶,宋仁宗時,一千多萬戶。因此主戶對佃農相對而言,比較客氣,甚至有的佃農對主戶不尊重,霸田拖租,宋朝於是不得不立法,對主戶進行一些保護。那是宋初,當宋朝達到一千多萬戶時,性質顛倒過來。
第二就是豪強的大肆兼併,導致中小農數量減小,佃農增加。甲佃農不願意租,還有乙佃農,主戶漸漸變得苛薄。越是人口擁擠的地區,例如兩浙,江東江西,京東,福建,這種現象越重。但仍然有一些地廣人稀的地區,地主為了保障土地收益,一度強迫佃農結成永佃關係。還有的自耕農迫於家中的緊急情況,需要錢帛,或者迫於酷吏壓迫,能主動將耕地出賣,然後再與買主結成永佃關係。
佃農只承擔力役勞役雜稅,不承擔賦役,不過越往後發展越亂,佃農去了賦役,主戶也不想交賦役,於是直接隱田。沒田了,那麼租子就白得了。還有極少數人通過層層拍賣佃權,產生一田多主,將自己從一二三等戶化成四五等戶。現在這種情況比較少,往往弄不好,得不償失,能惹出一大堆官司。
最大的弊端非是一地多主,而是這個鏟佃。
理論上佃權是在佃農手中,然而主戶利用手中的權勢,用種種殘暴手段剝奪佃農的佃種權。或者迫使佃農離開,另與新佃訂定租約。或者迫使舊佃束手就範,修改原來的租約,增加租糧租錢。是謂鏟佃或者為奪佃。
史上蘇東坡就曾在杭州提出鏟奪的方法,迫使佃農更加勤快的浚治西湖,以免茭葑閉塞。西湖是治好了,也美化了,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但租種官府葑田茭地的百姓生活卻更苦了。還有一種情況,一些鄉里的無賴,向主戶允許以更高價承租,主戶相信他們的話,將舊佃戶盡去。結果這些人又不付約,導致主戶田地荒蕪。然後迫使主戶以低價將佃權出售出來,無賴轉佃給其他佃農。往往又引起一大堆官司。
還算是好的。
其實鏟佃的背後,發生著許多悲慘的故事。
鄭朗所帶來的不僅是人口更加飛速的增漲,還有查隱田,主戶隱田查出來了,要交地的賦稅,以前的佃約租子輕。不划算。於是大肆鏟佃。強迫佃農重新加租。
比如江南東路與兩浙北路,一些上田原來租子只有三到五斗,這是能承受的,但漸漸增加。有的上田能漲到二石。即便是圩田,一畝地產量精耕細作,如今高產兩季合在一起,也不過五石多。佃農不交賦稅。可要承擔少量的力役,以及雜稅,再加上農耕成本,風調雨順尚得過,一遇災年,頃刻間家破人亡。
或者取消佃權,成為逃戶,宋朝流民很多,可流民又流到哪裡,天下烏鴉一般黑。或者逃到地廣人稀的地區,這些地區耕種收穫不大。再者,搬一次家,就要添置大量的生產與生活工具,那怕搭一個茅草棚子多少還需要一些錢帛吧。因此在勉強能維護生活的情況下,多數佃農只好過著黑暗的生活。
永佃權的破壞,鏟佃的興起,造就一大批真正赤貧的七**等戶產生。
不但是主戶參與的,一些地方酷吏也參與了,有的酷吏直接**裸地要求佃農加租,並且公開說,若不願意,讓人鏟佃。范純仁這兩年主持監察司,處理類似的情況,共達一百多起。他是好心,可是周邊地區全部加租,官田若不加租,不但影響不好,爭的人多,往往又讓一些地痞無賴佔去佃權,或者被小吏變相佔去佃權,謀取典佃權錢帛賺其差價。一度讓范純仁很苦逼,鄭朗解了圍,派人調查一番,適度地根據情況調整了租賃,沒有辦法,朝廷想惠政,可是好處未必能讓百姓所得,所得依然還是地方上的豪強。但加租後,同樣也有一些不好的影響。
總之,鏟佃的出現,帶來一系列的嚴重後果。
不過若碰的話,那將是比清查隱田,甚至比強行推廣理論中的方田均稅法都是更大的馬蜂窩。
最明智的做法,對此事裝聾作啞!
鄭朗說道:「子宣,我朝兩稅可重乎?賦稅可重乎?」
朝廷有多少耕地不管,那怕二十億畝地,沒有計入戶冊征不到稅,都不能計算進去的。能計算的僅是戶冊上這五億畝耕地,這中間包括一些免賦戶與朝廷的各類官田職田學田,真正能徵賦的只有四億畝。不過兩稅收入也不過四千六百萬不足,有錢糧帛草以及各種特產,草竹木柴比糧食便宜,布帛與一些金屬或者其他特產又比糧食貴。其實這個數字只有六百多文,不足一緡。也就是化為錢,一畝地兩稅僅需交納七十幾文錢,相當於當地米價的二鬥,麥價的三斗,粟價的五斗。就是七十文還包括了各種雜稅,以及計入兩稅之中,但在糧食生產之外的稅務,比如一些茶果瓜蔬的種植,一些作坊的雜稅等等。
整個宋朝糧食產量,因鄭朗推動,種籽的進化,大牲畜漸多,等等,從兩石多點發展到現在,變成兩石半多一點。理論上宋朝仍然執行著十征一,最多九征一的比例徵收兩稅。
朝廷制度也頗人性化,比如產量低的地區,一畝僅征零點幾鬥,北方僅一鬥,一斗多點,南方最高不過三五斗,圩田高不過六七斗。就是這個七斗圩田,而圩田產量漸漸超過了五石。比例僅是八比一。不算很重的。
不能當真,到了下面各種附加稅累積起來,就不是十比一了,會變成四比一,三比一。
其實鄭朗也在整治。
怕麻煩,做法很隱晦,特別是那個財務報表,各州各縣各種財務收入羅列得十分清楚,若沒有特殊情況或者天災**,各種稅務下降,肯定不對的,未必是多愛民,而是不作為,稅少了不是貧困百姓稅務減少,而是大戶沒有交納。
對於那些特別惡劣減少的州縣,派一些人下去查一查,確認了,官途也到頭了。
還有一種情況,沒有特殊情況,稅務猛然增加,鄭朗同樣不喜,也派人查一查,進行處罰。非是中庸做法,讓官員自己琢磨,不能苛民,也不能不作為。自己兒將稅務輕重給把握好。
又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對貧困百姓加稅,對豪強減稅。這個報表上看不出來,可問題也不大,每次夏秋徵稅之前,用報紙的渠道。又於各州縣鎮張貼稅務徵收數量告示。嚴重超標者。監察司官員接到舉報,下去盤查,核實後嚴懲不怠。
一點一滴地給百姓更多生機。
還有許多不好的情況,可作為朝廷。能做到這種地步,算是很不錯了。鄭朗倒不想征這個兩稅,但可能嗎?
曾布說道:「鄭公,屬下依然認為鏟佃不可碰。」
鏟佃與朝廷關係不大。多是豪強的貪婪導致。可一碰,打擊面太大了,引起騷動的後果無法承擔。
「碰也可以碰的,比如朝廷進行一些誘導,使兼併現象得以減輕,兩稅逐步減輕,讓百姓耕種有所收穫,就不會出售耕地逃避賦稅,還有對道德的宣傳,也可以強行規訂各地區的最高租賃。不過就是後者。也會引起一些麻煩。」
「是啊,本來清查隱田就帶來了許多爭議聲。」
「有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兩廣開發時,福建路與江南西路租賃有什麼變化?」
「鄭公想開發夔峽四路?」
「不大可能了,當初發生太多的故事,當初沒有一鼓作氣將夔峽四路拿下來,現在欠負如此之重,那有可能拿下夔峽四路?僅多在中書裡根據情況做一些微調……我是說的另一個辦法。不急。再說,三年三次改革,天下洶洶,我也想安靜一段時間。就是改,也是微調,不可能再讓天下掀起喧嘩。」
「什麼辦法?」
「還沒有到時機,現在我僅是一個想法,但無論是什麼辦法,必須以中原為重。」
「中的也,京畿穩,天下穩,京畿弱,天下弱。」
「子宣,你說夫子所說的天下大同,會不會出現?」
曾布苦笑道:「鄭公,你不是在儒學裡說過嗎,那是最終目標,但僅是一個目標。說良心話,若是將欠負問題解決,即便是現在,在歷朝歷代的歷史上,也算是政治清明了。」
「也是,這裡我寫了一些東西,是我的想法,你拿去看一看。」鄭朗說著,遞出一份策子,又道:「到了河東後,順便替我留心一下。」
曾布打開一看,古怪地看著鄭朗,說道:「它與鏟佃有什麼聯繫?而且會有,有爭議的。」
「鏟佃現象越重,此法實施的機會越大,一增厚中原力量,二改善邊境經濟。我朝比契丹與西夏富裕,兩國多有漢民,為何沒有吸引力?邊境百姓生活太貧苦了。具體的用意,有很多,你一路好好想一想,若有什麼好的想法,回京後,也能與我交流交流。」
「算是鄭公對我的考驗?」
「那是考驗?我自從政以來,就沒有認為以一人之力,能治理一州一縣,更不要說一個國家,因此多重大家的意見,群策群力,才能使政務更接近完美。但子宣到了河東後,切記一點,葡萄從種植到收穫,需三年時間,自從河東葡萄酒業凋零後,山路多,果子又不能及時運出來,葡萄種植業也淪陷了。可三年時間,百姓必會產生擔心,你去了河東,必須進行宣傳與鼓勵,是誘導,而不是用粗暴手段執行,那麼又會引起爭議。今年我不想再吵了。」
「喏。」
「時間不早,我也回去了,一路保重。」鄭朗說完,返回京城。
鄭朗說鏟佃,非是為了對付鏟佃,相反的,他從中嗅到一個很好的機會。提起鏟佃,乃是為他遞給曾布手中的那篇策子。
可當時長亭裡還有許多送行的人,包括有幾名士子。
好奇啊,當然聽得同樣熱血沸騰,兩人話語並不多,卻能聽到濃濃的憂國憂民情緒。也聽到這個鏟佃。有的士子不清楚,回去後打聽了一下,原來如此。
以為鄭朗要對付鏟佃,確實,鏟佃帶來許多惡性結果,便寫了文章,登於報紙,想要附和心中最大的偶像,進行新的一波改革。
鄭朗看了報紙後,啼笑皆非,扔到一邊。
鏟佃不好,可自己腦袋又不是壞掉了,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碰,就是碰,又用什麼樣的手段碰,得要弄清楚的。
他在看報紙,趙頊也在看。
於是在都堂會上好奇地問:「鄭公,鏟佃是怎麼一回事?」
鄭朗解釋了一遍。
「這些人!」趙頊恨恨地站起來,太可恨了,朝廷不過查一個隱田,這些人便用鏟佃手段加租,那些貧困百姓怎麼能活下去?
呂惠卿歎道:「可惜保甲法不能在全國推廣。」
保甲法當初設定了範圍,東到青齊二州,北到大名府相州晉州,西到鄧州,南到徐州。以兩京地區為主,不過膠東半島以及京西鄧州西南的襄房除外,主要是拱衛京畿的,挑選禁兵兵源,協助防盜,因此又包括了河北河東南端的少數幾個州府,以及淮南路北面二三州。同時它又帶有救濟性質,也不敢多,多了朝廷負擔不起,正是這個救濟性質,有效地在京畿地區阻止了兼併蔓延,鏟佃現象也很少。但是不可能推廣到全國,宋朝戶數已經一千七百萬戶,五等以下戶有一千萬戶,五十萬戶不交稅可以的,一千萬戶不交稅,要出大問題了。
呂惠卿說的不是廢話,又道:「陛下,臣都有一個辦法,可以稍稍化解。」
「說來。」
「自議青苗法後,議論頗多,於是不得實施。但它確實會產生很多弊端。然而看怎麼去做,臣以為再設一監,公私各半經營,發放青苗糧青苗錢,一是打擊高利貸對百姓的苛剝,二是許多貧困百姓生活困難,每到青黃不接之時,難以度日,風調雨順,家人平安還好一,若有一個不好的事發生,要麼借高利貸度日,最終家破人亡。要麼便賣耕地,加重了兼併,兼併嚴重,鏟佃這些不好的現象就會越來越多。契股必須以善戶為主,以賑為主,以利為輔,或有損失,也可以通過其他手段補償。給貧困百姓生機。」
這是葉惠卿青苗法的改進版。
鄭朗則凝眉了,怎麼又來了!趙頊隱隱有些意動,鄭朗立即說道:「不妥。」
呂惠卿問道:「有何不妥?」
略有些不悅的,你提出諸監就可以,為什麼我提出來就不行?
鄭朗說道:「陛下,臣未來京城之前,韓琦曾說讓我小心經營,五年可以將欠負償還,臣沒有那個本事。」
大家一起竊笑,那是韓琦有意寒磣的。
「但若沒有大的意外,十年估計能勉強償還。十年後陛下才三十出頭,正是當年,陛下有沒有想過償還過後,若是吏治沒有敗壞,一年又盈餘這麼多財政,用來做什麼?」
趙頊抬起頭,茫然了。赤字才開始減小呢,那能想那麼遙遠。況且還有西夏與幽雲十六州,但就是收回這兩處,也要看時機的,沒有好時機,有再多的財政,也不能匆匆忙忙地發起進攻。財政是戰爭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但不是唯一條件。或者就算收復二地,五億緡錢,六億緡錢,足夠了。十年時光!那麼接下來又怎麼辦呢?
當然,真出現這種情況,他睡著也能笑醒了。
鄭朗又說道:「陛下,再想遠一點,若假設出現這種情況,是否能將兩稅全部裁去。」
兩稅四千多萬,折合緡錢不會超過三千五百萬緡錢,相對於六千萬的盈餘,裁去並沒有妨礙。但若真到了那地步,想一想,對農民不征任何稅務,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堯舜禹湯也辦不到的。
趙頊激動了,從龍椅上走下來,在大臣們中間走來走去,不但他激動,富弼曾公亮等人想到那時,眼中也閃過無數的星星。真到了那地步,不但趙頊與鄭朗,就連他們也會列為賢臣,標書史冊,成為歷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並且理論上是可能實現的,六千多萬盈餘,沖消四千多萬,還有一千多萬呢。
鄭朗微笑,說道:「這是不可能的,夢中的美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