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
極其輕巧的一吻。
只是蝶落花蕊一霎,或者風的翼穿過最輕的葉尖,或者早間的蜻蜓,從霞光下的湖面一掠而過。
香氣剎那咫尺,剎那天涯。
於太史闌,只是在睜眼前一霎,覺得容楚的芝蘭青桂氣息忽然極度接近,然後唇上似有柔軟觸感,極短如電光,極柔如飛絮。
再然後,睜開眼,天地如前,濛濛微亮。
容楚已經立於三尺之外,笑容微微古怪。似滿足似不滿,似偷腥的貓沒來及叼走全部的魚兒。
他手指按在唇上,斜飛的眼角瞟著太史闌的唇,笑問:「感覺如何?」
淫蕩。
太史闌覺得。
她淡定瞟容楚一眼,轉身去給景泰藍蓋被子。
「和ど雞差不多。」她道。
「ど雞是誰?」容楚大皺其眉,他以為太史闌會拚命擦嘴什麼的,結果她來了這麼一句,以他對太史闌的瞭解,他認為這不是謊話。這女人根本不屑於撒謊。
問題有點嚴重。
「你管不著。」
「男性?」
「嗯。」
「你的……親友?」
「嗯。」
「現在在哪?」
「失散。」
「你要找他?」
「嗯。」
「打算廝守一生?」
「嗯。」
容楚決定,要找出這個姚基,殺了。
「此人好在何處,令你念念不忘?」
「你若見它,必定自愧不如。」太史闌想起ど雞笑起來咧到耳根的大嘴。
容楚決定,找到這個叫姚基的,不忙殺,先扒光了吊到麗京鬧市三天。
看太史闌難得地面有倦色,他知道她今天勞心失血,必定十分疲憊,示意侍女收拾桌子,打水給太史闌洗澡。
他出去時,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桌上空空的香椿炒蛋的碟子,再看一眼太史闌。
太史闌坐在景泰藍身邊,靜靜看著那孩子,側面的弧度,幾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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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容楚離開,收拾了桌子洗了澡,太史闌在床上坐下,一邊靜靜聽外頭更漏聲聲,一邊練習她取名「毀滅」的能力。
一根草莖放在她面前,太史闌手掌輕輕放上去,閉上眼睛,意念下沉。
一刻鐘後,她移開手掌,床上,碧綠草莖斷成三截。
太史闌的手再次覆蓋上去,這次,大約半刻鐘後移開手中,草莖回復成完整一根。
太史闌輕輕吐出一口長氣。
她在利用自己特殊體質,學習「毀滅」,她漸漸發現,大約自己內腑某處臟器氣機特別旺盛,造成了復原的異能,所以只要將氣機倒流,就比別人更容易去「毀滅或分解」,而她野心大,不僅想要毀滅,還想要在毀滅、復原、毀滅之間自如轉換。
當然,現在還差得很遠,花費那麼多時間才能將一個草莖分開,之後復原也沒那麼銜接流暢,要用比平時更多的時間來恢復,但無論如何,成功都是從第一步開始的。
練完這根草莖,太史闌沒有再練,修煉這種能力需要強大充沛的精神,她今天腦袋受傷流血,不宜多練。
此時。
三更時分,夜色鐘鼓。
窗外很安靜,此時正是整座院子裡的護衛交班的時候。
太史闌悄悄起身,換了雙軟靴。
她出門時月色正移到雲後,光線晦暗,趙十三抱著刀在屋面上打盹,太史闌停了一會兒,想不明白古代這些護衛為什麼活得這麼沒自我。
護衛們今晚好像在偷懶,平時探個腦袋,就能看到嗖嗖的靴子底,今天她一直溜到園門前,也沒冒出人來攔截。
太史闌也就大大方方開門出去,她向來做不來鬼祟之態。
踏著月色的清輝,她出了二五營,二五營僻處山谷,也沒什麼人不開眼來打劫,光一個花尋歡就凶名遠播,四面自然也沒什麼護衛。
太史闌在馬廄裡牽出一匹馬,順手從旁邊練武場的武器架上拎了把狼牙棒,沿著山道走一陣,到了比較平坦的路上,翻身上馬。
她沒騎過馬,研究所多年禁閉的生活,讓她即使對著電腦模擬一萬遍騎馬英姿,也不可能在實際中操練,上馬姿勢還算漂亮,坐上去的時候馬身一聳,她險些摔倒。
貿然被吵醒,被陌生人駕馭的馬兒,自然沒那麼合作,仰頭要長嘶,太史闌眼疾手快,馬嚼子一套,一手抓緊韁繩,一手掄起那把狼牙棒,對準馬頭。
「閉嘴!老實點!別讓我像武則天馴馬那樣對付你!」
凶厲冰冷的聲音,寒光閃閃的狼牙棒。
動物多半通靈,常和人類相伴的尤其如此,那馬似也感覺到了威脅,一聲嘶叫被捂回了口套裡,將要揚起的前蹄,砰一下落下,砸到地面灰塵四散。
安穩了。
太史闌以閃電般的速度訓好馬,隨意收起狼牙棒,胡亂揉揉馬耳朵,那馬委屈地低頭,任她蹂躪。
「走,去東昌城。」
蹄聲答答,野花香。
有馬代步自然方便,一個半時辰後,東昌城在望。
東昌城外有連綿的山坡,種著些城外村莊居民的田地,一片一片樹林,在大地上稀稀落落,撞入太史闌眼簾。
太史闌停馬,瞇起眼睛。
她記得東昌城有香椿樹,那天乘馬車出城去二五營時,好像看見過。
找了好一陣,才在城外五里一個小村的村口處,看見一株香椿樹,還是太史闌靠著她靈敏的嗅覺,一路聞過去的。
看到那株數人高的樹時,太史闌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不會爬樹。
不過,她也不會騎馬,不也從二五營一直騎到了這裡?
太史闌是個從來不把任何事當回事的人,想到就做,往掌心呸呸吐兩口唾沫,搓搓手,開始爬樹。
蹭蹭蹭,上半截,哧溜,滑三尺。
沒事,蝸牛上一寸落半寸也一樣能爬到頂。
噌噌噌,上三尺,哧溜,滑兩尺。
上三尺,滑兩尺……
上兩尺,滑一尺……
夜色下,就見太史闌抱著樹,上上下下,各種折騰……
小半個時辰後,太史闌瞪著樹,恨恨地喘著粗氣。
早知道帶把刀來,挖洞踩上去。
或者……她抓起狼牙棒,對著樹身比比——能不能砸斷?
狼牙棒繼恐嚇馬之後,再次發揮了砍樹的特別功能……
還沒來得及揮出第一棒,太史闌忽然聽見一聲輕笑,來自頭頂上。
她手中的狼牙棒第一時間改變方向,護住腦袋之後,仰頭。
滿樹紫紅嫩芽,間隙散落月色如飄錦,縱橫的皎潔光芒裡,那人俯下的臉,笑意虛幻,也如這飄忽的月光。
太史闌扭頭便走。
腰身忽然一緊,隨即身不由己飛起,下一瞬她已經坐在樹梢,濃郁奇異的香椿氣息撲來,不知道是被氣味熏的還是這三丈許的樹離地太高,她有些暈眩。
容楚的芝蘭青桂香氣,在這麼濃郁特別的香椿氣息中,依舊清晰。
將太史闌拎上來,他笑道:「真是等得我急死了。」
太史闌緊緊抿嘴,眼神漫出殺氣——這傢伙看笑話已經很久了是不?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猜到你會出來采香椿?」容楚傾身笑問,順手就攬住了她的腰,「你呀,心其實很軟。」
太史闌狼牙棒一舉,落下的前一霎,容楚飛快地把一個精緻的籃子塞過來。
「喏,采香椿芽的籃子我給你帶來了。」
「砰。」籐編籃子遇上木包鐵狼牙棒,後者斷成兩截,落下樹梢。
絕對武力,溫柔展現。
太史闌不說話,人間刺在衣袖裡一動,銀白色的刺尖已經對準了容楚的腰。
這麼一刺,然後再把他推下去。
不,這麼一刺,然後再把他脫光,用腰帶吊在樹上。
計劃瞬間擬定,還未來得及實施,容楚忽然道:「你看。」
太史闌一抬頭。
日出。
灩灩千萬里。
彷彿只是霎那間,剛才還黑黝黝的天際,已經泛出一片魚肚白,似天幕乍分,銀河倏卷,又或者天神衣袖揮灑,灑袖間霜雪,染萬丈蒼穹,深深淺淺的白。
那一片白先靜,後動,在雲端翻湧,一層層翻出麗色,白、淡紅、緋紅、粉紅、紅、深紅、絳紫、深金……又或紅中生紫,紫中有金,華光折射,七彩霓裳。
這一霎天公傾翻顏料桶,織女扯亂彩線團,大片大片潑灑出的色彩,塗滿人的眼膜,尋不著中心,只覺得華麗,然後忽然便覺得眼前一亮,現一團金光。
純正的金色,難以描述,這是世間真正最尊貴的顏色,否則不足以鍍飾龍身稱霸天下,那一團金在萬千色彩裡呼之欲出,一切華美便都成了附庸。
忽然便是一顫,金烏躍然而出,剎那間彩霞退避,浮雲無聲,億萬碎金光線似萬箭,自雲端呼嘯而過,穿透瞬間清透湛藍的天際,抵達。
人人眉間光燦,恍若真神。
太史闌仰頭,不動,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多年歲月,她未曾如此近如此真切見日出,在這蔥蔥青樹之上,廣袤平原之上,青灰城池之上,鬱鬱江山千萬里之上。
人說海上見日出,見其壯闊;山巔見日出,見其燦爛;此刻浩浩平原,風過腳下,一片無遮無擋的空漠之中見日出,見其無涯而壯美。
她瞇起眼睛,並不覺得日光刺眼,或許這一生,想要往前走,總得迎著烈烈的光。
高樹青青,日光最先抵達,仰頭沐浴在日光中的男女,如黃金雕成。
容楚微微側頭,看見太史闌弧度恰到好處的側面,天生光潤彈性的肌膚,被第一縷日色淘洗,生動之美,如無言召喚。
他忽然覺得心空如洗,只想留下此刻日出一霎,以及身邊的這個人。和她在長長久久歲月裡,於高處,風中,俯瞰千里,笑指天下。
香椿氣息奇異而濃郁,籠罩其中的人微微熏然,不知是被那氣息撩動還是被日光撥動,容楚心弦微顫,忍不住就想起昨夜那一霎偷香。
他微側身,又想故技重施。
一隻籐編籃子遞了過來,「幹活!」
……
容楚默默地采香椿芽,心想男人想幹的活和女人想幹的從來都不是一回事……
這兩個人,一個金尊玉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個少有自由,從未享受生活之樂,只看見過切碎的香椿芽,連成品都少見,哪裡知道香椿芽怎麼采。太史闌還好,覺得既然稱「芽」,那就是嫩尖。容楚卻心不在焉,薅了樹條一把一把的捋,不過片刻,便道:「好了。」笑吟吟躺在樹枝上,嘴裡叼著朵嫩芽,道:「來歇歇。」
太史闌可沒他這樹上睡覺的本事,認真低頭篩選可用的嫩芽。
「闌闌,」容楚道,「我從沒想過,你對孩子會那麼耐心。」
「我叫太史闌。」
「我隨景泰藍叫你。」容楚閒閒地道,「這是我們這裡的風俗。」
「行。」太史闌點頭,「公公早。」
容楚:「……」
片刻後他決定回去後一定要調教景泰藍,改掉他那斷字喊人的毛病。
會引起誤會的!
「你既然喜歡孩子。」容楚很快大人大量地拉回話題,「我送你一個如何?」
太史闌不理會這個流氓話題,淡淡道:「不喜歡孩子。」
容楚探詢地看她。
「我沒有童年。」太史闌對著陽光瞇起眼睛,雖刺痛仍不肯放棄,「想給景泰藍補一個。」
容楚沉默,看她依舊漠然的表情,漠然是因為無動於衷,還是早已痛到麻木?
「你來自哪裡?」他終於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
太史闌的怪異,像個天外來客。
太史闌沉默,或許異能在這片大陸不算異端,但一個跨越時空的異能,或許是。
她要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所在乎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把柄。
沒有得到回答,容楚也並不生氣,只悠悠道:「你從哪來不重要,你會留在哪裡比較重要,比如現在……」他忽然一笑,「我們下去吧。」
他伸手來攬太史闌的腰,笑得怡然自得。
「不想摔死,抱住我。」
太史闌忽然抬腳,踹在他身下樹枝上。
「卡嚓。」一聲,本來就不粗的樹枝斷裂,容楚啪地掉了下去,他掉落的一瞬間,太史闌撲過去,抓住了他的頭髮。
抓住了他的頭髮……
「別碰我頭髮——」國公爺瞬間發飆,呼一聲半空翻轉,手臂一彈把太史闌橫彈出去,太史闌一腳蹬在他腿上,橫飛三尺,落地。
兩人各自落在樹身兩端,鬥雞般相望,容楚還沒來得及說話,「卡卡」兩聲,踩斷的樹枝重重落在地上,撲起的灰塵濺了容楚一身……
太史闌趁這時間,爬上馬,看看天色。
嗯,還趕得及在景泰藍睡醒之前捧上一碟香椿炒蛋。
她一抖韁繩便要快馬馳出,前方忽然湧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釘耙扁擔擀面杖齊全,嚷嚷著湧出村口,直奔他們而來,當先是一個小孩,聲音尖利,「就他們!就他們!毀了我們的樹!」
一大群人堵住了兩人的路,都是普通百姓,剛從床上爬起糊著眼屎,太史闌不敢再放馬,低頭看著他們。
「就他們!」那孩子尖叫,「我出來撒尿,看見他們採了我們好多香椿!」
「太缺德了!」當先一個老漢顫巍巍道,「今年天熱得遲,雨水少,香椿減產,有價無市,一把香椿可以賣出一分銀子!全村人如今都靠這棵香椿樹貼補家用,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老頭渾身亂顫,手指抖得太史闌眼睛發花。
太史闌看看自己拎著的一小籃香椿,她不重口腹之慾,不關心日常瑣碎,還真不知道這些芽兒這麼值錢來著。
她從口袋裡摸了摸,摸出一角碎銀,拋了過去。
老頭撿起,咬了咬,收進衣袋,太史闌剛要走,老頭枴杖一頓,「這點就夠了?樹都被你們毀了!全村人的吃飯傢伙都被你們砸了!你要我們日後怎麼活?」
太史闌看看那樹,嗯,確實毀了,不過,這只是一棵樹,當真全村都靠它過日子?
「賠!賠!賠!」枴杖跺得山響,口號聲慷慨激昂。
「怎麼賠!」
「三千兩!」
「沒這麼多。」
「那就留下你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抵押!」
「沒貴重東西。」太史闌道,「放我過去,回頭我拿錢賠。」
「呸!」老頭嗤之以鼻,「你跑了還會回來?鬼才信你!」順手把枴杖一扔,麻利地往馬腿前一躺,「你過呀,過呀。要麼從我這把老骨頭身上踩過去,要麼留下錢!」
呼啦啦,一群小孩麻利地躺倒,圍成一圈,腆肚皮齊聲喊,「要麼給錢,要麼踩!」
太史闌瞟瞟容楚,國公爺雙手抱胸,笑吟吟看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今兒算是發覺了,原來太史闌的不講理是看人的,越是達官貴人她越不給面子,貧民百姓倒能得她一個平等相待。
再困難的事她也不在乎,此刻倒是這些刁民,難住了她。
太史闌下馬,向他走過去,容楚微笑,「我沒錢。」
「不借錢。」
「也沒貴重物品。」
「不需要。」
「不會以身幫你抵債。」
「你不值錢。」
「嗯?」容楚笑容開始有點危險。
「你剛才問我從哪裡來。」太史闌道,「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容楚俯首看著她,笑容坦然,「好。」
太史闌衣袖一翻,人間刺滑出一點尖端,銀白色的光芒吸引了容楚的視線,原本姿勢略有戒備的容楚,一眼之下就神情一動,「咦,這是……」
他身子忍不住向前一傾,太史闌立即肘間一撞,刺尖刺入容楚掌心。
她早已把人間刺綁在手臂上,使用更方便。
容楚一震,眼神裡漸漸浮現一抹茫然,太史闌大聲對村民道:「我把這個人押給你們。」
「要他何用?」
太史闌拉拉他腰帶,「玉帶,價值千兩。」
村民們一骨碌爬起,露出貪婪的眼神。
太史闌拽拽香囊,「囊上鑲紅藍寶石,價值千兩。」
「還不夠!」老頭呼吸急促。
「還可以賣了。」太史闌若無其事,「這張臉,這身材,價值萬金。」
村民們眼前一亮。
「對哦。」有人悄悄和身邊人道,「聽說東昌城最近來了個貴人,叫什麼國公的,美貌風流,喜歡美麗精緻的東西,東昌府主最近正在尋找奇珍異寶想巴結,你們說那國公喜不喜歡這樣的?送上去能不能賺一筆?」
「對的對的!」一票老娘們兩眼放光頻頻點頭,「收下收下,先在村裡留著,我們驗驗貨。」
「別急。」老頭一頓枴杖,狐疑的眼神盯著太史闌,「這人莫不是有病吧?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你說幾句話他就癡傻在那裡了?你莫不是要留個禍患給我們?」
「嗯嗯,莫不是身上有殘疾?當場驗貨!驗貨!」老娘們喊得最凶,目光灼灼。
太史闌伸手就去解容楚衣扣。
她的人間刺還刺在容楚掌心,不怕他清醒。
扣子一顆顆解開,一線肌膚輝光如珠,村民們瞪直了眼睛,呼吸急促。
太史闌皺皺眉,忽然覺得夠了。
以她對容楚的瞭解,他很快就會清醒,清醒之後這些村民動不了他一根汗毛,她只要抓緊這個空隙跑掉就好。
她收回手。
收手那一霎,忽然看見容楚對她眨眨眼睛。
這一眨,太史闌便如北香椿樹當頭砸,立即向後退,可惜遲了。
容楚手掌一反,銀白色的刺尖,刺入了她的掌心。
而容楚攤開的手掌,堅實如玉,沒有一絲傷痕。
「事不過三。」他在太史闌耳側柔聲道,「你以為我還會上當第三次?」
太史闌雙目發直,不動。
「喂!你們怎麼回事?」老頭瞧著不對,氣勢洶洶大踏步過來,「不管怎樣,留下錢來……」
容楚隨意揮了揮衣袖,送他出了千里之外。
「敢打我村長,今天活燉了你——」幾個壯漢揮舞著鋤頭衝上來。
下一瞬,他們都在樹上掛著,褲帶下垂,迎風飄蕩。
地上的翻滾和樹上的哀嚎驚住了其餘的村民,貪婪和淫蕩的眼光瞬間消失,化為審視和畏縮。
「我不是她。」容楚微笑,看也不看這些村民,懶散地道,「我不賠錢,不留人,另外,我累了,準備間乾淨的屋子給我。」
屋子很速度地準備好了,從地上爬起來的老頭,恭敬地請大爺進去休息。
「不休息。」容楚站在門檻上,微笑,很明顯嫌髒的表情,「請村中幾位年高德劭的長輩來,我有事需要幫忙。」
「老頭子在此,公子有何吩咐?」枴杖老頭上前諂笑。
容楚瞟一眼「年高德劭」的老頭,「你們村中,有婚書麼?」
「有,有。」老頭連連點頭,「咱村的婚書都是齊全的,裡甲保正的私章都事先蓋好,公子你要用?立馬就得。」
「哦?」容楚似笑非笑瞟他一眼,「貴村想必不太富裕,光棍很多?貴村的女眷,都是五越那邊來的吧?」
「公子您怎麼知道?」老頭瞪大眼睛,滿面驚詫。
容楚笑而不語——五越女子肌膚較本地女子黑紅,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在南齊某些比較貧困的村鎮,一直存在人口買賣現象,五越、西番,乃至臨近南齊南海域的東洋島國日桑國,都有一些貧困女子,以各種方式,翻越大山,穿洋渡海,來到相對富裕的南齊,和當地人通婚。
官府對於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欲乃是天理,你可以阻止偷竊拐賣,但不能阻止光混漢們娶老婆,弄不好會影響治安的。
南齊娶親要從官府立憑,但為了放水,地方村鎮也有自備婚書,具有和官府憑證同樣的效力,容楚一看這小村連婚書都這麼齊備,很明顯娘們大多來路不正。
以前他也懶得管這些小事,但昨夜景泰藍遇刺,隱隱說明,五越在南齊內陸的勢力,或許已經超越了他的想像,是該進行整治了。
一番國策,瞬間在心中成型,連帶奏折怎麼寫,如何渠道遞上,整頓該以什麼樣的方式進行最溫和有效,都已經有了計較,容楚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如此,麻煩取兩份印鑒齊全的婚書,並兩位耄老過來。」
順手拋過去一顆金豆。
金錢加大棒的效果永遠最給力,這回東西和人更快備齊,容楚牽著太史闌的手進了屋子,拿起婚書看了看,笑道:「這一份改一改,改成納妾。」
納妾是不需要文書的,但此刻容楚只要開口,誰敢違背,不過是將「今憑媒證人xx、xx做媒,說合xx作為正妻」,改為「作為妾侍」,而已。
兩個在村中「年高德劭」的老者,提醒容楚,「當列明聘禮財物,公子的祖、父及本人的姓名、職務,生辰八字,兄弟排行,田地財產等……。」
「哦。」容楚漫不經心地道,「我怕寫不下。算了。」
一屋子的人撇撇嘴——吹得咧!
「恭喜公子,妻妾同娶,家宅祥和啊。」老頭村長打拱作揖,連聲恭賀,轉身卻撇嘴——妻妾同娶,上房摔瓦……
「來,簽字。」容楚牽過太史闌,刺尖抵著她掌心,將一份婚書,一份納妾書都鋪在她面前。
一屋子的人瞠目結舌,什麼意思?既做妻,又做妾?
「嗯,再寫幾句……」容楚忽然附在太史闌耳邊,放低聲音,輕輕說了幾句,太史闌木木地聽著,按照他說的,慢慢提筆寫。
村長老頭和兩位見證人好奇,探頭過來看,好容易辨認清楚太史闌大開大合又十分難看的字,看清那幾句內容,眼珠子瞬間瞪圓,嘶嘶地從齒縫裡冒涼氣。再轉頭看看笑得開心的容楚,都縮縮脖子,悄悄把腿後撤再後撤。
待太史闌寫好,容楚滿意點點頭,龍飛鳳舞簽上自己名字。兩位半路「媒人」顫顫巍巍在末尾簽名。簡易「婚書」告成。
容楚吹乾墨跡,順手往懷中一揣,道:「好生照顧我那妻子,我去去就來。」又笑道,「她怕羞,這事兒你們不要和她再提。若是惹怒了她,回頭你們就得把金子退給我。」
眾人點頭如搗蒜。
容楚一走,不過一刻鐘左右,坐在椅子上的太史闌,眼神漸漸清明。
第一眼便看見一屋子的男男女女,瞪著鬥雞眼,齊齊盯著她,不由一驚。
「幹什麼?」
人們齊齊一退,異口同聲,「沒啥!沒啥!」
太史闌站起,四面望望,有點詫異自己怎麼忽然到了屋內,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間刺的「遺忘」,導致短暫失憶,消失的那段記憶很多時候因為短暫,會被人的意識自動銜接,粗心的人很難發現斷層,但太史闌不同,她太熟悉人間刺了。
她坐下來,將時間慢慢倒推,剛才記憶中最後一刻是在幹什麼……解容楚扣子?
然後呢?
然後就坐到屋裡了。
看見一屋子人詭異的神情,太史闌的直覺讓她汗毛倒豎。
「剛才發生什麼了?」
「沒有!沒有!」搖頭甚整齊。
太史闌環顧四周,有桌有椅,有一堆老頭,桌上有筆墨,有紙張,她唰地抽出一張紙,對著陽光照照,才想起來這不是現代,軟筆不可能在餘下的紙張上留下痕跡。
瞧瞧四周,一個個嘴閉得蚌殼似的,問也問不出什麼。
太史闌起身就走,村長老頭慇勤地追出來,給她牽馬,「恭喜小娘子,小娘子不在這裡等你的夫……」
「夫什麼?」
「夫……」老頭眼珠一轉,「富家公子呵呵,不在這裡等他麼,他說等會就回。」
太史闌盯他一眼——有鬼。
她翻身上馬,二話不說揚鞭,馬蹄飛起,將老頭淹沒在煙塵裡。
老頭踮腳傻傻望著太史闌飛快消逝的背影,驀地一拍大腿,「哎喲,忘記和他們要謝媒禮!」
……
太史闌回到二五營的時候,沒看見容楚,她將香椿交給廚下,吩咐他們做一盤香椿蒸豆腐。
景泰藍半個時辰後醒來,慢吞吞坐起,有點失落地揉了揉眼睛,歎了口氣。
沒夢見香椿啊悲劇……
隨即他聳了聳小鼻子。
聞見一陣魂牽夢繞的熟悉氣味。
景泰藍眼睛霍然一睜,就看見一盤熱氣騰騰,白裡點青的香椿豆腐,在眼前誘惑地飄香。
小饞嘴歡呼一聲撲過去,抓了勺子就開吃。
太史闌垂眼看看他饕餮模樣,唇角微彎,從身旁侍女手中接過熱騰騰的毛巾,捂在臉上,好去除一夜奔波的勞累導致眼下的黑眼圈。
毛巾剛剛撤下,一勺熱氣騰騰的香椿豆腐,笨手笨腳塞到了她嘴邊。
「闌闌……闌闌……吃……吃……」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她,奶聲奶氣地喊,眼神裡充滿感激。
小子聰慧,曉得香椿不會從夢中變出來,必然是他的闌闌半夜找來的。
太史闌張嘴含了,她並不太喜歡這東西,覺得氣味奇怪,昨晚上樹采香椿其實她總被熏得要暈,但孩子赤誠,不可辜負。
香椿豆腐細膩香軟的滋味,抿在舌尖,似甜非甜,或者是心意最甜。
景泰藍吃了幾口,撲在她懷裡,太史闌摟住他,低低道:「記住,有人會搶去你喜愛的東西,但也有人會給你,只要你值得。」
「嗯。」小傢伙今天特別乖,頻點大頭,又伸手輕輕碰太史闌的額角,尖起嘴巴去吹,「不痛……不痛……」
「當然不痛。」太史闌抱著他,「不過我累了,今早你能不能自己學著穿衣服?」
古代衣服複雜,景泰藍目前學會的是自己吃飯和洗小褲衩,穿衣這麼高技術的活計,還處於學習階段。
「好。」
半個時辰後,蘇亞和蕭大強史小翠等人來敲太史闌的門,看見太史闌額頭傷痕,都嚇了一跳,曉得緣由後又笑,道太史闌活該。
太史闌不說話,望定他們的眼神平靜溫暖。
「大家都備好行李了。」史小翠道,「就等你,我幫你把景泰藍抱出來。」
太史闌一攔。
「他穿衣服呢。」
「這麼小,就讓他自己穿?」
「呵呵呵呵。」戴了個娃娃面具的景泰藍腆著肚子,搖搖擺擺出來了,「闌闌,穿好了。」
學生們齊齊扶額,「天哪……」
袍子斜披身上,腰帶捆在額頭,褲子沒繫腰帶,鬆鬆垮垮拖在腳下,小靴子不曉得怎麼拔上,赤腳踩著鞋跟。
這種造型,能從屋子裡安然走出來真是奇跡,不過看看他身後忍笑忍得辛苦的侍女,眾人也就恍然。
「太史闌……」蕭大強忍不住搖頭,「不嬌慣孩子是好的,可也不要操之過急,我出身農家,也到三四歲才開始自己穿衣服。」
太史闌不答。
他們不懂。
她沒有時間。
她沒有時間陪伴景泰藍慢慢長大,沒有時間在漫長的成長光陰裡,按部就班一點點教會他如何做人,如何自立,如何看待這世間冷暖人情深切,如何在風刀霜劍冷酷嚴寒的世態裡,保持一顆巋然寂靜,永不畏懼的心。
她只能做了自己最厭惡的填鴨人,盡量在最合適的時候,盡快地讓景泰藍得到教育而成長。
當年的她,三歲之前隨母親流浪,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裡沒有溫情,三歲離母,被陌生人抱進研究所,搞科研的人哪裡懂教育,那時候三個死黨還沒進研究所,她在那冰冷的四牆裡孤獨地成長,為保護ど雞和護院狼狗打架,和其餘實驗者爭吵毆打,或者自己遍體鱗傷,或者讓別人遍體鱗傷。
時間久了,就成為現在冷硬無畏的太史闌。
可她不喜歡。
景泰藍選擇了她,她便要對他負責,三歲那年再沒有母親的肩頭給她溫暖,現在她想用自己的肩頭,暖了那個孩子眼底深藏的冬。
是彌補他,也是彌補自己,彌補歲月洪流裡,三歲那年喋血街頭,迷茫而不知哭的女孩。
……
「穿得很好。」她好像沒聽見四周倒抽氣的聲音,大聲鼓勵景泰藍,「到我這裡來。」
景泰藍呵呵笑,舉著撥浪鼓,蹣跚向她奔來,所有人都不忍目睹掩上臉。
「啪嗒。」
預料之中的響聲。
景泰藍趴在地上,傻傻地愣了有一刻,倒是沒哭,他身後侍女立即要去扶,被太史闌嚴厲的眼神止住。
「我頭暈,扶不動你,你自己起來。」
景泰藍聽話地自己要起身,但是衣服穿得太奇葩,褲子絆住了腳,掙扎了幾次都沒掙扎起來,他惶然地四面望著,烏黑的眼睛漸漸泛上盈盈的水汽。
眾人唏噓,被求助的萌眼神給擊倒,看向太史闌的眼神充滿譴責,最喜歡他的蘇亞第一個邁步,太史闌淡定地伸腳。
「啪。」
蘇亞被絆倒在景泰藍面前。
要哭的景泰藍瞬間被逗笑,小臉上淚花閃閃,露三顆大牙。
「蘇亞。」太史闌毫無歉意地道,「做個榜樣。」
蘇亞立即要跳起身,接收到太史闌目光,才若有所悟,裝做很艱難的樣子慢慢爬起,動作做得緩慢清晰,先收腿,肘撐地。
景泰藍一眨不眨地看著,照著她的動作,收腿,扯褲子,撐肘,起身。
眾人都笑,大讚:「好樣的!」
正鬧哄哄的,半起身的景泰藍一抬頭,從人腿縫裡發現多了一條身影,淡黃色繡銀杏的裙擺,他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憎惡,已經起來的身子,忽然往地上一趴。
眾人都一怔,眼看這小子馬上就可以起來了,怎麼又趴下了?
景泰藍趴下還不罷休,嘴一咧,哭起來了。
他剛才跌倒都沒哭,此刻反倒賴地上撒潑,明顯不對,太史闌看了看小子,嗯,光乾嚎沒眼淚,裝的。
景泰藍不愛哭,並不像普通孩子一樣,得不到什麼東西或者受點傷害便號哭不止。在一起這些日子太史闌只見他哭過兩次,還都有深切的緣由。
太史闌回頭,順景泰藍眼神一望,瞬間明白。
「哇。」景泰藍哭得有聲有色,一邊哭一邊對著人群張開雙臂。
蘇亞立即要去抱他,卻被他讓開,他執拗地對著某個方向,張著雙臂。
眾人一回頭,都臉色一變。
不知何時,喬雨潤已經站在眾人身後,亭亭而立。明明她所處的是樹蔭,可身邊還是有兩個侍女打傘,這回換了淡藍色的紙傘,其上君子蘭風姿搖曳。
「我來給諸位送行。」她微笑道,「送你們上車。」
眾人都變色——她送行?那不是又要搞出什麼ど蛾子?
「哇……」哭聲傳來,眾人嘩啦一下散開,就見景泰藍不屈不撓地伸著雙臂,正向著喬雨潤的方向。
「這是太史姑娘的孩子嗎?」喬雨潤驚喜地道,「真是可愛。」
景泰藍一見她,破涕為笑,含糊呢喃道:「美麗姑姑……抱抱……要抱抱……」
喬雨潤微有訝異,見眾人投來的目光複雜,又微微生出驕傲,她向來是個注重完美,也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完美的人,此刻遇上這等情境怎肯放過,臉上微笑越發親切雍容,提著裙子緩緩蹲下身,道:「來,姑姑抱你。」
眾人都扭轉臉——裝!裝到靈魂裡去了!小孩子還跌地上呢,你就不能上前幾步抱起?移動幾步「蓮步」會死啊?
景泰藍乖巧地爬起來,顛顛地過去了,蘇亞有幾分憤然之色,花尋歡挑眉要去攔,被史小翠拽住,蕭大強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
景泰藍格格笑著撲進喬雨潤懷裡,太史闌面無表情看著。在場諸人都有不忿之色,唯有她淡定如初。
「真香……」喬雨潤抱住了景泰藍,一瞬間心中忽然湧起熟悉感,隨即她便為自己的荒唐忍不住失笑——怎麼可能?
她低頭看了看景泰藍,心中忽然一動。
這是太史闌的孩子……
殺機一閃,只是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麼並不容易,她尚在猶豫,忽然覺得腹部一熱,隨即聞到一股濃烈的騷氣。
「啊!」空白一瞬的大腦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喬雨潤霍地彈起,手臂一掄,將懷裡的景泰藍滴溜溜扔了出去。
人影一閃,雙臂一抱,花尋歡穩穩將景泰藍接住,太史闌本來已經站到了喬雨潤身側,都沒她跑得快。
「惡婆娘!」花尋歡破口大罵,「這麼小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毒手!」
喬雨潤臉色一白,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有點懊悔,懊悔的不是對景泰藍下手,而是眾目睽睽之下這行為有點影響她形象,隨即她看看自己淋漓的裙裾,怒氣突生,淡淡道:「他有罪,弄污了我的裙裾。」
「兩歲孩子,你還要他懂得憋尿?」花尋歡嗤之以鼻,「怎麼?尊貴的指揮使大人,生氣了?憤怒了?尿得你不爽了?接下來是不是要召齊屬下,備齊武器,對景泰藍先包圍,再繳械,後用刑,昭告天下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行呀?」
喬雨潤冷冷盯了她一眼,又嫌惡地看了看景泰藍,一言不發,扭身便走。
容楚的地盤,不會允許她動景泰藍,此刻一身尿臊臭,難道留在這裡和這群下賤平民鬥嘴?
她走得很快,傘也不要了,優雅也不管了,尿濕的裙裾,抖抖地貼在小腿褲子上……
眾人沉默,盯著她的背影,眼看一主兩僕背影匆匆消失,霍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尿得好!」花尋歡把景泰藍往上一扔,歡呼,「這下這女人沒法跟著我們了!」
「景泰藍撒尿天下一絕啊。」熊小佳格格地笑,「上次一尿,逼得寒門子弟憤而抗爭;這次一尿,逼得西局指揮使落荒而逃,再來一次,或許五越啊,西番啊,日桑啊,統統迎風拜倒,一瀉千里!」
眾人搶著將景泰藍拋來拋去,圓滾滾的肉球在半空跳躍,景泰藍興奮地尖叫,不覺驚險,無限歡喜。
「好了。」太史闌看著差不多了,再拋下去小子眼珠子就要成螺旋狀,出聲制止,景泰藍撲在她懷裡,蹭了幾下,忽然悄悄道:「她以前……很喜歡我……總說我好……」
「說著喜歡你的人,未必真心喜歡;看似嚴苛待你的人,未必不喜歡。」太史闌道,「景泰藍,你遲早會懂。」
景泰藍似懂非懂想了想,點點頭。
沒了喬雨潤阻攔,趁著她忙著換衣來不及使壞,眾人匆匆上車,二五營此次出外考練學生三十名,以寒門子弟為主,兼有十名品流子弟,花尋歡是以助教身份陪同保護。
太史闌直到上車都沒看見容楚,倒是趙十三早早地坐在了她的車棚頂上,看樣子當真要一路保護到底了。
太史闌有時候真的摸不清這些高位者到底打什麼算盤,這麼大的事,說掩也就掩了,她也懶得多想,正準備上車,忽然看見一個人,提著個包袱,躲躲閃閃湊近來。
卻是有陣子不見的沈梅花。
沈梅花神情已經沒有了前幾日的暢朗,帶幾分陰霾幾分畏怯,笑著和三三兩兩還沒上車的學生們打招呼,品流子弟愛理不理,寒門子弟們則大多哼一聲扭轉頭去,蘇亞更直接,在她過來之前大步走開。
史小翠在太史闌身邊哼了一聲,「活該!」
「怎麼?」太史闌問。
「出身風塵的人就是賤,日日新人換舊人。」史小翠一臉不屑,慢吞吞地道,「不就是選了去學指揮麼?就以為自己脫胎換骨,成高貴人了,當初怎麼恨那些品流子弟也忘記了,整天有事沒事往那邊湊,那股下賤樣兒……我呸!湊了又怎樣?人家還不是瞧不上?天生的草窩雞兒,別以為插幾根鳥毛就能充鳳凰!」
「指揮科的那些人,是她同學。」太史闌淡淡道。
「你還為她講話?」史小翠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曉得我們為什麼這麼討厭她?舔品流屁溝子什麼的,二五營從來不缺這樣的人,不理也便是了,可她還說你壞話,說你怎麼看都不像女人,莫不是個人妖,說景泰藍不像你,莫不是被你騙來的,說你和李助教楚助教不清不楚,保不準原先也和她一樣營生……」她狠狠呸了一口,「自己賤,便想著別人和她一樣賤!」
沈梅花此時正走近來,扯出一臉笑容想要套近乎,聽見這句,激靈靈打個寒戰,慢慢把腳步向後一撤,溜了。
太史闌看著她,扒著品流子弟的馬車想上,裡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她縮回了手,又慢慢想蹩近寒門子弟那幾輛車,但那幾輛車原本捲著的簾子,在她靠近時都刷地放了下來。
沈梅花僵硬地立在原地,無措了好一會,最後上了末一輛專門裝包裹和乾糧的牛車。
太史闌注視了一會,沒說話,一頭鑽進車廂。
隨即她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