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雨潤的脊背僵了僵,停了有那麼一瞬,才緩緩轉身,笑意微帶勉強,「國公說笑了。」
後方,人群之外,一身輕衣的容楚,立於一株梨樹下,梨花粉白,落於他水色衣襟,被他玉白的手指隨意拈去,女子們的目光隨著那含笑一拋的動作,飄飄蕩蕩,不由自主便頓了呼吸。
「來回奔波,好累。」容楚笑道,「還好,沒錯過好戲。」
他渾身上下,乾淨清爽,連衣服都是新的,哪來的風塵之色。偏他說著,一分臉紅都沒有。
太史闌瞟他一眼——終於捨得出來了?
景泰藍在二五營,他容楚怎麼可能離開?
「扶舟。」容楚轉頭對身後道,「讓你陪喬小姐好好逛逛,你倒好,把人給拋下了,你看你看,人家喬小姐難得過來一趟,還要來操心公務。」
李扶舟從樹後轉出來,他倒是有點風塵之色,髮絲微亂,那種不同於平時清爽乾淨氣質的散漫風情,讓女人們眼睛又是一亮。
這兩人站在一起,像紅楓林裡一道清溪過,或雪山間綿延碧綠松林,艷色裡別有清美。
女人們眼睛亮,喬雨潤眸子卻暗了暗,咬了咬唇,楚楚可憐地看著李扶舟,輕聲道:「不怨李先生,是我自己任性,將他拋下……」
李扶舟直接向她走了過來。
「怎麼受傷了?」他柔聲問,從懷中取出一管藥膏遞過去,「敷這個吧,淤腫半個時辰便可消盡。」
喬雨潤沒想到他一句責問沒有,反而關心備至,受寵若驚地連忙接了。
此時她滿腔柔情難以自抑,再要告狀或者惡形惡狀,自己都覺得不太合適。卻又不甘心放手,在李扶舟看不到的角度,陰冷地看了太史闌一眼,忽然笑道,「說起來也是小事,看在李先生面上,我就不追究太史姑娘以下犯上之罪,不過……」
她輕輕道,「太史姑娘性子太烈,過剛易折,卻是不好,今日領教了二五營學生一番風采,也讓我有這種感受。光武營學生都是我南齊棟樑之材,教導事務不可輕忽,我看這樣吧,我們西局最近在中州行省查辦五越奸細一案,需要長駐在附近,我們可以留一部分西局精英長駐二五營,協助二五營教學,」她笑看總院,「您看如何?」
當著學生的面,容楚的身份沒公開,她自然徵求總院的意見,總院卻不敢做主,眼角瞄向容楚,容楚微笑,不置可否,總院無奈之下,終究不敢違拗喬雨潤,笑道:「西局精英名動天下,能執教於二五營,是我等之福。」
寒門子弟齊齊色變,都看了太史闌一眼,誰都知道,這明擺著沖太史闌來的,這些人留下來,以後大家,尤其是太史闌,還有好日子過?
喬雨潤見高層無人敢於反對,滿意地一笑,向眾人點點頭,拉著李扶舟袖子道:「扶舟,其餘事體交於他們去做,咱們把沒逛完的那座玉壺峰,再走一走去。」
李扶舟含笑應了,喬雨潤款款走過太史闌身旁,眼角也不瞄她一下。
她剛剛走過去,忽聽見容楚對總院道:「雖說喬大人寬宏,不予追究,但二五營卻不能不給喬大人一個公道,太史闌等學生犯上,應該處罰。」
眾人一怔。面面相覷,喬雨潤也愕然回首。
「我看,眼下每年考練之期也快到了,不如就稍微提前一點,讓他們出營歷練。自然不要尋太舒坦的地方,否則還叫什麼懲罰。嗯……」容楚裝模作樣沉吟一下,「聽說西番在北嚴附近頗為猖獗,那裡臨近西北邊境,民風彪悍,龍蛇混雜,最是鍛煉人的好地方,就那裡吧。」
總院一怔,只好苦笑點頭。
喬雨潤腳步忽然微微一踉蹌。
她轉頭,眼神裡憤怒一閃而過,正對上容楚笑吟吟看過來的眼。
「喬大人。」容楚不急不慢地過來,笑問,「公道否?」
喬雨潤咬牙,半晌,微笑,點頭。生硬地道:「多謝國公主持公道。」
後兩個字咬得很重,像要將牙齒擊碎。
容楚好像沒聽見那聲齒間相撞聲響,也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挑起她下巴,在她耳側輕輕道,「那麼,為了感謝我,記得幫我照顧好她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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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雨潤張大眼睛,望定容楚,半晌,忽然笑了。
「國公。」她嫵媚地眨眨眼睛,「真該恭喜您,想不到孫家小姐剛剛去世,您這麼快又有了新歡,太后如果知道,不知該有多開心。」
「太后為什麼會知道呢?」容楚笑得雅致風流,「喬女官會告訴她嗎?」
「您覺得呢?」喬雨潤掠鬢,斜瞟容楚,笑得容光煥發。
「無妨。」容楚深深凝注她,眼神仿若深情無限,「太后會認為那是我在逢場作戲,因為,如果她問起我的新歡,我會向她求娶喬女官。」
喬雨潤掠發的手停在鬢邊,臉色唰地雪白。
「所以,記得照顧好太史闌。」容楚替她攏鬢,神情親密如對摯友,「她掉一根汗毛,是西局拔的;她少一片指甲,是西局啃的;她瘦一斤肉……」他微笑,「西局會少很多肉。」
喬雨潤望定他,胸口起伏,半晌,垂下眼睛,「是。」
容楚微笑,天光在他的笑容裡淡薄,化為漸漸瀰漫的暮色。
四面的人,望著那對竊竊私語的男女,他們姿態親密,自始至終笑容明麗,似一對有情璧人,都覺賞心悅目,連帶緊張的神情也微微鬆弛。
太史闌卻覺得,那兩人週身散發的氣息很陰冷,像這爛漫晚霞黯沉的邊緣。
過了一會兒,喬雨潤終於離去,依舊維持她從容的笑容,只是臉色有點白,她帶走了鄭營副和楊公公,至於她會怎麼處置兩個「案犯」,太史闌沒有干涉,也不打算干涉。
在她的力量還不夠改變更多的現實之前,她會立在原地,學會接受憎惡。
當然,總有一日,她要讓這世界,憎惡她的憎惡。
總院在容楚沒看到的地方,冷冷看了太史闌一眼,隨即也帶領高層們離開。品流子弟們悻悻離去,寒門學生們都沒走,三三兩兩,無聲聚集在太史闌身邊。
如果說之前選課之爭還讓一部分人猶豫觀望的話,今天太史闌正面撼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西局,成功救下花尋歡,已經足夠讓所有人,不由自主做出選擇。
「太史闌。」花尋歡走過來,認真看了她半晌,忽然大笑道,「當初我還笑你狂妄,現在看來狂的是我自己,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至於我值不值得你交……」她仰起下巴,「我也會證明給你看的。」
「廢話。」太史闌說。
不當她是朋友,她犯得著管閒事麼。
花尋歡眼睛亮了起來,蘇亞在一邊,露出一點淡淡笑意,一般明亮。
「北嚴城考練,不知道院正他們會怎麼分配。」蕭大強道,「北嚴城有十三村鎮小城,以我們的資歷,可能會去做錄事、佐史、巡檢、閘官、驛丞。以及掌稅收的稅課司使、掌各水庫閘儲洩、啟閉的閘官,掌倉庫的保管與守衛的倉官。如果是武技科出眾的學生,則可能去西凌行省的天紀軍中或者上府兵大營,擔任倉、兵、騎、胄四曹。」
換句話說,選擇很多,未必能聚在一起。
太史闌也不在意這個,她單打獨鬥慣了,現在這群人將她圍著,她雖然沒有不自在,卻覺得吵鬧氣悶。
「容楚。」看見容楚過來,她順勢撥開人群迎上去。
難得看她主動,容楚唇角微微起了笑意,卻見她看著李扶舟匆匆離開的背影,道:「他有事?那你記得代我和他告辭,我明早就走。」
容楚唇角的笑意斂去,淡淡看了她半晌,道:「不和我告辭?」
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懶得回答無聊的問題。
就住在你屋子裡,告什麼辭。
「不問問我剛才和喬雨潤說什麼?」容楚上前一步,斜斜俯臉,從太史闌角度,看不清他眼神。
「勾心鬥角而已。」她道,撥開他向回走。
「我向她求婚。」身後容楚笑道。
太史闌站定,想了想,道:「挺合適。」
人影一閃,容楚已經到了她面前,這回笑得更開心了,「太史闌,你不該為你的未婚妻身份爭取一下嗎?」
「如果我想要你。」太史闌仰頭看著他眼睛,「誰來搶都沒用,你不同意也沒用;如果我不想要你,誰挑釁也沒用,你拿天下誘惑我也沒用。」
容楚望定她狹長的眼眸,這個女子,她的眼神不是冰,不是石,是巍巍大地,蒼茫厚土,她並不本能拒絕一切,只是想要走進她的神秘之地,遙遠艱難。
「我忽然真的有點想……」他悠悠道,「想讓你要我……」
「嗯?」太史闌聽力不好狀,回頭。
容楚正在出神,下意識提高聲音,「我想你要我!」
太史闌立即點頭,「看情況。」
「……」
全場靜默。
喝水的花尋歡,噗地噴了蘇亞一臉。
蕭大強仰慕地看看容楚,再羨慕地看看太史闌,再一臉渴盼地看看熊小佳,熊小佳黑臉飛紅,扭捏半天,彎腰在他耳邊悄悄道:「嗯……我想你要我……」
蕭大強眉飛色舞,容楚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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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楚在眾目睽睽下郁卒,冷面腹黑魔王已經不急不忙回了住處,將要離開的消息告訴景泰藍,小傢伙立即歡呼起來。
太史闌卻在想著,要不要趁夜逃走呢?容楚允許她拐著景泰藍混進二五營已經是奇跡了,難道還會允許她帶景泰藍去北嚴城?
這世上奇怪的事太多了,景泰藍失蹤,天下沒有震動,該找的不找,該追的不追,找到了的不索回,卻又不肯離開。
事情詭異到這地步,太史闌知道,她必然已經觸及了某些最深沉陰謀的邊緣,只要景泰藍還在她身邊,她的危險永不消弭。
這也是她橫眉冷對容楚的原因——未必寬容你的就是好人。容楚的放縱,能有幾分好意?他一次次替她解圍,到底是單純地想幫她,還是更多地在考驗她?
在沒有摸清一個人真正的心思之前,太史闌寧可先選擇堅冷地保護自己。
思考了一陣,她踱到窗邊,四面隱隱的呼吸聲告訴她,想帶景泰藍逃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太史闌坐了下來,不再多想,和景泰藍的分離是必然的事,不必徒勞掙扎,她現在要做的,是趁著難得沒人干擾的時期,將景泰藍盡量留在身邊更多一些日子,好教會他一些他原本學不到的事。
想了想,她吩咐了侍女,安排了晚餐菜色。
掌燈的時候,晚飯擺了上來,景泰藍蹬蹬蹬跑過來,拿著自己的小碗和小筷子,他最近已經被調教得,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吃飯時要擺碗筷,吃完飯要洗乾淨自己的碗。
桌上菜色熱騰騰,景泰藍瞪大眼睛,一臉困惑。
那個綠色的豆子是什麼?豌豆?好像比豌豆大。
那個蛋餅裡,青色的芽是什麼?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為什麼有兩道魚?兩種魚都長得好奇怪。
門簾忽然被掀起,容楚不請自來,倚在門邊笑吟吟道:「聽說你今天換掉了廚房準備的菜色,是打算給自己辦一場踐行宴?我作為主人,少不得要來捧場。」
他很有興趣地瞄瞄桌上,有點好奇太史闌這個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的人,到底喜歡吃什麼。
太史闌看都不看這個自說自話的傢伙一眼,明明就是蹭飯而已。
容楚也不客氣,自己在桌邊坐下,手一伸。
太史闌瞟瞟他。
他望望太史闌。
太史闌錯開眼光。
他望著太史闌。
習慣性伸在半空,等著挽袖子的手,寂寞地伸著……
容楚不尷尬,不放下,挑釁地望著太史闌。
太史闌想了想,拿了塊抹布,塞在容楚手裡。
……
拋開抹布的國公,出去洗手了,太史闌順手布好自己和景泰藍的碗筷,坐下吃飯。
等容楚回來,早已開動,沒人等他。
他面前倒是有碗筷,太史闌沒打算真不讓他吃,只是給他準備的細瓷金邊碗十分精緻,和太史闌的藍邊大碗,景泰藍的藍邊小碗,格格不入。
容楚看看那配套的碗,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提出換碗的要求——不用問,肯定沒他的。
景泰藍頭也不抬,吃得歡快,根本不知道這短短一刻,國公爺心酸的心路歷程。雖說他近期跟著太史闌,胃口好了很多,但容楚也很少見他吃飯這麼專心,目光忍不住往桌上一掠。
隨即眉毛便高高挑起。
「你給他吃這個?」
「嗯?」太史闌瞟一眼桌上,春筍蠶豆,香椿煎蛋,燉河豚,鲃肺湯,烤羊排。
景泰藍格格笑著,用手抓起一把蠶豆。
「這個不能……」容楚的聲音,在看到景泰藍把那把蠶豆塞進嘴裡時,自動消聲。
「嘗嘗這個。」太史闌劃開香椿煎蛋,夾了一塊給景泰藍,一股奇異的味道瀰漫開來,景泰藍猶豫地望著煎蛋,不知道該不該吃。
「姑娘這不知是什麼芽兒,味道當真特殊。」侍女在一旁笑吟吟地道,「咱們都沒見過呢。」
「有異味的東西他不能吃……」容楚話說了一半,忽然筷子一橫,擋在景泰藍面前,「沒吃過的東西?撤了!」
太史闌冷冷看他一眼,吃了一筷香椿煎蛋,景泰藍眼巴巴看著她,終究忍不住好奇,唰一下從容楚筷子底把煎蛋搶了過去。
香椿入口,他的小臉先是皺起,隨即眼睛亮了亮,三五下快速吞了,一把拖過碟子,小勺子揮舞進攻,落勺如雨。
容楚臉上有點不好看,皺眉看著腮幫鼓鼓囊囊的景泰藍——真那麼好吃?
景泰藍一人吃掉一半的香椿煎蛋,滿意地打個飽嗝,勺子再度向河豚進攻。
那盤燉河豚卻突然消失了,落在了容楚的手裡。
「這東西有危險,他不能吃。」
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開始仰望他娘,想要尋求答案。
太史闌停下筷子。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蠶豆是季節性蔬菜,他不能吃?」
容楚默然。
「鲃肺少見,他不能吃?」
……
「河豚有毒,他不能吃?」
……
「香椿有異味,他不能吃?」
「這是規矩。」容楚淡淡道。
「嗯,規矩讓他一生只能吃溫火膳。」太史闌語氣更淡,「大廚房十二時辰溫著,常規用料,常規做法,一般口味,不溫不火。永遠的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
「亦是人間美食。」容楚皺眉,「尋常人一生不可得。」
「尋常人未必吃著燕窩駝峰,但他們可以在春天吃蠶豆,夏天嘗蘆蒿,秋冬打邊爐,鹹魚臭肉,都是人間真味。」
「下等食品。」容楚不屑。
「食物無分等級。給滋味定高下,除了狹隘就是狹隘。」
「太史闌你不過強詞奪理。」
「我不必和你辯駁。」太史闌給景泰藍夾蠶豆,「明天叫人用針線穿了,給你掛脖子上,邊吃邊玩。」
「好呀好呀。」景泰藍眼睛閃閃亮,點頭如小狗。
「這麼髒!」容楚驚詫,「不行!」
「他快樂。」
「病了怎麼辦?」
「他是人,不是弱草。」太史闌回頭看他,「也許你們看他,金尊玉貴,必須處處小心,可我覺得,在他擔下那些責任之前,他首先是個人,是個孩子。」
「是個孩子,就應該享有他的童年,在該瘋的時候瘋,在該玩的時候玩,想打滾就打滾,想尖叫就尖叫。」太史闌淡淡道,「沒有誰有權利剝奪這樣的快樂和自由。」
「過於放縱,多成紈褲。」
「天性的不予約束,不等於對人性的放縱。」太史闌拍景泰藍的腦袋,「現在想做什麼?」
「想唱歌。」
「那就唱。」
景泰藍扯開嗓子就唱,咿咿呀呀不曉得是什麼玩意,分貝尖利,音色恐怖,侍女搖搖欲墜,容楚手按胸口。
太史闌面不改色。
一曲唱完,她道:「很好,還想要什麼?」
「蠶豆項鏈……嘻嘻,你剛才說的。」
「可以,但是今晚要背完《大學》第四章。」
「好。」平常很抗拒背書的景泰藍,點頭如搗蒜。
太史闌回頭看容楚,容楚神情有點發怔。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童年,書房,臥室,臥室,書房,記憶中似乎沒有綠草藍天,沒有狂奔瘋跑,沒有縱情歡笑,沒有此刻景泰藍,純真明亮的笑意。
在今日之前,他也沒見過景泰藍,這樣純然信賴,發自內心的笑過。
一直不認為,屬於他們這些貴族少年的童年生活有什麼不對,然而此刻,忽然覺得,或許真的有點不對。
心深處某座堅實的意識堡壘,裂一道細微的縫,被一道來自天外的明亮堅執的光,照亮。
容楚的呼吸,亂了一分。
「為什麼不可以吃這些……」景泰藍忽然問。
容楚沉默,答案原本溜熟,此刻卻不想再說。
「因為很多人覺得,如果給你吃了季節性的東西,你會在不是季節的時候隨意索要,求而不得,會殺人。」太史闌道,「景泰藍。蠶豆、香椿,只有春天才有,河豚不處理好會有毒,鲃肺是當地特產魚類,也是春汛時才有。那麼,你會不會在冬天要吃這些?」
「不會。」景泰藍搖頭,「冬天沒有呀。」
「如果你在冬天要吃,廚師拿不出來,你會不會殺人?」
「為什麼?」景泰藍瞪大眼睛,「冬天沒有呀!」
同樣一句話,他後一句的語氣十分驚訝。
不是不認為,而是根本就覺得不應該。
不認為,還有可能動搖犯錯,不應該,那是從根本道理上的杜絕。
「一個告訴他,便可以不再犯錯的道理,為什麼不告訴他,而選擇讓他失去選擇的權利?」太史闌抬頭問容楚,「你們把他當人看了嗎?」
容楚無言以對。
然後他發現,桌上沒菜了……
「給國公上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太史闌抱起景泰藍,吩咐侍女。
容楚的小眼神又沉了下來,太史闌不理他——有病,幫你守住你們尊貴的習慣,有什麼不好?
她只有興趣打破景泰藍的枷鎖,以及她自己的。
殊不知容楚最恨她的就是這一點——為什麼不嘗試打破我?嗯?
「還要吃香椿……蛋……蛋……」景泰藍不捨地抓著桌邊,屁股賴得遠遠。
「吃多不消化。」太史闌命侍女抱他走。
「不要!不要!」景泰藍忽然尖叫起來,小腿拚命蹬侍女肚子,「要吃!要吃!」
「沒了,去背書。」太史闌示意侍女不要理他,繼續走,景泰藍尖叫,伸手去薅侍女頭髮,抓在手上狠狠地扯,「不要——不要——」吼得驚天動地,侍女被抓得眼淚汪汪。
他一向乖巧,這還是第一次發脾氣,一發就近乎歇斯底里,少見的狂躁。太史闌怔了怔,忽然發現自己犯了錯。
她一直以來調教他,是讓他「接受」,但從未注意過,這小子對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不容拒絕和搶奪。
以他的身份來說,會有這種毛病並不奇怪,或者也該有這種毛病,可是太史闌看著景泰藍毫不容情拉扯侍女頭髮的小爪子,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吸了口氣,她沒有發火,過去按住景泰藍亂揮的爪子,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景泰藍,聽我說,香椿很難得,附近都沒了,你放開她,想吃也要等到明天。」
「不要!不要!」景泰藍根本不聽她說什麼,亂蹬亂抓,「香椿!香椿!」
「景泰藍!」太史闌冷喝,去掰景泰藍的手。
小瘋子此刻腦子裡只有「東西被搶」一個念頭,誰擋誰就是他敵人,立即靈活地向後一縮,他手裡還抓著他的小薄瓷碗,抬起來一揮一擋。
「啪。」
清脆的破裂聲蓋過尖叫吵嚷,景泰藍抓著半邊破碗,不動了。
侍女張著嘴,一臉慘白。
容楚忽然飛快地掠過來,一把奪過景泰藍手中的半邊瓷碗,景泰藍傻傻的,也不曉得動彈。
太史闌摀住額頭,不動。
「我看看。」容楚口氣難得有點焦灼,伸手去掰她的手。
太史闌想避讓,頭暈眼花的哪裡抵得過他的力氣,手一讓,一股鮮血順著額頭緩緩流了下來。
鮮紅的血跡自光潔的額頭蔓延,一縷黑髮蔫蔫地被泡軟。
景泰藍眼睛瞪得不能再大,烏黑的瞳仁裡,漸漸瀰漫上血色和無限驚恐。
他似是想撲上前,又似是想逃避,張開雙手不知道該幹什麼,身子大力向後一仰,砰一聲後腦撞到抱住他的侍女的下巴,侍女痛呼,他卻好像全無感覺。
太史闌張開眼,正對著景泰藍的眸子,看見孩子的巨大驚恐。
她原本不想嚇著景泰藍,此刻忽然覺得,讓他直面她的流血,也好。
但她也不打算矯枉過正,往後一倒裝被打死好加深印象——教育也有其限度,任何時候都不該給孩子種下恐懼的種子。
她注意力都在景泰藍身上,沒注意到容楚的眼神。
或許容楚自己這一刻都沒注意,他看著那道並不算大的傷口時,眼神竟然是焦灼的。
「來人!」他道,「快拿藥箱來……」
他的話被太史闌止住。
她鬆開手,面對景泰藍,景泰藍捂著眼睛拚命向後扭身子,太史闌從侍女手中接過了他。
景泰藍一落到她懷裡,僵硬繃緊的身子忽然就軟了下來,放下擋著眼睛的手,驚惶地仰望她的傷口,伸出小肥手試圖去堵住流血的傷口。
傷口本來要停止流血了,給他這麼一碰,頓時又綻出鮮血,容楚想阻止,太史闌用眼神阻止了他。
景泰藍驚慌地發現,自己堵不住流血,眼淚忽然就一串串滾落了下來。
只是瞬間,長而翹的睫毛上便霧濛濛掛滿晶瑩的水珠,他開始抽噎,「……你要死了……你被我殺了……」
「景泰藍。」太史闌將頭擱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不,我不會死。」
「真……的……嗎……」
「我不會死。」太史闌道,「但是如果傷口往下一點,到達眼睛,或者往上一點,刺入太陽穴,或許就真的會死。」
景泰藍激靈靈打個寒戰,眼底有慶幸也有畏懼。
「你記住。」太史闌緩緩道,「人的生命可以很強悍,也可以很脆弱,癆病鬼可以咳喘著活幾十年,壯漢卻可能因為一拳而倒斃。但無論如何,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尊重它。」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望著她,沙啞著嗓子道:「……她們說我可以殺……」
「剛才我有沒有錯?」
「沒有……」
「那麼你覺得你做得對嗎?」
「不對……」聲音小如蚊蠅。
「你讓無辜的我流血了。」太史闌道,「以後還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嗎?」
「不……不……」景泰藍大頭亂搖,看得太史闌頭暈。
一雙手在她身後輕輕扶住了她,芝蘭青桂香氣淡淡,是容楚。
太史闌身子有點發軟,也懶得掙扎,向後靠了靠,依在容楚的胸膛上。
嗯,娘娘腔看起來不咋強壯,但這胸口倚著還是挺舒服的,太史闌眨眨眼,想著難怪那許多女子,貪戀男子寬厚的胸,男人給予的包容和保護感,會讓再堅強女子的心,也瞬間沉溺,恍惚間似尋到港灣。
容楚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將她攬得更緊了些。
「景泰藍。」太史闌抱住那孩子小小軟軟的身體,在他耳邊輕輕問,「告訴我,你很討厭失去,是嗎?」
景泰藍身子忽然大大一震。
他抬起眼睫,淚痕未乾,眼神裡驚恐初去,又泛上因世事涼薄導致的黑暗。那黑暗突如其來,遮蔽他的明亮,他像是被一支真相的箭擊中,泛出滿目的傷。
太史闌按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將他貼近自己,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有人曾搶去你愛的東西……是嗎?」
景泰藍僵僵地坐在她腿上,愣了好半晌,忽然一頭撞入她懷中!
他撲得如此用力,像要將自己揉進她的胸中,在她的懷抱裡撞散自己,或者撞散他幼小心靈裡,長久以來一直無法承載的沉重。
幾乎太史闌在感覺到他撞過來那一霎,就覺得下巴一涼。
那是瞬間飛濺的淚水。
身後的容楚動了動,似乎要擋住那一撞,然而最終他停住,只是將太史闌扶得更用力了些。
「……我的狗狗……」景泰藍在太史闌懷中輾轉,沒有痛哭,然而每聲嗚咽都是山間最幽咽的泉,屬於孩童無法自救的悲傷,「……她殺了……」
「……小寶兒……陪我玩……她殺了……」
「……翠翹……教我練身……她殺了……」
「……我的玩具……她都燒了……」
太史闌胸口漸漸冰涼,被淚水一層層浸濕。
觸及肌膚的那處布料,承載的不是淚水,是一個坐擁天下、人人以為必然幸福無倫的孩子,曾經最絕望最寂寥的失去。
他是那宮廷的主人,是天下的主人,是萬物的主人,然而那個小小的主人,坐在景華殿高闊的藻井下,赤腳貼著冰涼的金磚,一遍遍聽著那些屬於他,愛過他,他也愛過的人和物,離去的慘呼和嗚咽。
從此他憎恨失去,並因此不敢再愛。
因為幼小的心,漸漸知道,他愛了,喜歡了,在意了,便會有一雙冰冷的手,一個冰冷的聲音,奪去那些溫暖的、美麗的、可愛的一切,讓黃金龍座冰冷的把手,告訴他什麼叫——寡人。
景泰藍貼在太史闌胸口,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想起那些赤腳貼著金磚的冰涼的夜,那樣的夜似乎漫長永無止境,在噩夢的那一端。
他的眼淚無聲無息滾滾而出,似乎永無休止,他並不十分清楚為什麼要哭,只是莫名地覺得悲傷。
太史闌胸口冰涼,貼在她臉頰的孩子的臉冰涼,身後扶住她肩的容楚,手指也冰涼。
玉階如雪月光寒,幔帳重重裡,相擁的三人,似一座彼此相攜不願分離的雕像。
容楚再次發出一聲歎息,有些恍惚般輕輕道:「我怎麼忽然覺得,這一幕屬於我……」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像很多年後,一家三口……」
因為知道荒唐,所以他不說。
太史闌也沒聽懂他的意思,她關注景泰藍,看他哭到抽搐,小身子一抽一抽,回頭望了望容楚,容楚衣袖一拂,點了他睡穴。
發洩過頭也會傷身,這樣正好。
抱起熟睡的景泰藍,慢慢拭淨他的淚痕,太史闌始終默不作聲,一邊擦一邊走神,完全忘記自己腦袋上還在流血,直到容楚忍無可忍地道:「你可以讓我給你包紮了吧?」
太史闌頭也不回,順手從身邊侍女手中抽出一塊白布,擦了擦。托盤上有金創藥,她仰起頭,藥粉倒在手心,準備按上傷口。
容楚忽然拍掉她的手,一手拿過金創藥,一手按住了她的脖子,「放手,你這樣不怕留疤?」
「放手,不准掐我後頸!」太史闌最討厭別人抓她後頸,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就像被掐住脖子的貓,下一瞬容大爺或許就能將她拎起來甩啊甩。
容楚的手指還可惡地觸及了她的耳後,她渾身顫了顫,幾乎立即,耳廓就紅了。
容楚此時注意力卻不在她的敏感處,理也不理太史闌的抗拒,撥開她被血濡濕的亂髮,他語氣不太客氣,動作卻極細緻,頭髮被血粘住,有些靠近傷口,他怕撩起頭髮牽動傷口,便用指甲先一絲絲將亂髮理順。
傷口位置很巧,當真下一分到眼睛上,上一分到太陽穴,只怕將來難免要留疤,不過可以用鬢髮遮住,容楚搶過金創藥自己親自處理,也是因為想要將傷口盡量處理得平整收斂,將來疤痕不明顯。
要像太史闌那樣隨便撒撒包紮,估計難免就是一條紅蚯蚓。
真沒見過哪個女人,像她這麼不注重容貌!
她是不把自己當回事,還是不把自己將來當回事?
容楚心情不豫,動作依然輕柔。兩人靠得極近,彼此都下意識屏住呼吸,可再怎麼屏息,屬於容楚那種無處不在的芝蘭青桂香氣,還是氤氳在了太史闌鼻端,太史闌睜著眼睛,正看見近在咫尺的容楚的臉,這麼近,居然依舊找不到毛孔和任何瑕疵,屬於肌膚的細膩光輝,如珠如月,如世上最精美的綢緞。
而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刷出一彎淡淡的弧影,像世外最寧靜的島嶼,漂浮在煙雲的盡頭。
太史闌閉上眼睛。
美色惑人,不過骷髏。
好醜,好醜。
容楚淡淡地瞟她一眼——嗯,剛才那個角度他自認為最美,這殭屍女抵受不住了麼?
「好了。」他手指輕輕按了按傷口,在旁邊侍女遞來的手巾上拭淨手,一低頭看見太史闌仰起的臉,淡粉色薄唇,正在眼前。
他的手,忽然停了停。
一直都知道她唇形長得好,薄而誘惑,然而這個角度,淡淡光線下,那微抿一線,輪廓分明,介乎柔軟和明朗之間的唇的弧度,和那一層光潤的淡粉色澤,突然就讓他心一蕩。
心蕩了,意識也在蕩,幾乎毫不猶豫,他忽然,飛快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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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件不開心的事讓親們開心下。話說去年千金完結休息期間,我改稿改煩了,就去寫些別的,寫最多的就是要月票的詞兒,各種要—哭著要、打滾要、文藝要、搶劫要、綠茶要、女漢紙要、唱著要、吼著要、夾充氣娃娃裸奔要…要得眉飛色舞樂不可支,亂七八糟存一大堆,準備以後開文,每月初輪流派用場,每天都換新花樣,要出風格,要出水平,要出時代新水準,不在第一天把兜掏光決不罷休…
結果,改版了……改版了改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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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還有毛的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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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萌完正色曰:曉得改版啵?不要有壓力。順便感謝月初就掏票的神人們,活活亮瞎了我的鈦合金近視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