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是什麼?是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袁世凱何嘗不知道躲在這棵大樹下面。盡可以遮風避雨。至少。一個光鮮的前程是擺在那裡的。伸手可及。
然而在袁世凱的心中。卻還有著一份無法與外人言的心事。
這些年他冷眼旁觀。北洋這棵大樹雖然枝葉茂盛。但是根子卻已然顯出衰敗的跡象。大則大矣。徒具其表而已。倘若有一日。中堂大人去。北洋安在否?
這個問題在他心中已經糾纏了許久。北洋是他安身立命所在。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個戲台。在這個世上。在他的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戲台等著他粉墨登場。
而這個戲台。曾經就在朝廷發來電報的那一刻。讓他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那個聲音。猛然間迸發了出來。讓他忽然目眩神迷。不能自持。所以他才不顧李中堂的猜疑。捨棄在朝鮮的前程。迫不及待的趕到了京城。
然而世事多風雨。袁世凱萬萬沒有料到。京城的這台戲卻是為他人搭好的戲台。自己只落的一個跑龍套的角色。
心中一時氣苦。按著桌角猛的站了起來。盯著坐在對面的徐世昌說道。「菊人兄所言。世凱心中明白。但是戲既然已經開場。我袁世凱未必就不能搏一搏。我在朝鮮練兵的時候。他陳卓還不知道在哪裡呢。真要說到編練新軍。我袁世凱未必會弱於他。」
徐世昌淡淡一笑。抬手將袁世凱輕輕按了下去。
「你與陳卓的才具。孰高孰下。今日我們暫且不論。既然說到編練新軍。慰庭啊。我來問你。編練新軍。首在選將。將在何處啊?」
「當然是招募天下英豪。不管他是北洋的還是練軍的。留過洋的還是普通的販夫走卒。不問出身。只論才幹。只要他有真本事。如何不能拿來為我所用?」袁世凱沉聲說道。
徐世昌哈哈一笑。「慰庭大錯矣!倘若如你所言。朝廷新建陸軍學校又有何用啊?……依我看來。朝廷這次編練新軍。將官必定從陸軍學校的學員中選拔。慰庭你再想想。陳卓是陸軍學校總辦。這些學員都出自他的門下。將來放置於軍中。你縱然有天大的本事。誰會聽你的呢?」
徐世昌的這一番話。頓時像一把刀深深的紮在袁世凱胸口。
他所以如此熱衷於編練新軍。就是想像當年李中堂一手拉出淮軍一樣。編練出一支聽命於自己的軍隊。有了這樣一支軍隊。才有了他粉墨登場的本錢。如果真像徐世昌話中所言。沒有實權。又指揮不動下面的人。他這麼大老遠的一路冰天雪的的趕過來。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這些日子聚在心口的那股熱氣驟然一散。愣了片刻。袁世凱有些頹唐的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
徐世昌拿過桌上的酒壺。慢慢的給袁世凱面前的酒杯斟滿酒。徐徐說道。「雖然如此。卻也並沒有到不可為的的步……」
「菊人兄不必安慰我。世凱已經明白了。這件事怨不的誰。是我的心太急了點。沒有看清楚明白。就急於入局。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此時再想回頭。恐怕已經是無路可退了。」袁世凱歎息一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倒也沒有這麼悲觀。」徐世昌不動聲色的一笑。隨即神情一肅說道。「只是有一句話。慰庭當牢記在心。你是李中堂一手提拔之人。你與北洋之間的關係。是你怎麼也掰扯不開的。李中堂在北洋一天。你就首先是北洋的人。其次才是朝廷的人。這其中的輕重厲害。你必須要分清楚。」
袁世凱微微一怔。仔細的在心裡琢磨著徐世昌的話。忽然有所頓悟。靠近徐世昌沉聲問道。「菊人兄的意思是說。我要在這齣戲中站穩腳跟。把自己的戲份唱足唱夠。就必須借助北洋的外力?」
「不是借助北洋的外力。是這齣戲原本就需要北洋的戲份。世鐸、陳卓和你。就好比這張三條腿的凳子。缺了哪條腿。這凳子都是立不起來的。」
袁世凱愣了片刻。緊鎖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望著徐世昌哈哈一笑說道。「菊人兄大才啊!一語驚醒夢中人。世凱明日就去津門。向李中堂負荊請罪。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條斷了的線。重新連起來。」
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過後。新年便到了。
宮裡過年的規矩。是從除夕「請神」開始。到初五「送神」。放假六天。初六日。皇帝上朝御政。
已經在這個世界中過了一次年了。光緒對宮裡的習俗也不再陌生。不過是過年期間。皇帝燒香拜佛。寫春聯。賜福字。辦國宴、家宴。再陪著慈禧看幾台戲。過了初一。再擇吉日在重華宮舉行茶宴聯句。邀請皇親貴胄、大學士、內廷翰林等參加。給天下臣民作出一番國泰民安的樣子。
然而在這一片爆竹喜慶的氣氛中。光緒的心緒卻總也平靜不下來。
新年過後。裁撤豐台大營和編練新軍將陸續鋪開。千頭萬緒的事情一大堆。尤其是編練新軍的事情。招募兵員、籌建軍餉、購置軍械物資、聘請洋人教官。這裡面的每一件每一樁都疏忽大意不的。而每一件事情歸根結底。又都要著落到一件事情上面。那就是銀子。戶部翁同那裡。年前就已經報出了一個朝廷財政的初步預算。朝廷東挪西湊能夠拼湊出的銀子不過一百萬兩。即便開年再從各處騰挪一些。也是遠遠不足敷用。銀子的事情。要的到真正的解決。最後還是要靠林啟兆提出的開辦銀行的方略。
然而。經歷過上一次挫折的光緒。此時面對這件事情顯的更加謹慎小心。
李鴻章會不會冒著被滿朝大臣攻訐的風險。再上一次開辦銀行的折子。這是一個很大的疑問。慈禧又會不會答應開辦銀行這件事情。也未可知。
在豐台大營的事情上。慈禧已經退後了兩步。一步是罷免孫毓汶和剛毅。一步是同意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人的心裡承受力都是有限的。光緒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去挑戰慈禧的心理底線。慈禧需要的是朝局平穩。其實光緒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還有兩年就甲午了。亂。對誰都沒有好處。
還有一件事情。也讓光緒心裡很是有些懷疑和猶豫。不知道自己這次把袁世凱從朝鮮調回來。協助陳卓編練新軍。究竟會給歷史帶來怎樣的變化。利弊之間。眼前也很難去判斷。
這次袁世凱進京後。光緒故意把他涼在一邊。冷落他。就是想看看袁世凱如何在這盤棋中找準自己的位置。也才能讓光緒下定決心怎麼去用他。然而袁世凱碰壁之後。立刻去往津門。重投李鴻章北洋的懷抱。其審時度勢的精明和能屈能伸的氣度。足以讓光緒警惕不已。
袁世凱想要依托北洋來展佈自己的手腳。用意已經很明顯了。北洋並不足懼。關鍵是袁世凱這個人。忽然讓光緒很有些頭痛。他發現袁世凱身上有一種很可怕的東西。現實!非常善於利用最小的代價。去換取最大的利益。用的好便是一把鋒利的刀。用的不好。可能就會傷到自己。怎麼去用這個人。光緒一時頗為躊躇。
就這麼心中一團亂麻。臉上還要強裝笑言。熬過了春節這幾天後。初六一到。光緒便立刻召集軍機上世鐸等人。商議裁撤豐台大營和編練新軍的具體步驟。
豐台大營自從被陸軍學校重創後。從上到下軍心離散。換了從前。要是朝廷中傳出裁撤豐台大營的風聲。早就鬧的沸反盈天了。這次卻再無有一個人敢於出面鬧事。年前世鐸讓兵部派員核查清點豐台大營實有兵員時。從提督托合泰以下。豐台大營官佐都表現出了漠然的態度。安靜的呆在營房中等待朝廷最後的安置。
雖然如此。卻還是大意不的。一番商議之下。決定由戶部先從今年朝廷的開支用度中。列支30萬兩銀子作為裁撤豐台大營的費用。由兵部派員督促裁撤情況。一個月內。豐台大營所有兵士一律裁撤。一個不留。豐台大營所部各營大小將佐。視個人歷年考核情況。或調往他處。或罷官去職。發一筆安家費打發回家。
緊接著。初七日。光緒又下旨。以世鐸牽頭。陳卓和袁世凱協助。設新建陸軍督練處。具體負責編練新軍的具體事宜。而眼前的當務之急就是擬定新軍編練方略。
其實關於編練新軍的方略。陳卓早已在年前就按照光緒的意思。初步擬定了一個詳細的條陳。呈遞給光緒。此時這一番旨意。讓世鐸牽頭。擬定新軍編練方略。不過是走一個過場而已。當真在面子上都要架空世鐸的話。恐怕這新軍也就辦不下去了。
一邊是世鐸以軍機領班大臣和禮親王的名義鎮住局面。裁撤豐台大營。另一邊。是緊鑼密鼓的著手編練新軍的前期準備工作。春節還未過完。朝廷上下已經是一番忙碌的景象。
元霄節前後三天。宮中沿襲漢俗過燈節。所謂「不夜城。燈月交。奉宸歡。暮暮朝朝」。宮中洋溢著一片喜慶的氣氛。
為了撫平因為豐台大營嘩變這件事情。慈禧被迫退讓後失落的心情。光緒又特意下旨。擴大元宵燈會的規模。在京城內各處張燈結綵。取普天同慶之意。以示太后恩澤普降四方。
僅此一項。便不知道有多少銀子又扔了出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朝局需要平衡。人的心態也同樣需要平衡。女人通常都是容易記仇的。真要是讓慈禧悶悶不樂呆在宮裡面。不定哪天又琢磨出什麼事情出來。
為了編練新軍。一切不和諧的因素必須消滅在萌芽狀態。時間。已經沒有給光緒犯錯的機會了。
新春一過。京城內剛剛恢復平靜的狀態。從上海那邊便傳來江南商賈士紳要求朝廷允許開辦銀行的風聲。經由洋人的報紙。再在京報上一登。頓時輿論四起。
「西人聚舉國之財為通商惠工之本。綜其樞紐。皆在銀行……」
「夫洋務之興莫要於商務。商務之本莫切於銀行……」
「銀行成立之日。此後自王畿以及各通商碼頭。泉府機括。血脈貫通。或不至盡為洋商所把持……氣脈流通。商民交便。利在無形。余的愈厚。歸公愈多。利在有形……」
諸如此類的言論開始漸漸在京城中傳開。較之從前提到與洋人合辦銀行。便是朝野內外一片譴責之聲。這一次因為沒有洋人的參與。而是提出官商合辦的形式。獲利的是朝廷和民間。朝野上下反對之聲銳減。清議湧動中也不乏支持贊同的聲音。
所以如此。也是因為光緒特意措辭嚴厲的告誡了翁同。讓他給志銳等帝黨一系的御史清流們打招呼。不要求他們刻意贊同。但是不的參與其中。破壞大局。
翁同此時已經從朝局的走向中。多少把握了光緒的心思。皇上此舉歸根結底還是在於編練新軍。他兼著戶部尚書。深知皇上為軍餉之事頭痛不已。辦理銀行。多少就是為了解決當下編練新軍的軍費。而再往深裡想一層。編練新軍。主要是皇上的親信陳卓在辦理。倘若皇上掌握了兵權。收權於帝。帝黨一系的局面將從此豁然開朗……
聯想到這些。翁同是滿心喜悅的接受了皇上的意見。甚而還在暗中聯絡清流支持開辦銀行的舉措。
輿論已經起來了。下一步。光緒等待的便是李鴻章的折子。這份折子便是光緒叩開編練新軍和開辦銀行的敲門磚。
然而。李鴻章的折子未到。世鐸倒是著急上火的帶在陳卓和袁世凱到玉瀾堂求見光緒。
世鐸此來。正是為著陳卓所擬定的編練新建陸軍的方略。
按照陳卓在編練新建陸軍方略中所言。新建陸軍仿日本陸軍編制。擬編成兩個鎮。每鎮轄步兵2協。共4標。又附設炮兵1標。工程兵1營。輜重兵1營。全鎮計官長及司書人等748名。弁目兵丁10436名。伕役1328名。每鎮人員編制為12512名。兩鎮共計25000餘名。
別的世鐸不懂。但是看到兩個鎮共計25000餘名的人員。卻是大大的嚇了一跳。25000人。這的要朝廷多少銀子啊!所以也顧不的許多了。當即帶著陳卓和袁世凱趕到宮中。
其實不獨世鐸被這25000多人嚇了一跳。當初在和陳卓商議之時。光緒也很是為這人員的問題頭痛不已。25000多人。單是每年的軍餉就接近300萬兩銀子。再加上武器彈藥、被服裝備。日常訓練。聘請洋人教官等開支。至少也在六、七百萬兩銀子。朝廷上哪裡弄這麼多銀子出來啊?
然而2年後的甲午。僅僅靠一個鎮10000多人的兵力。就想和日本人幾個師團抗衡。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左思右想。光緒還是痛下決心。示意陳卓擬定了兩個鎮的新建陸軍編制。
正好也用這兩個鎮的編制去壓壓世鐸。迫他向慈禧建議。同意官商合辦銀行。
此刻。面對著世鐸一臉惶然的表情。光緒心中並不以為然。只是拿目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袁世凱。
此時的袁世凱34歲。正當盛年。站在世鐸、陳卓等人身邊。雖未說話。神情間隱然便透出一絲逼人的神采。果然是亂世之梟雄。不僅殺伐果敢。機謀權變。單是這卓然不凡的氣勢。便不由的讓光緒想到了那個英雄遲暮的李中堂。
「陳卓。世鐸以為兩個鎮的編制太多。這個新建陸軍的方略是你和袁世凱在負責。你先說說看。究竟兩個鎮的編制多或少。有沒有可以裁減的余的?」
「微臣以為只少不多!」陳卓斷然說道。「豐台大營原有編製就在兩萬人左右。只是因為此空餉太多。實有兵員只在一萬餘人。與豐台大營相比。新建陸軍的編制並不為多。其二。朝廷編練新軍。不僅是為了拱衛京師。也有震懾天下之意。今日之局面。外重而內輕。沒有一支相當規模的精銳之師。恐無法改變眼前的現狀。故微臣以為。兩個鎮的編制。不僅不多。還不夠。倘若將來朝廷財力有餘。微臣還想向朝廷建言。組建陸軍第三鎮。」
話音未落。世鐸已經皺緊了眉頭。「陳卓的意思並沒有錯。奴才也贊同。但是眼下朝廷從哪裡弄那麼多銀子出來啊?沒有銀子。何談編練新軍。所以奴才以為當下還是從朝廷財力著眼。先編練一個鎮的兵力。以後再從長計議。不知道皇上以為如何?」
光緒不置可否的一笑。並沒有回答世鐸。只是將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袁世凱問道。「袁世凱。你以為如何啊?」
聽到皇上問自己。袁世凱趕忙肅然垂首說道。「回稟皇上。微臣以為既是朝廷編練新軍。無有規模。便不能有氣勢。無有氣勢。便不能以為天下之表率。故而微臣以為。今日我大清編練新軍。至少也的有兩個鎮的規模。方能彰顯我朝廷振興國勢。首在治軍的主旨。」
哦。光緒略微有些驚奇的看著袁世凱。心中也不由的暗暗感慨。袁世凱的這一番話。確實說的漂亮之極。
「可剛才世鐸也提高了軍費的問題。朝廷眼下的局面確實拿不出這麼多銀子出來。你們的想法雖然好。總要有銀子才能貫徹實施啊。」光緒不動聲色的問道。
「微臣早已想過這個問題了。要籌措軍費。眼下只有一條路可走。」說著。袁世凱從懷中掏出一份折子。恭謹的遞給光緒說道。「微臣恭請朝廷以官商合辦之形式。開辦我大清的銀行。以期富國強兵。」
光緒不由的一怔。接過袁世凱的折子展開來看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
李鴻章啊。李鴻章。到底是精於朝局。老謀深算。讓袁世凱來上這份折子。這個算盤打的好精啊!甲午的大幕即將徐徐拉開。麵條也在寂寞中。呼喚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