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剛過。天氣乍暖還寒。只有樹葉縫隙間透出的星星點點的陽光。多少有些溫暖的意思。
元宵節過後的幾日裡。月兒一直在忙著收拾東西。採辦京城的土特產。準備天氣一轉暖便回江南去了。
回江南是月兒自己的意思。也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春節一過。就忽然向杜懷川提出。準備回到江南養父身邊。也就是杜懷川的二叔身邊盡盡孝心。
月兒道京城已經一年多的時間了。按理說也早就該回江南去了。可皇上對月兒的心思。就算是傻子也看的出來。而這其中又糾纏著的太多太複雜的東西。讓杜懷川一直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這次月兒忽然提出離開京城。讓杜懷川想了許久。月兒雖然是杜懷川二叔的養女。但是這麼些年來。兩人的兄妹情意卻是非常深厚。只不過因為杜懷川看上去比較嚴肅深沉。不像杜振武那般隨和。所以在外人眼中。兩人似乎總是隔著一層距離。其實在心裡卻並非如此。
杜懷川清楚。別看月兒只是一個小姑娘。可是心裡卻格外有一股子堅決和固執。況且從小到大。月兒想要做什麼。杜懷川從不會攔阻。這次也是這樣。雖然不明白月兒為何會忽然離開。但是看月兒態度堅決。杜懷川也就不再挽留。讓管家陳伯為月兒打點行裝。等江南的人一到。就送月兒回去。
至於皇上那邊……杜懷川在心中苦笑著。歎了口氣。如今皇上的心思。就連一直自認為是天子近臣。最瞭解皇上想法地他。也時常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迷茫。
春節還未過完。杜懷川便按照年前光緒的旨意。開始著手對陸軍學校的學員進行甄別挑選。先擬出一份名單出來。再由陳卓從中挑選軍事素質符合要求的學員。作為將來新建陸軍的軍官。
在這件事情上。杜懷川干的格外的賣力和仔細。每一個入選的學員都要經過他親自審核。並傳來單獨談話。直到確認沒有任何疑問後。才放進大名單內。
他這樣做。並不單單是因為自己身邊一時也找不到適合地人手。更加是因為他必須這樣去做。用這樣的姿態來挽回在豐台大營嘩變這件事情中。皇上心中留下地那一絲微妙的痕跡。
處置豐台大營嘩變中。陳卓親自帶領陸軍學校的學員。擊潰4000多豐台大營的官兵。一戰而令天下為之側目。而吳紹基親赴豐台大營。說服托合泰出面收拾殘局。徹底將被動的局面扭轉了過來。
這兩人在皇上心中。已然是立下了大功。
而反觀自己。不僅因為杜振武做事有些莽撞欠缺考慮。上了豐台大營那個名叫劉慶茂的佐領地當。更加讓杜懷川自己都無法容忍的是。陸軍學校軍官團裡面。居然混進了載漪安插的眼線。而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裡。每每想到這點。杜懷川便恨得直咬牙。
雖然事後。皇上對此並沒有過多表示什麼。只是淡淡的叮囑他以後做事要更加小心謹慎。但是這麼長時間陪在皇上身邊。對這位年輕皇上的脾氣他多少還是瞭解一些的。皇上沒有發火。不等於皇上心中沒有想法。而這種想法沒有表現出來。說明皇上對自己是很不滿意的。
為此。杜懷川在事後立即撤換了杜振武軍官團具體攬總負責的職務。改由在這次平息豐台大營嘩變中表現出色的步兵科一隊二排排長江毅成來負責。江毅成和杜振武一樣。都是從北洋武備學堂過來的。為人忠實可靠。和杜振武地私交也很好。用起來也比較放心。
同時。揣摩著皇上的心思。杜懷川暗中在軍官團內部專門建立了監察機構。負責對軍官團所有成員。也括全部陸軍學校的學員進行監督和控制。避免像關嘯飛這樣地事情再發生。
如此這般。一直到皇上將甄別挑選陸軍學校學員的事情交給自己辦理。杜懷川懸著的那顆心才微微放了下來。
眼前的局面他看的非常明白。皇上的心思已經全在編練新軍上面了。而這支新軍一旦編練成功。很有可能對未來的朝局起著至關重要地重用。在這樣地時候。皇上把甄別挑選未來新建陸軍軍官的重任交給自己。說明皇上對自己信任不減。也更加說明在未來新建陸軍中有自己地一席立足之地。
只是有一件事情讓杜懷川微微有些奇怪。這次在平息豐台大營嘩變中。立下大功的吳紹基。事後卻似乎並沒有和皇上走的更近。反倒是一門心思的跟在了世鐸身邊。連陸軍學校的事情也很少過問。春節過後。更是被世鐸委了一個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正三品職銜。在世鐸身邊參贊編練新軍的相關事宜。
既然是輔佐世鐸。替世鐸出謀劃策。朝廷現有的職缺只要不是太過越級。憑世鐸的身份還不是一句話的問題。就連太后和皇上也不會說什麼。為何吳紹基偏偏挑了一個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這樣一個並無多少實權的職缺呢?
皇上一直以來都對吳紹基心存戒心。這一點杜懷川心裡很清楚。但是經過豐台大營嘩變這件事情後。應該能打消皇上心中的顧慮了。為何未見皇上有太多的表示?而吳紹基究竟是世鐸的人。還是皇上的人呢?
種種疑慮縈繞在杜懷川心中。就如同這乍暖還寒的天氣。且喜且憂。再加上月兒又忽然要離開京城回江南去。皇上知道後又會如何。會不會遷怒於自己?這些事情攪合在一起。讓杜懷川全然失去了以往的定力。左思右想也沒有好的應對之法。索性一門心思埋頭做事。靜待時局發展。
光緒十八年二月三日。詹事府少卿王有倫上《恭請朝廷梳理財政片折》。御史黃中道上《商辦股份創設銀行折》。給事中魏德清上《積民心攬那麼民氣興商務片》。共同向朝廷建言。創設銀行。以圖自強。
原本就已經有些沸騰地輿論。經此三份折子後。立刻便是燃起了熊熊大火。朝廷當中。以徐桐為首的朝臣。也聞聲而起。上折反對開辦銀行事宜。一時之間。朝野內外圍繞著是否開辦銀行爭論不休。
在朝廷上下紛亂擾攘之際。慈禧卻出人意料的將這些折子都留中不發。只是將袁世凱的折子發往軍機處。並要軍機處就袁世凱折子中提到的籌措軍餉的事情。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出來。
恍然間。朝廷上下才彷彿忽然間明白過來。與一年前與洋人合辦洋行相比。此時太后的態度已經有了明顯的轉變。雖然沒有明確地旨意。但是從對待袁世凱折子的態度上。便已經多少表露出太后地心思。
而袁世凱這個年前才從朝鮮匆匆趕回來的。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大臣。也似乎忽然間從幕後一下子走到了前台。北洋的背景。皇上的舉薦。太后的眷顧。這個袁世凱究竟能有何許神通。能有如此的外力?再聯想到袁世凱和陳卓一道協助世鐸編練新軍。朝局愈發顯得有些讓人糊塗了。
李鴻章便是袁世凱。袁世凱便是李鴻章。能夠堪破其中微妙地。恐怕也只有光緒了。
從拿到袁世凱的折子。光緒便明白了李鴻章此舉的用意。
首先是巧妙的躲開了。朝廷上下可能因為官商合辦銀行而捲起的**。讓自己和北洋超然事外。從而能夠在整件事情中謀求最大的利益。
再則。袁世凱是北洋的人。這是朝野上下都明白的事情。慈禧心裡當然更加有數。讓袁世凱來上這份折子。其實也就是代表了李鴻章的意思。慈禧不可能看不出其中的意思。
最最重要地是。李鴻章此舉。顯然是在推袁世凱上位。借助這件事情。確立袁世凱在朝局中的地位。也就確立了北洋在未來朝局中的利益。同時也化解了朝野內外。關於編練新軍就是收北洋實權地說法。把袁世凱推上去。用袁世凱來制約陳卓。簡直就是比劃著慈禧的心思下的一步棋子。慈禧如何不欣然領會李鴻章送上的這份禮物。進而不露聲色的推上一把呢?
李鴻章的這步棋走的相當高明。連光緒心中也不由得不感慨萬千。政治鬥爭鍛煉人啊!
只要能讓開辦銀行變成事實。其他地光緒都可以不在意。政治不僅要靠權術。更要靠實力和本錢。在光緒手中握著一張最好地牌。這張牌足以讓慈禧和李鴻章的一番苦心化作清風明月。不過是應景之物罷了。
光緒十八年一月五日。光緒帶著陳卓、袁世凱、杜懷川等人視察了陸軍學校。主要是為編練新軍選拔軍官。世鐸原本也是要一同前來地。因為裁撤豐台大營的事情一時脫不開身。便派了吳紹基前來。
此次平息豐台大營嘩變。陸軍學校學員的表現讓朝野上下為之一驚。陳卓提出用陸軍學校的學員擔任未來新建陸軍的軍官。朝野上下都顯得很平靜。沒有人表示出異議。
畢竟實力是最能說服人的東西。600多名陸軍學校學員便一舉擊潰4000多人的豐台大營官兵。這樣的事情放在全國。恐怕也很難找出來。
藉著光緒視察陸軍學校的機會。陳卓將擬調往新建陸軍擔任軍官的200多名陸軍學校學員集合在操場上。逐個向光緒介紹情況。在這些學員當中。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便是當初救了光緒一命的刑天。為了兌現對刑天的承諾。光緒特意讓人給陳卓帶去自己的口諭。刑天可以一邊在陸軍學校學習。一邊兼任未來新軍中的軍官。
為此刑天激動的徹夜未眠。此刻筆直的站在隊列中。挺著胸膛。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出來一樣。目光炯炯的望著光緒。
其實光緒這樣做不僅是為著當初的承諾。刑天跟隨吳紹基去豐台大營的種種。吳紹基早已經稟告了光緒。正是為著刑天在驟然面臨大事的時候。有著那樣的果敢和銳氣。光緒才決定刻意去栽培一下他。
此時望見刑天那份按捺不住的激動。光緒卻彷彿沒有看見般。目光冷冷的掃了過去。仔細的閱視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些學員。這些人。才真正是光緒將來撬動朝局的本錢。
點名進行到一半。剛剛點到杜振武的名字時。操場中卻久久的沒有人回答。又是這個杜振武!光緒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回身冷冷的看了一樣杜懷川。嚇得杜懷川趕忙走到光緒身邊。躬身說道。
「啟稟皇上。杜振武今日因為有家事。臨時向微臣請了假。」
「家事。國事。這點輕重都分不出來嗎?」光緒冷冷的哼了一聲。也不理會杜懷川。掉頭向前方走去。
杜懷川的臉頓時漲的通紅。站在原地遲疑了一下。又悄悄走到光緒身邊說道。「啟稟皇上。是月兒要回江南去了。杜振武請假去送送她。」
光緒正仰頭望著操場中的學員。聽到杜懷川的話心中猛然一震。轉頭盯著杜懷川看了片刻。輕輕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眾人都退到遠處。帶著滿心的震驚問道。「這是何故啊?月兒為何忽然要離開京城?」
「月兒來到京城已經一年多了。二叔體弱多病。身邊又沒有人照顧。已經來信催了幾次。故而春節過後。月兒便準備離京返回江南。因為身份卑微。不能向皇上辭行。特意讓微臣將她繡了一個月的這方手絹帶給皇上。以感激皇上對她的眷顧關愛之情。」
說著。杜懷川從懷中掏出用絲綢精心好的一方手絹。恭謹的遞給光緒。
光緒匆忙展開一看。手絹上繡著的卻並非花草蟲魚。而是柳永的那首《雨霖鈴》。
初見月兒的那日。光緒聽到月兒的名字。隨口吟出了那句「楊柳岸。曉風殘月」。卻不曾想到。今日離別之際。月兒卻將這首詞工整的繡在了手絹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剎那之間。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和酸楚湧上心頭。欲罷不能。
初見時的怦然心動。輾轉難眠時的惆悵萬端。回首來到這個世界的種種。惟有這個叫作月兒的小姑娘。是光緒不曾用心機去對待的。他也一直都曾經希望。在這個波譎雲詭凶險萬般的世間。可以無比坦誠的去對待一個人。讓自己可以有那麼一刻。真實的活著……
老子也是男人。為何不能有兒女之情!一股衝動從心中勃然迸發出來。掉頭就想拋開眼前的一切。將月兒追回來。
然而只是那一刻。光緒又停了下來。悵然若失的望著遠處。一動也不動。
沉默良久。光緒忽然掉頭向操場中看了片刻。大聲叫道。「刑天。你過來!」
刑天大步出列。急匆匆的跑到光緒面前。
「把這個交給月兒姑娘。」光緒解下腰上的一塊玉珮。扔給刑天說道。
刑天滿臉的迷茫。渾然不知光緒口中的月兒是誰。此刻又在何處。見刑天愣在那裡。杜懷川趕忙走到他身邊。低聲的囑咐了幾句。
「皇上。微臣對她說什麼呢?」刑天捧著玉珮又問道。
送你離開。千里之外。此時又能說什麼呢!光緒心中一陣說不出的苦楚。咬牙沉聲說道。「告訴她。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說罷。轉身大步向操場中的人群走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