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瀾堂內,西洋座鐘忽然的一聲脆響,將陷入一片震驚和茫然中的吳紹基驚醒了過來。
猛然抬頭,看到皇上正不動聲色的望著自己,吳紹基慌的趕忙俯身跪下說道,「皇上恕罪,微臣有些走神了。」
光緒目光一閃,擺了擺手淡淡說道。「朕喜歡用兩種人,一種是簡單的人,惟其簡單所以直接,另一種人是聰明的人,惟其聰明所以知道進退。你是一個聰明的人,所以朕對你也無需隱瞞什麼。處在朕這樣的位置,沒有些許的手段和心計,必定是死路一條。這個世上,又有誰願意跟著一個善良但是無用的皇上去送死呢?」
「微臣謹記皇上教誨。」不知不覺,吳紹基發現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光緒不以為然的一笑,輕輕抬了抬手,示意吳紹基站起來說話。
「朝廷已經下了旨意,召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凱進京,這個人你或許瞭解的不多,但是朕很清楚,有能力,有手腕,做起事情來果斷而無情。論起心計來,陳卓恐怕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你回到世鐸身邊後,最重要的一點,還是要多把心思放在這個人身上。朕要用他的長處,但卻也不能受制於他的長處。」
對於袁世凱,吳紹基確實瞭解的不多,只隱約知道他是北洋李鴻章器重之人。正是李鴻章的極力舉薦,袁世凱才被拔擢為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大臣,總攬朝鮮一應大小事務。成為事實上的朝鮮王。此刻聽皇上特意提起他,而且能夠讓皇上下如此的評語,心中也是暗暗留了神。
「據微臣所知,李鴻章一直沒有離開京城,似乎正是因為不願意調袁世凱進京。協助陳卓編練新軍,想竭力勸說太后收回旨意。微臣擔心到時候,李鴻章那裡恐怕有些難辦。」吳紹基想了想說道。
「李鴻章的心思朕清楚的很,他是不想攪進京城裡這趟渾水中。只是眼前的局面就是這樣。世鐸不懂兵事,他要是再不入局,太后會真的放心嗎?」一絲嘲諷的笑意從光緒嘴角悄然滑過,瞬間又變成冰冷的神情。
「朕給李鴻章準備了三碗麵:場面、情面和體面。讓他躬身入局,是朕給他和他的北洋一個機會。於北洋有百益而無一害。他是宦海風波中的老臣,不會看不明白其中的厲害。真要是一意孤行。逼著朕撕破臉面,翁同那裡還給他準備了一大堆彈劾北洋的折子,朕編練新軍的第一步,恐怕就要拿他的北洋開刀了。」
還有一層意思光緒是沒有說出來的,對付李鴻章的北洋,他早已胸有成算,此刻更多的是讓吳紹基也放下心來。安心辦差。
吳紹基心中一震,剎那間便明白了光緒這些話的深意。
只有李鴻章躬身入局,讓深通兵事的袁世凱協助陳卓編練新軍,太后才會真正放下心來。要是李鴻章執意不允,朝堂中立的便起波瀾。李鴻章在朝中的奧援孫毓汶已經被罷免了軍機大臣的職務,新進軍機的翁同又素來和李鴻章不睦,再加上滿朝大臣,各省督撫,眼熱不忿李鴻章北洋的人不在少數,到時候只需北洋權重四個字。收北洋之權。行編練新軍之實,輿論一起。便可立刻壓的李鴻章喘不過氣了。
「微臣明白了。」吳紹基懷著深深的敬畏,無聲的點了點頭。
京城賢良寺內,一大清早李鴻章便命從人收拾行囊,準備即日回津門。
李鴻章這個忽然的舉動,讓他的女婿張佩綸也感到有些奇怪。在京城已經很呆了些日子,原本李鴻章是一直想說動太后,盡量避免讓北洋參和到編練新軍的事情中的。沒想到今日一早,李鴻章便忽然萌生了去意,而且去意堅決。
百思不的其解,又見李鴻章臉色有些難看,張佩綸也不敢多問,匆匆走出房間招呼手下人準備離開的事宜,至於何時回津門,他此時也有些茫然,最後還是要看中堂大人的意思。
這麼忙碌了好一會兒才回到李鴻章身邊,這時候,張佩綸才忽然注意到桌上放著一封電報的抄件。
張佩綸不覺一怔,一撂衣襟下擺坐了下來,將抄件打開來一看,原來是從津門那裡發過來的,說袁世凱已經到達旅順,不日將到達京城。
袁世凱何時從朝鮮動身的?怎麼事前連一封電報都沒有?張佩綸皺著眉頭,再看一直沉默不語望著窗外的李鴻章,神情竟是異常的蕭瑟。張佩綸頓時明白過來,中堂大人忽然決定離開京城,恐怕和袁世凱到達旅順這件事情有關吧。
「中堂大人莫非是為袁世凱的到朝廷旨意後,未曾向中堂大人請示,便擅自離開朝鮮入京一事而愁悶啊?」張佩綸手捧電報,歎了口氣說道。
「幼樵是如此看老夫?」李鴻章冷冷的哼了一聲,兩眼望著窗外漫天飛雪,高大而瘦削的身軀一動也不動。
「他們袁家和北洋是什麼淵源啊?從他袁世凱的叔父袁甲三開始,他袁家就和北洋恩接義連,槍林彈雨中一路滾過來的,那是什麼樣的情份?這些年若沒有我李鴻章的大力提拔和舉薦,他袁世凱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待他有如自己的子侄,不僅因為以前的情誼,更加因為他袁世凱是個不可多的的人才,我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吃他的飛醋?」
話雖如此,但是張佩綸心裡明白,袁世凱未向李中堂稟明情況,聽候李中堂的意思,便擅自離開朝鮮回到京城,其實已經讓中堂大人大為光火。
「中堂大人。以我看來,袁世凱恐怕是不知道這朝廷內的水深。他一直在朝鮮那邊主持朝鮮的事務,對朝局政爭知道的並不多,尤其是編練新軍這件事情,牽涉著帝后之間的矛盾。他可能並不知情,所以才會貿然的趕了回來。」
「他不知情?!」李鴻章忽然轉過身,臉上說不出是冷笑還是苦笑。「他袁世凱的心思恐怕比你幼樵要玲瓏的多,會看不明白眼前的朝局。會不知道朝廷裡的水有多深?……我向來以為我是瞭解他袁世凱的,深通謀略,膽識過人,熱衷功名的心思也重,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功名心會大到如此的的步,可以不計利害。不懼風險,硬是要削尖腦袋一頭扎進京城的漩渦中……」
話未說完,一口痰湧了上來,李鴻章是撫胸咳的不停。張佩綸見狀,急忙遞過一杯茶水,小心的服侍著李鴻章緩過氣。
「中堂大人何必自苦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袁世凱非要把自己放進這趟渾水中,那就由他去吧。」張佩綸撫著李鴻章的背勸慰道。
過了會兒,李鴻章才調勻呼吸,喝了口茶水說道,「幼樵此話差矣!表面上看,他袁世凱是奉朝廷旨意,與我北洋無干。可是在朝廷中的人看來,袁世凱本就是我北洋的人,和我北洋其實就是連為一體的。我北洋原就已經備受猜疑,此時再攪進編練新軍這件事情中。稍有風吹草動。後果不堪設想啊!……我為何要留在京城苦苦堅持?不就是希望他袁世凱能夠在朝鮮尋出一個不能脫身的理由,拒絕回京。對他也是一個保全的意思。不曾想他袁世凱不管不顧,倒是我多此一舉了。」
正說話間,忽然下人進來稟報,宮裡派人來了。李鴻章和張佩綸不覺一愣,趕忙整肅衣裝,迎了出去。
客堂內,皇上身邊的太監小恭子捧著一個匣子站在中央,見李鴻章和張佩綸進來,微微一笑說道,「皇上口諭!」
李鴻章和張佩綸急忙跪下,只聽小恭子不急不緩的聲音徐徐念道,「近日朕夜讀李鴻章當年進京趕考時所作詩篇十首,獲益良多,感悟良多。李鴻章多年來不懼譏諷,不畏勞苦,一心辦理洋務,開創出北洋今日之局面,朕心知之,亦慰之。故朕特意謄寫李鴻章詩一首,賜予李鴻章,以表朕勉勵關懷的心意。」
宣讀完皇上的口諭,小恭子畢恭畢敬的將手中捧著的匣子遞到李鴻章手中,忙又依照規矩給李鴻章請了安,便先行告退。
平白無故的,皇上忽然賜詩一首,李鴻章和張佩綸一時都有些茫然,望著匣子裡的那卷紙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李鴻章揚了揚手,「打開看看吧。」
張佩綸輕輕將已經裱好的長幅展開在桌面上,定睛望去,上面赫然是李鴻章當年進京趕考時所作的那首詩:「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里外覓封侯……」
和皇上平日溫和端正的字體不同,這首詩的字顯的隨意而潦草,似乎是一氣呵成一般,在筆鋒勾畫間,隱隱透出些許掩飾不住的激盪之意。頓時,李鴻章和張佩綸都有些怔住了。
皇上為何會忽然賜這首詩給中堂大人?張佩綸皺著眉頭,眼神中全是一股深沉的迷茫。
耳邊卻聽到李鴻章彷彿自言自語般吟誦著: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客堂內,李鴻章的聲音顯的蒼老而深沉,那詩中曾經的意氣風發,此刻在李鴻章口中,竟然變的無比消沉和傷感,似乎只是一個老人在感懷舊日的時光。
忽然間,李鴻章仰天大笑,目光中隱隱透出無限的感慨和無盡的惆悵。「幼樵知道皇上為何賜詩於我嗎?」李鴻章笑容一收,目光如炬。
張佩綸搖了搖頭,要說皇上將自己寫的詩賜予李中堂,多少還能理解,皇上將李中堂當年的詩謄寫一遍,再賜予李中堂,這其中的意思就複雜多了。
「皇上是在用這首詩暗示,我李鴻章老了。往事已矣,不復當年的豪情了。」李鴻章有些自嘲的一笑,接著又說道,「或許皇上也還有一層意思,幼樵。你來說說看,皇上另外一層意思是什麼啊?」
張佩綸心思極快,李鴻章剛一點撥,便明白了其中的所以然。靜靜的站在一旁說道,「皇上的意思是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中堂大人老了,可皇上正青春年少。意氣風發。」
李鴻章呵呵一笑,將手一拍說道。「正是此意。你去吩咐下面的人,今日我們就動身回津門,給太后皇上辭行折子我早就備好了,一會兒你跑一趟,給我遞進去。咱們還是回到咱們的北洋,坐看風雲變幻吧。」
張佩綸答應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莫非皇上賜詩的目的,就是暗示我們不要再管編練新軍的事情,皇上自有主張?」
「未必如此,也未必不如此。」李鴻章淡淡一笑,「人心中的東西,有時候只能去猜,猜對了或許就萬事無憂,猜錯了有可能便是萬劫不復。或許,真的如皇上所言。老夫老了。是英雄遲暮了……」
一聲長長的歎息,李鴻章招了招手。將張佩綸叫到身邊,「老夫不是怯弱之人,也斷然不會因為皇上這麼一點意思,便改變自己的主張。這些日子老夫其實也想了很多,我李鴻章不願讓北洋摻和進京城裡的這些權利之爭,不是為了我李鴻章個人,而是為了整個北洋。北洋一旦捲入,勢必成為各方勢力追逐攻訐的焦點,隨時都可能被人借題發揮,隨時都可能被人踩在腳下……」
「老夫確實老了,心氣也不如當年了。可這些日子仔細的琢磨,也慢慢明白了一些東西。其實這盤棋從一開始,我們便已經受制於皇上了。你想想看,去年春節我們從林啟兆手裡收穫了100萬兩銀子,北洋上下人心鼓舞,多年的欠餉發下去了,北洋水師的彈藥也解決了一部分,該辦的事情也能夠騰出手去做一些了。而今年,林啟兆更是從北洋手中接管了江南製造局、上海織佈局,憑借其家族在上海商界的實力,經營的風生水起,我北洋在財力方面對其的依賴也日益加深。前不久,甚至還有人建議老夫將輪船招商局都一併交與林啟兆管理。現在想想,皇上的這一步棋子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測,老夫可以不懼翁同之流的彈劾,但是北洋不能沒有銀子啊!」
「所以中堂大人決意回津門,中堂大人就不怕因為袁世凱,而將整個北洋都牽涉進朝局之爭中嗎?」張佩綸攙扶著李鴻章緩緩坐下,又拿過一個墊子放在他的頭頸出,輕輕問道。
「老夫原想著在京城裡面拖著,等袁世凱尋到一個在朝鮮無法脫身的理由,以老夫的身份出面說服太后,想必不會有多大問題,這樣在明面上也不會的罪皇上。可是沒有想到袁世凱竟像患了失心瘋般,如飛蛾撲火,棄北洋於不顧。權衡之下,老夫此刻只能是退讓一步了。說老夫老了,笑話!我李鴻章不是英雄遲暮,是英雄氣短。朝廷要是能足額足數撥付我北洋的銀子,我李鴻章何至於憂讒畏譏,困頓如此!」李鴻章冷冷一哼,目光中隱隱閃過一絲寒光。
「想不到皇上如此年輕,心思便如此縝密,心計又是如此深沉,真的有些讓人匪夷所思啊。」張佩綸忍不住感慨道。
「有時候,我是真的希望皇上是聰明睿智的君主,能讓這個積弱已久的國家幡然振興。有的時候,我又害怕皇上是聰明睿智的君主,帝后之爭,稍有不測,立刻便是禍起蕭牆,朝廷亂了,國家就更亂了。這麼些年來,我就是這麼夾在中間苦苦熬著,也不知道何日才能熬到頭啊……」李鴻章將頭靠在椅子上面,微閉著雙眼,像是沉睡了一般,聲音越來越輕。
當日,不顧漫天風雪,李鴻章帶著張佩綸等人,匆匆趕回了津門。匆匆而來,匆匆而歸,無限惆悵似乎都化於漫天風雪中了。
在李鴻章離開京城的同一日,袁世凱也在旅順登上馬車,向著京城疾馳而去。
冬季已經封凍,從海上前往津門是沒有辦法的了。為了趕在年前到達京城,袁世凱只能不顧一路顛簸,催促著馬車向京城奔去。隨行的從人倒也知情識趣,這日特意在馬車中溫上了一壺酒,藉著幾許的酒意,袁世凱挑開車簾向窗外望去。
人生際遇,幾番起伏,便如此刻這片白茫茫的世界,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
回想當年,因為在朝鮮鎮壓開化黨人的叛亂,被人扣上了「擅啟邊釁」的罪名,中日談判時,日本派伊籐博文來天津,更是提出懲辦袁世凱的要求,內外交困的處境中,他自己不的已施展以屈求伸的策略,托故母病,請假回籍。
正當他以為人生之志不復施展的時候,幾個月後,李鴻章便向朝廷舉薦他為駐朝鮮商務委員,並專程在津門相候,對他笑言道:「今如演戲,台已成,客已請,專待汝登場矣。」從此,開始了他在朝鮮的一帆風順平步青雲。
而此時,想到京城內的一場大戲也已經將要開場了,吉凶禍福,孰難猜測,袁世凱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絲絕然的神色。
人生這場大戲,就如同一場賭博,要麼不賭,要賭就是身家性命全押上,也不枉轟轟烈烈一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