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值守的小太監一不留神,樂壽堂的一扇窗戶被風吹開,頓時,一股徹骨的寒氣瀰漫在大殿之內。
外重而內輕!在座的誰不是朝局當中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精,焉能聽不出陳卓話裡的意思,此時都是驚詫於陳卓如此狂妄,連一點遮掩都沒有,當著李鴻章的面居然就直截了當說出這樣的話來。
坐在上方的慈禧,心中卻是忽然一動。當初讓世鐸把吳紹基安排在陸軍學校裡面,也是存著一份暗中監視陳卓等人的意思。按照吳紹基傳回來的話,對陳卓的評價是:率直而無機心。此刻聞聽陳卓如此毫無顧忌的言語,倒還多少有些這樣的意思。
「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這件事情,你們幾個怎樣看啊?」慈禧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
眾人當中,奕和翁同剛入軍機,此際是斷然不敢先出頭說話的,額勒赫布向來木訥,平常就說不出什麼來,更何況編練新軍這樣天大的事情。一片沉默當中,世鐸只有硬著頭皮躬身說道。
「回稟太后,奴才以為豐台大營確實營務糜爛,不堪大用。但眼下時值年末,還有二十多天春節就要到了。這個時候朝廷事務還是要以穩字為主,豐台大營剛剛發生鬧餉嘩變,此時驟然進行裁撤,勢必軍心動盪,要是一不小心再生出什麼波折出來,朝廷要從容善後就很難了。故奴才想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一事還是要從長計議,徐徐為之方好。」
世鐸的話其實就是一個字:拖。眼前的局面皇上準備裁撤豐台大營。大面上佔著誰也扳不倒的理由,縱然是太后。此時也不好出面強行阻止,世鐸自然更加不敢公然反駁,所以才提出徐徐為之。而他的話也確實不無道理。大過年的,總不能讓朝廷上下都提心吊膽過不消停吧。
慈禧微微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才見的自己讓世鐸當軍機領班大臣,還是比較貼心的。剛想順著世鐸的這個話。不露聲色的把調子定下來,忽然聽到陳卓堅決無比的聲音。
「啟稟太后。剛才禮親王的話,微臣不敢苟同。京畿重的擺放著一支軍心不穩,隨時都可能嘩變的軍隊,這是歷朝歷代都不曾有過的事情。王爺顧慮著春節將至,不便大動干戈,這個道理微臣能夠領會,但是春節過去後呢?朝廷倘不能痛下決心。從速定下裁撤的章程,久拖必生禍端!故微臣以為朝廷今日要議的事,首先就是豐台大營該不該裁撤,新軍要不要編練,只有定下了這個章程,才能論及以後。」
「直娘賊,比老子當年還要狂啊!」望著陳卓那寸步不讓的態度,就連李鴻章也忍不住在肚子裡暗暗罵了一句。
此時的李鴻章,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皇上想要編練新軍,卻硬生生把北洋拖了進來。李鴻章在心中一默。便明白了大概。陳卓剛才說的那一番外重內輕的話,其實並非是針對北洋來的。這個時候以皇上的精明,怎麼會憑空的給自己樹敵呢。這樣做不過是借北洋權重說事,拿北洋來堵朝廷的口,行編練新軍之實。
可是陳卓畢竟年輕了啊?李鴻章暗自搖了搖頭。編練新軍太后未必不會同意,關鍵是新軍由誰來統帥。老子這個北洋大臣直隸總督,可是當年一刀一槍拚殺出來的,就這樣還招致滿朝親貴的猜疑。一個小小的陳卓也不想想,雖然他帶領陸軍學校僅僅受過半年多訓練的學員,一舉擊潰豐台大營,確實是此際編練新軍的最好人選,但是即便朝廷同意了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恐怕也決計不會放心把兵權交到一個漢人手裡,更何況這背後還牽連著帝后之爭。
想到此,李鴻章清了清嗓子,穩住心神徐徐說道,「啟稟太后,臣以為陳卓所言不無道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豐台大營倘不裁撤,朝廷恐怕沒有辦法對天下有所交代啊。」
慈禧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李鴻章,別的人說什麼她可以不在意,但是李鴻章的話,她卻必須是要聽,而且要聽進去一點的。
李鴻章略帶沙啞的聲音又在大殿內響起,「臣所以請太后和皇上從速決斷,實在是因為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絕非想像中那般容易。首要的一條便是銀子,裁撤豐台大營需要一大筆安頓官兵的安家費,否則必然再次激起禍亂。而編練新軍同樣也需要銀子,無餉不成軍,沒有軍餉,何談編練新軍?更加不要說武器裝備,營房建設等等,這些銀子朝廷從哪裡來?……臣在軍務中摸爬滾打了多年,深知其中的艱辛,以北洋水師為例,設備老化,彈藥匱乏,已經連續兩年未新添一艦一炮,非是臣不盡心,實在是舉手投足都受制於銀子啊……」
李鴻章的話音剛落,慈禧的眉頭便鬆了開來,李鴻章的這一番話,看似贊同,實則是顧左右而言他,不露聲色的擺出一大堆難處,究其實還是一個拖字,可是話就比世鐸說的高明多了。
於是帶著輕笑說道,「李鴻章,北洋的難處朝廷都清楚,我和皇上心裡也明白,這會兒你就不要訴苦了,對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還有什麼意見,就一股腦都說出來吧,省的我聽了一半心裡也不踏實。」
「臣以為編練新軍還有一個要緊之處,那就是用人!京畿重的,比不的別的的方,稍有不小心,立刻便是一場軒然大波,不可不慎啊!所以這個攬總負責的人必須選好。此刻匆忙之中,臣所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李鴻章剛說到關鍵之處,忽然一個剎車,輕飄飄的打住了話題。
然而這幾句話已經足夠了。也恰恰是慈禧心中最擔心的。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並非完全不可行。關鍵是將來的兵權要握在誰的手裡,這是最最要緊的一點,而直到現在。慈禧心中都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所以才想著拖上一段時間,徐徐為之。
這個時候,陳卓忽然再次開口,「請太后恕微臣莽撞。剛剛李中堂談到用人一事,微臣心中也是深有同感。所以微臣不揣冒昧。想向朝廷建議由軍機領班大臣禮親王世鐸來牽頭攬總,兼練兵大臣一職。」
此話一出,所有的人都是大吃一驚,連李鴻章也是眉眼一挑,有些詫異的看著陳卓。惟有光緒,此時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由軍機領班大臣世鐸兼任練兵大臣,可令事權統一。避免各方掣肘。且世鐸身為軍機領班,又是皇親貴胄,兼任練兵大臣既能鎮服住局面,還能保證大權不會旁落。無有軍機領班大臣下令,任何人不能調動一兵一卒,京畿的局面就能穩住了。」陳卓接著說道。
慈禧萬萬沒有想到,怎麼也沒有想到,陳卓居然會建議讓世鐸來兼任練兵大臣,難道編練新軍真的沒有別的用心,就只是一心為了朝廷著想?可是。世鐸的忠心是有的。可他不懂兵事啊。
「皇上,你也說說看。這件事情究竟應該如何辦才妥當啊?」慈禧看著坐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光緒,忽然問道。
「兒臣也同意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不過剛才世鐸也說了,春節將至,兒臣以為朝廷眼下只要把大的方略定下來,倒也不必急於一時,可以等春節後再從容實施。至於大的方略嘛,也就是李鴻章所說的那兩條,一條是銀子,可由軍機處會同有司,先擬定一個可行的章程上來,再行定奪。而人選的問題嘛……」
光緒微微停頓了片刻,忽然一笑說道,「兒臣以為世鐸不擅兵事,或許不是最好的人選,但卻是眼下最恰當的人選。由他兼任練兵大臣,方方面面都能說的過去,京城的大局就亂不了,這也只有他軍機領班大臣的身份能夠做到。至於練兵的事情,兒臣覺的可以交給陳卓去做,他在新建陸軍學校中還是頗有心的的,另外,兒臣還想舉薦一人,協助陳卓來負責練兵……」眾人還在仔細的琢磨著光緒剛才的一番話,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光緒忽然靜靜的望著李鴻章說道,「兒臣舉薦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凱。」
風過,雪駐,意闌珊,樂壽堂內忽然間陷入一種奇怪的安靜中,靜的讓人目瞪口呆。
世間的高手通常都有兩把刀,一把叫左一刀,一把叫右一
光緒帶著嘴角一絲淺淺的笑容,在不動聲色間,揮出了自己的兩把刀………
朝廷要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了。
消息一經傳出,朝野內外輿論四起。豐台大營鬧餉嘩變,朝中的清流們很有些按捺不住,要不是因為平息嘩變的是陸軍學校,其中又多少牽涉著帝后之爭,清流們早就上折言事,一舒胸臆了。
此刻,朝廷內無比明確的信息透了出來,太后已經首肯了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的事情,只是在由誰來掌軍的問題上,一時還沒有最後確定下來。有了這一層意思墊底,御史清流們紛紛附和上折,大談整飭兵事,編練新軍。而在這股暗流湧動中,帝黨一系以志銳為首的清流們,卻出人意料的保持著沉默,僅僅是由志銳上了份《恭請朝廷梳理財政拔擢人才》的片折。
這其中自然是光緒通過翁同表示出的意思。編練新軍這道菜,是要靠文火慢慢熬的,太用力了,反倒過猶不及,徒讓後黨那邊產生猜疑。
翁同此時正是春風的意的時候,原本已經被排斥到中樞邊緣的他,萬萬沒有想到會一夜之間被拔擢進軍機,還多了一個協辦大學士的頭銜,激動感慨之時,對光緒的意思便更加是小心揣摩,盡力領會。
只是翁同領會光緒的意思似乎有些過了。編練新軍這件事情,上趕著摻和進去肯定是不行的。可是全都保持沉默,也未免顯的有些不合時宜。然而看著翁同每日一副勤勉辦差,生怕有哪一件做的不能讓自己滿意的樣子。光緒只能在心中苦笑一聲,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這個世界也真的有點奇怪,陞官,有時候不是因為跟對了人,而是因為恨對了人。翁同或許永遠都想不到。他最應該感謝的不是太后或者皇上,而是他的死對頭李鴻章。
樂壽堂奏對後的幾日裡。朝廷內外一片沸然,因為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一事,朝局中的各種力量都糾纏在了一起。皇族親貴、各部院大臣,李鴻章的北洋,甚至是劉坤一的兩江,為著各自不同的利益,或冷眼旁觀左顧右盼。或寸土不讓一力相爭。
安坐於玉瀾堂內的光緒並不著急,每日裡照舊批閱奏折,接見大臣。他已經穩穩的落下了棋子,此刻佔據的不是實的,而是勢,勢至而力隨,看似不經意之間,已經將慈禧、世鐸、李鴻章等人籠罩在一張看不見的網中,這張網就是慈禧所說的,人心。
此時。光緒要做的是見兩個人。一個是已經從上海啟程前來京城的林啟兆,另一個就是現在坐在玉瀾堂內。一臉平靜的吳紹基。
自從驚心動魄的那日過後,這是光緒第一次見到吳紹基。為了避嫌,光緒一直忍住,直到今日才傳見了吳紹基。
「這一次你居功至偉,為朕出了大力氣,朕這些天一直都在想,倘若沒有你那日冒死來提醒朕,今日朕或許就已經被囚禁在瀛台了。」已經習慣了不動聲色的光緒,此時也露出一絲難掩的感慨。
「這次其實只是僥倖,要不是陳卓摧枯拉朽的平息了舒穆祿的嘩變,微臣也斷難說動托合泰出面收拾殘局,勝負如何還未可知。」想到那夜的種種,吳紹基此時也是有些心悸。
「僥倖也好,必然也罷,你的心朕已經看明白了,有些東西,總是要經歷過患難,才能看的明白啊。」光緒注視著吳紹基點了點頭,剛剛的感慨轉瞬即逝,又恢復了平常沉穩的神情說道,「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的事情,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朕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這件事情原本也在皇上的運籌之中,只是微臣有一點不明白,皇上以前的意思,不是讓陳卓擔任練兵大臣嗎?為何忽然換成了軍機領班大臣世鐸?」
「這也不的已而為之,朝局並沒有多大變化,不這樣做,太后能順順利利答應編練新軍的事情嗎?太后在意的不是是否編練新軍,而是新軍之權握在誰的手裡。朕權衡了許久,恐怕也只有世鐸可以讓太后放心了。」光緒淡淡的說道。
「據微臣所知,太后似乎對世鐸也不是很滿意。」吳紹基揚眉說道。
光緒一笑,注視著窗外幽幽說道,「太后心中的人選恐怕是另外一個人,剛剛赴任西安將軍的榮祿。此人倘若擔任練兵大臣,於我們極為不利,所以朕的意思,無論如何,都要促成世鐸擔任練兵大臣。」
世鐸不懂兵事,對於陳卓編練新軍大為有利,這一點不用明說,吳紹基也是心領神會。只是皇上忽然提到一個榮祿,讓吳紹基很是有些意外。正在躊躇間,忽然聽到光緒又說道。
「新建陸軍的事情朕打算讓陳卓全力為之,朕對他的能力還是很放心的,他必定不會辜負朕的期望。而你,朕想讓你去做一件事情……」沉默了一會兒,光緒靜靜的吐出了幾個字,「回到世鐸身邊。」
吳紹基不覺一愣,低著頭沉吟了片刻,忽然有所頓悟,眼中閃動著一絲莫名的光澤說道,「看來世鐸鐵定是未來新軍掌軍之人了,微臣明白皇上的意思了,怎麼去做,微臣心裡有數。」
光緒忽然搖了搖頭,臉色變的有些難看。「不止是世鐸,是所有的人,括朕身邊的人。你要想法讓世鐸給你一個暗中監察官員的權利,這樣你做起事情來就方便許多了。」
吳紹基的臉上透出一絲迷茫出來,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默然中,光緒輕輕歎了口氣,冷冷的問道,「朕並未有旨意,陸軍學校那十幾個旗人是怎麼死的?」
「微臣聽杜大人的意思,是擔心那些旗人中也有孫毓汶等人的眼線,怕留下隱患,所以……」
「殺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是該殺誰,什麼時候殺,必須由朕來定。朕不想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無論是誰。」光緒斬釘截鐵的說完,又看了吳紹基一眼接著說道,「朕不是一個無端猜疑的人,但是這次發生的這麼多事情,開始朕並不覺的什麼,連起來一想便很有些疑問了。朕要你暗中留心,不要驚動任何人,給朕查的清楚明白,括朕遇刺的事情。吳紹基心中一凌,忽然感到一陣從心底升起的寒意。
伴君如伴虎,於眼前這個皇上卻未必,因為他最讓人畏懼的一面恰恰藏在心裡。這個皇上的心太深了,深的看不見底。但是有一點,吳紹基此刻卻看的很清楚,做臣子的永遠只能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而握刀的手,也只能永遠是皇上一人。
何為忠心?忠於朕,還是忠於這個國家?其實都是一樣的。朕,即是國家,國家,即是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