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一抹微亮,伴隨著清晨鵝毛般的大雪,帶走了動盪而漫長的一夜。
新的一天開始了。
昨夜京城內全城戒嚴,步兵統領衙門的人如臨大敵,連帶著城外響了大半夜的槍炮聲,讓整個京城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慌中。京城是什麼地方啊?天子腳下,朝廷中樞,京城要是亂了,全天下都得亂了,就算是普通百姓都明白這一點,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是有人造反,還是洋人打進來了?
一大清早,便有人急不可待的推開家門,然而印入眼簾的除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外,便是滿大街背著洋槍的淮軍官兵,在京城各處設防盤查。而往日在街頭巡邏的步兵統領衙門的官兵,這會兒據說都被換了下來,躲在大營裡面烤火玩牌九。
李鴻章的淮軍入京了!這個驚人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內傳了開去。天子腳下的百姓畢竟和朝廷離的最近,多多少少也嗅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紛紛猜測朝廷中莫非出了什麼變故。
緊接著,讓人目眩神迷的消息便一個接一個的傳來。昨夜,豐台大營鬧餉嘩變,被陸軍學校的六百多學員輕輕鬆鬆的就給撲滅了。豐台大營死傷兩千多人,潰不成軍。
軍機大臣孫毓汶、剛毅被太后罷免了軍機大臣的職務,取而代之的是慶王奕劻和戶部尚書翁同龢。
街頭巷尾,傳言四起,卻又像是霧裡看花一般,半分也看不明白。朝廷真的出大事了,可是到底是什麼事情會讓朝局如此震動,連帶著兩個軍機都被免了職,還引得李鴻章的淮軍晝夜兼程從津門趕了過來?
京城賢良寺內,黎明時分匆匆進京的李鴻章,正帶著些深深的疲憊靠在椅子上,一旁的張佩綸依著李鴻章的習慣,精心調製好一杯法國波旁咖啡,恭謹的遞到李鴻章手中。
宮裡已經帶出話來了,昨夜太后老佛爺熬了一夜,身子骨有些受不了了,這會兒正在頤和園樂壽堂裡休息,讓李鴻章午後再進園子裡問安。
太后沒有立即召見,李鴻章便明白事態已經得到了控制,並非像召他入京的密旨裡那般十萬火急了。無事自然最好,但是一夜之間,朝廷中便發生如此重大人事變動,還有陸軍學校平息豐台大營嘩變的事情,這其中的種種厲害糾葛,由不得老於朝局的李鴻章不懸著一顆心。
「看京城內的情形,豐台大營鬧餉嘩變的事態已經平息下來,中堂大人如此憂心忡忡,莫非朝廷中的這些變故還隱藏著什麼文章?」這番星夜入京,可入得京城內卻又是波瀾不驚,淮軍除了幫步兵統領衙門維持一下京城內的治安,半分事情也沒有,饒是精明的張佩綸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平息?……」李鴻章偏著頭看了一眼張佩綸,入自己的幕府已經有幾年了,較之以前張佩綸老成練達了許多,也不像過去做清流時的滿身都是讀書人那份迂腐氣了,可對朝局政爭終究還是欠了些火候。
「幼樵啊,你來說說看,孫毓汶、剛毅因何獲罪,被太后罷免了軍機大臣的職務啊?」
「當然是豐台大營鬧餉嘩變一事,身為軍機大臣,不能未雨綢繆為朝廷分憂,釀成如此大變,自然惹得太后震怒……」張佩綸面露不解的神情。
「是,然而也不是。」李鴻章輕輕一笑,又問道,「那你再說說看,太后為何忽然調淮軍入京啊?」
張佩綸略一思忖,接口答道,「幼樵以為當是和豐台大營鬧餉嘩變有關,太后擔心京城內的步兵統領衙門控制不住局面,太后的旨意上不是也這樣說的嗎,豐台大營嘩變一觸即發,恐有人心懷不臣之心,所以掉淮軍來彈壓局面,穩住京城內的局勢。」
「豐台大營嘩變?」李鴻章冷冷的一哼,「何為不臣之心?不臣之心就是謀反,就憑豐台大營那些沒有銀子便鬧餉生事的傢伙,借他們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他們想謀反,謀誰的反啊?」
太后的密旨張佩綸並未見到,只是聽李鴻章轉述了其中的意思,內心深處並未多想,當時心中還多少有一些天下只有淮軍能擔當大任的念想。此刻聽李鴻章這麼一剖析,心中不由得也是一沉。
有人?這個人是………再一聯想到昨夜平息豐台大營嘩變的,是皇上一手新建的陸軍學校,張佩綸陡然打了個冷戰,面露驚惶之色。「難道太后疑心……」
後面的話他不敢說出來,然而李鴻章此時卻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平靜的點了點頭。
帝后之爭,從皇上親政開始,這便是李鴻章心中最大的憂慮。朝局不同於一家子鬧家務,大不了把家一分一拍兩散。如今外有洋人的虎視眈眈,於內則是積弊叢生,衰弱而不自知。這樣的時候,朝局不能亂,也不敢亂。然則時至今日,朝局終究還是露出了一絲亂象,更或者是一絲異象。
太后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以退為進,穩住大局。然而皇上的意思呢?如此大動干戈,難道僅僅是想將孫毓汶、剛毅等人踢出局?正是這一絲把握不住的異象,讓此時的李鴻章憂心不已。
「中堂大人,幼樵還是有些不明白,太后接連罷免孫毓汶和剛毅,這兩人一向都是太后的心腹重臣,如此這般,難道是說帝后之間的這盤棋,皇上已經佔據了上風?」張佩綸忍不住問道。
「這盤棋才剛落子,何談勝負二字。照我看來,太后沒有贏,皇上也沒有輸。可惜了,這盤好局,我李鴻章終究還是想躲也沒有躲過,逼迫著要躬身入局了……」
「中堂大人此話何意啊?朝廷今日不是已經下了旨意,三日後,淮軍開拔回津門嗎?到時候中堂大人一抬腿回北洋,朝廷中的事情於我們何干?」
「我不回去,太后和皇上都不會放我在這個時候離開的。」李鴻章不覺悵然的歎了口氣,望著屋外白茫茫的大雪長歎一聲,「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
這一夜是如此的漫長,直到慈禧猝然出手,接連頒下幾道旨意,才似乎讓人看到了這個動盪不安的夜晚即將過去的徵兆。然而從走進這個夜晚開始,光緒就沒有想過要去結束,因為慈禧還沒有看明白光緒究竟想要什麼,而慈禧的心思,光緒卻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事態的急轉而下,逼迫著慈禧必須做出抉擇。這次慈禧表面上罷免了孫毓汶和剛毅軍機大臣的職務,其實為的正是保全孫毓汶和剛毅。讓托合泰將舒穆祿、黃姚等人就地問斬,而沒有徹查此事,也是這個意思。向慈禧密奏光緒將奪取豐台大營兵權,圍頤和園的就是孫毓汶,這件事情一旦查下去,必定牽連出孫毓汶和剛毅,光緒身後,多少還有志銳等帝黨一系的清流,到時候舉國震動朝野物議,那就不是罷免軍機大臣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所以光緒是料定慈禧不敢查也不能查,才在之前便讓杜懷川拔除陸軍學校裡孫毓汶的眼線,連孫毓汶都沒有查,陸軍學校的事情慈禧自然也沒有辦法去查。
至於拔擢翁同龢進軍機,光緒起初也是有些意外。過後細細一想便恍然了,看起來是對自己的安撫,其實卻是因為翁同龢和李鴻章是死對頭,這一手棋是不經意間便將李鴻章放到了光緒的對面。再加上一個奕劻,朝廷的格局並沒有多大的變化,慈禧依然穩穩的把持著朝局。
三日後,匆匆入京的淮軍又匆匆離開京城回到了津門,果如李鴻章所想,太后和皇上都囑咐軍機處將他留了下來,表面上是因為李鴻章車馬勞頓,朝廷以示勉勵慰問之意,實則卻是豐台大營嘩變後,朝局由此引出的諸多變數中,讓滿朝大臣爭論不休的一份折子。
這份折子,正是兵部侍郎、陸軍學校總辦陳卓所上。
此次陳卓率領陸軍學校學員一舉平息豐台大營嘩變,除了讓朝野內外震動不已外,也讓慈禧讚賞不已。第二日便讓軍機處擬旨,原軍機大臣孫毓汶所奏,調陳卓整頓吉林練軍一事毋庸再議,著即授陳卓欽差大臣關防,以兵部侍郎身份整頓豐台大營。
然而朝廷的旨意剛下,陳卓便向朝廷上了份折子,《恭請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折》,力陳豐台大營兵驕將惰因循疲頑營務糜爛,更兼動輒以鬧餉嘩變威脅朝廷,已成朝廷心腹之患,非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不足以穩定京畿。
此折一上,朝野震動。
豐台大營鬧餉嘩變確是事實,又加之在嘩變中遭到重創,從上到下軍心渙散,確實已經不堪敷用。然而在京畿重地編練新軍,乃大清建國以來未有之事,更何況上這份折子的是皇上的心腹陳卓,其中的意思頗讓人耐人尋味。
慈禧和光緒留住李鴻章,便有垂詢之意。李鴻章久歷軍務,又是朝廷重臣,這樣的事情朝廷自然要徵詢他的意思。
然而就在滿朝大臣彷徨顧盼的時候,李鴻章卻是終於看清楚了這盤棋背後的文章。連日來的疑惑頓去,憂慮卻更深了一層。
這盤棋下到這裡,局面已經明朗了。豐台大營鬧餉嘩變,孫毓汶等人想藉機剪除皇上羽翼,恭請太后訓政,而皇上卻抓住這個機會,重創豐台大營,所為的正是今日編練新軍。
一旦皇上兵權在手,又是京畿重地……一年前李鴻章還不會有如此的想法,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皇上的心計和手段絕非尋常人可以揣度的,想到此就連李鴻章也不禁心中一震,這盤棋太深了。
光緒十七年十二月二日,太后皇上在樂壽堂內,傳見世鐸等全部軍機大臣,並將李鴻章和陳卓也召了進來,商議編練新軍一事。
去年在賢良寺,陳卓就向李鴻章上過一個興武備,建新軍的條陳,當時李鴻章並不以為然,想來不過是個讀過幾年洋墨水的狂生,只是按照皇上的意思,將陳卓安置在了北洋武備學堂,卻萬萬沒有想到,才一年的光景,陳卓居然做出了這樣一番局面,新建陸軍學校,平息豐台大營嘩變,此時更是不顧朝廷猜疑,上折恭請編練新軍。
「陳卓,折子是你上的,還是你先說。」見眾人都悶聲不響,誰也不敢先說話,慈禧壓住心頭的煩悶對陳卓說道。
陳卓此舉,大大出乎慈禧的意料。這次平息豐台大營嘩變,陳卓沒有讓陸軍學校的學員踏進豐台大營半步,平息嘩變後又馬上進宮稟明原委,並非像孫毓汶所說的有奪取豐台大營兵權的情狀,這一點,慈禧心中是很滿意的。然而沒有想到,陳卓會忽然上折子恭請朝廷裁撤豐台大營,編練新軍。這到底是皇上的意思,還是陳卓自己的想法?
「啟稟太后,微臣以為豐台大營已經糜爛不堪,這次又以鬧餉嘩變威脅朝廷,倘若不裁撤,天下八旗、綠營紛紛效仿,朝廷何以處置,這是其一。其二,京畿重地,沒有一支可以倚重的軍隊,一旦有變,後果不堪設想。其三,朝廷目下的局面,外重而內輕,豐台大營嘩變,京城內外無兵可調,朝廷只能匆忙調動淮軍趕來平息嘩變。微臣以為,長此以往,恐非朝廷之幸……」
剎那間,樂壽堂內死一般的靜默。
李鴻章的喉頭一動,心中驀得吸了口冷氣。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棋局竟然還是衝著北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