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亂不堪的情形中,托合泰的中軍分為兩路,高舉著火把急匆匆的趕了過來,人群中一對人馬徑直撲到舒穆祿面前,將他和他的幾個親信圍在了當中。
讓舒穆祿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心中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隨著托合泰中軍的到來,瞬間就化為泡影。
他等到的不是那根他盼望的救命稻草,而是托合泰部屬忽然架在他頭上的鋼刀。
「托大人,大家同在一口鍋裡吃飯,你不出手相助便罷了,居然還落井下石,你以為你就脫得了干係嗎?」舒穆祿竭力掙扎著,高聲喊道。
「舒穆祿,念在我們這幾年的情份,我不會為難你。我是奉旨辦差,有什麼話,你就留著給太后和皇上說罷。」托合泰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讓人將舒穆祿和他的心腹一同押了下去。
然而騎在馬上放眼望去,托合泰的心中卻也是震驚不已。一個時辰不到,舒穆祿的營頭就像是被洪水席捲過一樣,慘不忍睹。豐台大營外到處都是屍體和躺在地上呻吟的傷兵,剩下的潰兵在遠處陸軍學校的學員隊伍一步一步,堅決而沉默的緊逼下,四下裡狼狽逃竄,潰亂的不成樣子。
四千人對六百人,這個仗怎麼會打成這個樣子?饒是在行伍中呆了多年的托合泰,目睹此情此景,心中也是說不出的震驚和惶恐。要是陸軍學校不是奔著舒穆祿的大營去的,而才朝自己的中軍殺過來……托合泰的心中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然而此時的局面已經容不得托合泰再多想什麼了,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即便沒有皇上的旨意,此刻他也必須出來收拾殘局了。要是讓這些亂兵衝到京城腳下,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此,托合泰召過身邊的親信部屬,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扔了過去,面色凝重的說道,「你們幾人即刻各帶一哨人馬,收攏亂兵,歸復建制,告訴下面的弟兄們,朝廷拖欠的軍餉待各營回到營房中後,馬上按照人頭補發。再膽敢借鬧餉嘩變鬧事,定斬不赦!……老子這次可是把家底都掏空了,要再出什麼事情,不止你們幾個的腦袋,連我的腦袋都是保不住了。「
眾人神色一凌,此刻也不敢多說什麼,帶著人便向亂兵人群中奔去。
遠處,見到托合泰中軍大營的旗幟,走在前面的軍官將指揮刀一揮,陸軍學校的隊列忽然停了下來。依然是整齊的三個方隊,手中閃著寒光的刺刀,和刺刀上面沾滿的鮮血,在一片死一般的靜默中,讓人不寒而慄。
過了片刻,陳卓帶著兩個衛士,從遠處的山坡上躍馬而下,箭一般的飛馳過來。快到托合泰面前時,陳卓猛地一帶韁繩,在馬蹄揚起的帶著血腥的塵土中,拱手說道,「陳卓奉旨平息豐台大營的嘩變,托合泰大人,多有得罪了。」
望著陳卓那份冷漠中帶著些許傲然的神情,托合泰面帶苦笑的拱了拱手,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被別人六百人輕輕鬆鬆的就打得如此潰不成軍,雖然不是自己的中軍,但是身為豐台大營的提督,托合泰此刻心中依舊萬般的不是滋味。
「亂兵已被攝伏,但是嘩變尚未完全平息。下一步如何動作,請托合泰大人明示。」陳卓絲毫沒有理會托合泰那份尷尬和茫然的神色,端坐在馬上靜靜說道。
托合泰這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的差事,把臉一沉徐徐說道,「本提督也奉有皇上旨意,平息嘩變,穩住豐台大營的局面。我已下令收攏亂兵,整肅軍紀,此間的事情就不勞陳卓大人費心了。」
陳卓望著豐台大營外,托合泰的中軍此時正驅趕著那些敗退下來的亂兵整隊歸營,心中便知道大局已定,卻還是不露聲色的說道,「豐台大營事關京畿安危,倘若再有變故,你我都不好向朝廷交差……」
「豐台大營的事情,本提督自會處置。倘若再亂,本提督的這顆人頭也就自己割下來交給朝廷了。」托合泰冷冷的打斷陳卓的話說道。
此刻,他最擔心的不是那些亂兵,而是陳卓身後那些殺氣騰騰的陸軍學校的學員。帝后之間的矛盾他多少也是知道一點的,這次陳卓如此狠辣的剿滅豐台大營的嘩變,要是背後還藏著什麼名堂,此刻借平息嘩變揮軍掩殺過來,這已經是亂麻一般的局面瞬間便會無法收拾。所以此際,他是毫不退讓,絕不讓陳卓的陸軍學校再插手此事。
「既然如此,陸軍學校即刻退回,平息嘩變穩住豐台大營,便有勞托合泰大人了。」陳卓淡淡一笑,望著托合泰輕輕揚起了右手。
只聽到陳卓身後的陸軍學校學員隊列傳出一聲「下刺刀!」,緊接著,便是一陣嘩嘩嘩整齊利落的聲音,排成三個方陣的學員像是同一個人一般,步調一致的取下槍口上的刺刀。
「各隊注意,向後轉,成三路縱隊,跑步前進!」隨著軍官的一聲命令,陸軍學校的學員眨眼間,便肅然轉身向後跑去。
如此嚴明的軍紀,整肅的隊列,縱然此時心中對陸軍學校腹誹萬千,托合泰也是感到一陣莫名的感歎和心悸。他在軍中多年,深知軍營中的陋習和弊端,各地的綠營和八旗就不要說了,就連號稱精銳之師的李鴻章的淮軍,也是暮氣橫生,放眼整個大清,恐怕再難找出一支像陸軍學校這樣的軍隊了。而自己馭下的豐台大營,那些此刻已經被打得魂飛魄散的敗兵……
托合泰情不自禁的在心中深深的歎了口氣,今日這場大變,豐台大營沒有幾年的光景,恐怕再難恢復元氣了。
托合泰正準備撥馬回營,忽然看到陳卓正坐在馬上望著自己,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不覺詫異的問道,「陳卓大人還有何事啊?」
「今夜如此變亂,宮中必然震動,陳卓請托合泰大人和我一道連夜進宮,向太后和皇上稟明事由,以安太后和皇上之心。若拖到明日,朝野震動,恐怕你我都不好善後了。」陳卓目光炯炯的望著托合泰說道。
連夜進宮?托合泰愣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今夜鬧出這麼大的亂子,背後的事情又複雜萬分,自己懷裡還揣著皇上的密旨,不搶先一步向太后和皇上稟明情況,拖到後面要是再有什麼變故,那就真的說不清楚了。
「陳卓大人所言極是,請少待片刻,我整頓住局面後,即刻隨陳卓大人進宮。」托合泰沉聲說道。
………………
聽到宮外傳來的隱隱的槍炮聲,樂壽堂裡的每一個人都頓時變得神情嚴峻,目光不時的望向殿外。即便是光緒,此刻雖然面上竭力表現的平靜坦然,心中卻是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一顆心砰砰直跳。
該布下的棋已經布下了,該用的手段也使出去了,或生或死,能不能把局面扳轉過來,都在今夜樂壽堂中的這一場生死之間的心戰了。
此刻最忙碌的還是世鐸,他以領侍衛內大臣的身份,急忙趕出殿外調集宮中人手,嚴密各處的關防,又連著增派侍衛出宮打探消息。一番安置停當後,世鐸又匆匆回到樂壽堂,向慈禧請旨,讓剛毅調動步兵統領衙門、前鋒營、神機營等處兵馬,掌管整個京城內的佈防和戒備。
慈禧一一准奏,面上的神情並不顯得多少焦慮。從宮闈政變一路走過來的她,是見識過刀光血影的,此時她擔心的不是這個,她心中有數,李鴻章的淮軍一到,再亂的局面頃刻間便會扭轉過來。她琢磨不透的,是此刻坐在自己身邊的光緒。
一盤原本已是清楚明白的棋局,下到這會兒卻忽然看不清楚了。倘若果真如光緒所言,圍頤和園純屬是子虛烏有的事情,而是有人在暗中興風作浪,那麼這個人………
她看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孫毓汶,此刻孫毓汶也是一臉的驚惶和茫然。孫毓汶此人,慈禧還是信得過他的,對自己絕不會有二心,正因為沒有二心,才讓慈禧感到更深的一層憂慮。
今夜過後,無論孰是孰非,朝局必然動盪不安,要收好這個局,穩住朝廷不至於起太大的波動,這些事情現在都要計較清楚,可此時又萬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樂壽堂中的幾人,便這麼沉默的端坐著,從太后到皇上誰也沒有說話,此刻誰也說不出什麼來,能夠做的便是等待。
眼看著子時都快過去了,宮中侍衛忽然進來稟報,豐台大營提督托合泰和陸軍學校總辦陳卓在頤和園外求見。
「他們帶了多少人過來?」世鐸一個激靈站了起來,看著侍衛問道。
「回王爺的話,只有他們兩人,連隨從都未帶。」侍衛回答道。
世鐸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細細一想才發現自己也是一著急糊塗了,倘若托合泰和陳卓帶著兵馬過來,負責京城防務的剛毅必然會有通報進來,又怎麼會讓兩人帶著兵馬悄無聲息的就到了頤和園呢?
眾人的目光都齊齊的投向慈禧,「宣他們進來吧。」片刻後,慈禧靜靜的說道。
誰都沒有注意到,就在此刻,端坐於上方一直鎮定自若的慈禧,忽然看了一眼孫毓汶,暗暗的歎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功夫,托合泰和陳卓匆匆的從殿外走了進來,一臉凝重跪在大殿中央。
「今夜外面那麼熱鬧,想來也是精彩萬分,說,等了一晚上,也該有個結果了。」慈禧望著兩人說道。
托合泰和陳卓不敢遲慢,分別將今夜豐台大營嘩變和陸軍學校平息嘩變的事情,細細的說了一遍。當說到陸軍學校六百餘名學員擊潰豐台大營舒穆祿的四千餘人時,慈禧、世鐸的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震驚,驚愕的說不出話來。
而此時,一直有些茫然坐在一旁的孫毓汶,忽然間呆呆的一動也不動,像是被人狠狠的在心坎上紮了一刀,全身上下頓時全然沒有了半分力氣。
「這麼說來,你們兩人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了?」聽完托合泰和陳卓的話,慈禧沉吟了片刻,忽然轉頭向光緒說道,「皇上倒真的是用心了,一口氣下了兩道旨意,軍機上不知道,我這個太后也是蒙在鼓裡,皇上用心良苦啊……」
光緒早已知道今夜之事,慈禧必會有此一說,此刻坐在椅子上面平靜的說道,「回親爸爸的話,兒臣或許有些魯莽,但卻並非事急從權,來不及向親爸爸稟告,而是兒臣刻意為之。兒臣得到豐台大營即將嘩變的消息時,也獲知了朝廷中有人暗中挑動豐台大營嘩變,乃是想搬弄出一個兒臣意欲讓陳卓帶陸軍學校的學員奪取豐台大營兵權,兵圍頤和園的事情……」
說到此處,光緒忽然站了起來,滿臉都是激憤之色。「兒臣陡然聞聽之下,憤懣之極,心寒之極!兒臣所以沒有立即向親爸爸稟明此事,而是直接頒旨給陳卓和托合泰,就是想讓那些居心叵測之人,讓天下人都看清楚明白,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兒臣的孝心又到底是真是假?此刻水落,石已出,真相已然大白,孰是孰非,請親爸爸聖裁。」
光緒的這番話,看起來只是在解釋這件事情,但是字字句句都是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坐在樂壽堂中的這幾個人,何嘗聽不出這裡面的意思。
「皇上今夜說了一晚上的有人居心叵測,皇上說的到底是何人啊?聽皇上的意思,倒像是連我也信不過了?」慈禧冷冷的問道。
「不是兒臣信不過親爸爸,而是親爸爸信不過兒臣……」光緒忽然幽幽的歎了口氣,「倘若親爸爸不疑心兒臣,又怎麼會調李鴻章的淮軍連夜入京呢?兒臣還是剛才的那句話,親爸爸對兒臣的恩情天高地厚,倘若親爸爸認為兒臣舉止失當,有違聖心,兒臣即刻頒布遜位詔書。兒臣此舉並非惺惺作態,而是兒臣心中憂讒畏譏,無以表白。」
世鐸、孫毓汶聽皇上忽然提及調李鴻章的淮軍入京一事,都是大驚失色。這件事情除了他們倆人和剛毅知道外,朝中再無人知曉。如此隱秘,皇上從何得知的呢?
而此時的慈禧,卻沒有絲毫驚詫的神色。皇上從何得知調李鴻章的淮軍入京一事,她還沒有愚蠢到在這個時候深究這件事情。反倒是皇上如此直白的把這件事情說了出來,讓她很有些意外,也隱約的察覺出了皇上此時的心思。皇上這是在借事說事,這齣戲到此時,終於讓慈禧看出些端倪出來了。
今日的皇上,大大出乎慈禧的意料,由不得不讓她感到驚心。暗中用了那樣的手段和心計,一舉平息豐台大營的嘩變,此刻又將調李鴻章的淮軍入京之事直言不諱的說了出來,明日朝廷必將掀起軒然大波。而眼下的情形,皇上並未做錯任何事情,也無有落下絲毫的把柄,今日之事,一旦處置不慎,不要說滿朝的文武大臣,恐怕就連星夜入京的李鴻章,心中都會有所不服。名分大義,天下人之口,皇上的心太深了……
「調李鴻章的淮軍入京,為的也是平息豐台大營的嘩變,這件事情皇上多心了,京城內外,又能調動何處的兵馬來做這件事情呢?不過我確實是沒有想到陸軍學校六百多學員,居然就能一舉平息嘩變……」說著,慈禧忽然轉頭望著陳卓說道。
「陳卓,你的才幹我早就聽世鐸提起過,今日看來,確實是能夠擔當大任的人。剛才皇上說有人暗中造謠,說是皇上讓你帶人奪取豐台大營兵權,圍頤和園,不知道這件事情你怎麼看啊?」
慈禧忽然轉過話題,向陳卓發問,讓在場的人都有些意外。思忖了片刻,陳卓跪在地上靜靜說道,「微臣只懂得兵事,也說不出什麼忠孝的話來。太后如此問微臣,讓微臣惶恐不已。微臣只有一句實話,微臣用六百人就能擊潰豐台大營四千人,這樣的兵權微臣拿來何用?豐台大營雖然亂了,但是微臣的心沒有亂。」
慈禧看著跪在下面的陳卓目光一動,良久,緩緩說道,「好啊,這句話才是今日我最想聽到的一句話。沒有說半個忠字,卻字字都是忠心。什麼是忠心啊?就是明白厲害,懂得得失,顧全大局。天下任何事情都可以亂,惟有心,不能亂啊!」
說著,慈禧神情一肅又說道,「挑動豐台大營嘩變的舒穆祿、黃姚等人現在何處啊?」
「回太后的話,因天色已晚,現在關押在豐台大營裡面,明日一早就押往刑部,等候朝廷派人徹查。」托合泰趕忙稟報道。
「徹查?」慈禧冷冷的哼了一聲,「不用等朝廷的旨意了,托合泰,你立即回去,將這幾個亂臣賊子就地問斬。世鐸,即刻擬旨,軍機大臣孫毓汶處置豐台大營一事,舉止失措,釀成大變,著即革去軍機大臣,念其多年尚有微勞,令其在兵部尚書任上待罪留任。軍機大臣剛毅,蒙朝廷拔擢未建寸功,兼管刑部處置乖張,著即革去軍機大臣。」
這一番處置,來得如此突然,仿若驚天霹靂,讓樂壽堂中的眾人都有些回不過神來。
緊接著,慈禧又徐徐說道,「戶部尚書翁同龢辦事勤勉,著授協辦大學士,在軍機上行走。奕劻識大體,明大局,忠心可嘉,特旨賜奕劻親王頭銜,在軍機上行走。」
罷免了兩個,隨即又陞遷了兩個。此時,眾人都是半分也回不過神來,原本是說豐台大營的事情,怎麼忽然轉到這上面來了。
惟有光緒一臉的平靜,這齣戲剛剛到了忽然被慈禧嘎然而止,讓他忽然明白了,這一盤棋,還沒有到真正收官的時刻,這只是心戰前傳。
政治就是一個動態的平衡,政治最高的境界其實也就是妥協,懂得在何時,如何去妥協。望著慈禧開出的價碼,光緒的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慈禧確實深諳其道,然而在政治的漩渦中,退一步未必就是海闊天空。她太看重手中的權力,太熱衷於保持平衡了,所以當一個人過份在意一些東西的時候,她的心,其實已經亂了。
今夜還沒有結束,有一樣東西是慈禧擋不住的,那就是,風繼續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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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太遲了,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過了,今天參加研究生考試,最近事情真的太多了,只能如此深夜堅持更新,來說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