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和辜鴻銘到京後的第三日,光緒便在玉瀾堂召見了兩人。準確的說,是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在內心深處對這一時代最傑出的兩位學者表達敬意。
說起來,嚴復和辜鴻銘都受過西方的教育,但是兩人身上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差別。
嚴復致力於翻譯西方哲學社會學說及自然科學著作,主張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所謂鼓民力,就是人民要有健康的體魄,要禁絕鴉片和禁止纏足惡習;所謂開民智,就是以西學代替科舉;所謂新民德,就是廢除**統治,實行君主立憲。他強烈反對洋務派「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點,主張「體用一致」,從政治制度上進行改革,提出「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和」的方針,對中國近代思想啟蒙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而出生於南洋的辜鴻銘,雖然受過嚴格和完整的西方教育,精通9國語言,卻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捍衛者。他第一個將中國的《論語》、《中庸》用英文和德文翻譯到西方。憑三寸不爛之舌,向日本首相伊籐博文大講孔學,與文學大師列夫·托爾斯泰書信來往,討論世界文化和政壇局勢。他那篇在西方世界引起轟動的《春秋大義》,以理想主義的熱情向世界展示中國文化才是拯救世界的靈丹,當時很多西方人崇信辜鴻銘的學問和智慧,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
他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曾梳著辮子走進課堂,學生們一片哄堂大笑,他平靜地說:「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聞聽此言,狂傲的北大學生一片靜默。
雖然有著如此強烈的反差,但是光緒知道,正是這兩人身上的複雜和矛盾,深刻的體現了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在面對三千年未有的變局時的掙扎和努力。正像辜鴻銘所說的那樣,乃至於光緒穿越前的那個時代,仍然有很多人提到中國近代這段歷史的時候,只是看到了頭上的那根辮子,蒼白而膚淺的高喊打倒滿清的口號,卻看不到在西方文化的衝擊下,不能構建文化價值體系,不能重塑國民精神,這個國家就永遠走不出無知和蒙昧。
而這兩人,正是黑暗中的先行者,只不過兩人選擇的方式有所不同。
面對他們,光緒拘謹的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的請教著開辦京師大學堂的相關事宜。他的態度,甚至讓坐在一旁的孫家鼐也大為驚詫。
「說到學問,你們都是朕的老師,是這個國家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我們的這個國家,閉塞的太久了,也落後的太遠了,最讓朕憂慮萬分的是,這個國家中還有太多太多的人看不到,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所以朕特意請兩位擔任京師大學堂的正副總教習,不僅是要為國家培養人才,更重要的是引領風氣之先,以微末的星火,驅散國人心中的無知和愚昧。當然,開辦京師大學堂必定會困難重重,遇到各種各樣的阻力,在短期內未必就會有成效,你們兩位也要有心理準備,但是朕始終堅信一點,只要堅韌不拔,星星之火,亦可以燎原。」
對於光緒的一番話,嚴復和辜鴻銘都非常明白,也深知開辦京師大學堂的艱辛,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見到成效的。沉默了一會兒後,辜鴻銘說道,「湯生有一事不明,京師大學堂是以西學為主,還是以國學為主啊?」
「朕考慮還是要以西學為主,國人和先生不一樣啊,先生精通9國語言,獲得過13個博士,對西學的研究讓洋人都驚歎不已。但是國人對西學的認識就像一張白紙,需要好好的補上這一課啊。所以朕特意從張之洞身邊把先生請來,就是想請先生多多翻譯西方的著作,為國人打開一扇窗口,只有中西貫通,方才有資格比較優劣。」光緒懇切而坦誠的說道。
說到這裡,光緒又轉頭對嚴復說道,「像赫胥黎的《天演論》,對於打開民智,救亡圖存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朕盼望先生及早翻譯過來,給學子和國人以啟迪。總之,朕希望京師大學堂的辦學方針是兼容並,需要請哪些教員,開設什麼課程,你們商量斟酌辦理,朕一律照準。」
《天演論》是嚴復在甲午過後翻譯的,光緒剛剛差點一不留神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句話說了出來,但是他再狂妄大膽,也不敢把這句話放在自己頭上,貪天之功。
聽到光緒如此坦率和懇切,嚴復和辜鴻銘都很有些意外,似乎也沒有想到皇上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沉默片刻後,兩人都起身拱手說道,「臣必不辱使命,按皇上的意思,竭盡全力辦好京師大學堂。」
光緒也站起身來,走到兩人面前輕聲說道,「朕這點粗陋的學識,哪裡及得上兩位先生的大才。該怎麼辦理,你們放膽去做,不要顧慮朝廷中的大臣。等京師大學堂開學那天,朕還要親自前來主持,朕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看到,朕開辦京師大學堂的決心。」
其實嚴復和辜鴻銘兩人對於辦學的思路是不盡相同的,這一點光緒心裡很清楚。請他們兩人共同主持京師大學堂,就是希望以不同的方式去打開國人封閉已久的心靈之窗,只有矛盾的東西才會讓人懂得去思考。
說完這些話後,光緒也不再多說什麼,和這兩人談論學識,光緒自己也知道完全不是一個級別。對於學校的具體事務,光緒也不想過多干預,一力委託給嚴復和辜鴻銘,並特意叮囑孫家鼐多多扶持幫助。
京師大學堂和陸軍學校不同,不會招致朝廷過多的猜疑,所以進展還是比較順利,修建校舍,聘請教員,主持學生的入學考核等,在嚴復和辜鴻銘的全力主持下,更加上孫家鼐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和人際關係,都很快取得了進展,各種準備工作也日漸完備。
但是朝野上下,卻隱隱潛伏著一股無比巨大的暗流,表面上看是徐桐等人的反對,事實上,卻是士大夫清流們對於西學的頑固抗拒。雖然在光緒的強力打壓下,暫時有所收斂,但是光緒心裡很明白,現在才剛剛開始,真正的戰爭還在後面。
而這個世界上,最激烈的莫過於人心的戰爭了。
………
與京師大學堂引起的暗流洶湧相比,陸軍學校倒顯得平靜許多。從建校起就似乎一直是被遺忘的角落,朝廷中的大臣都基本上不往陸軍學校的事情上沾惹,而陸軍學校從一開始就隱隱獨力於朝廷之外的架構,也在事實上避免了各種干擾。
然而這種平靜並沒有持續多久,光緒十七年八月,陸軍學校建校兩個月後,軍機上的大臣們忽然出人意料的紛紛光臨陸軍學校。
先是孫毓汶以兵部的名義,到陸軍學校檢查學員們的訓練情況,對陳卓等人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緊接著,世鐸又帶著軍機上幾位大臣來到陸軍學校,對有功人員進行表彰,連霍斯特也沒有落下,被朝廷特旨賞賜了一個三品的頂戴。不過這個霍斯特也確實倨傲的可以,居然大大咧咧的站在那裡,既不謝恩也不說話,一臉的冷漠,讓世鐸等人很是下不來台。後來還是吳紹基出面打了圓場,以霍斯特不懂朝廷規矩為由,替霍斯特把封賞接了下來。
所有的賞賜中,陳卓的賞賜明顯是最重的,他原本是副將的頭銜,居然又被加了一個兵部侍郎的頭銜,這和朝廷的規矩太不符合了。陳卓本打算力辭的,還沒有開口,世鐸又以太后的名義賞賜陳卓黃馬褂一件,硬生生把陳卓的話都堵了回去。
朝廷的這一番舉動,雖然動靜不太大,但是落在有心人眼裡,都隱約看出了些端倪。朝廷對陸軍學校的態度已經轉了一個大彎,從最初的顧慮重重,到現在的極力拉攏,多少也可以看出了陳卓、吳紹基、杜懷川這幾個皇上提拔起來的人,如今在太后心中的份量。
陳卓雖然對於朝中的事情,並不像吳紹基那般精明剔透,但是朝廷從最初的冷漠到現在的忽然熱情,他也隱約的看明白了一些。更加上這次給自己安上一個兵部侍郎的頭銜,官職倒是升的很快,而且還不倫不類的又是文職又是武職,單是這樣一個兵部侍郎的官銜,就讓陳卓琢磨了很久。
兵部侍郎當然要受兵部的管轄,而頂頭上司就是孫毓汶。看清楚了這一點,陳卓再聯想到當初皇上對自己的一番話,也是慢慢懂得了這其中的味道。朝廷,或者說是太后想要極力拉攏自己,陳卓心知肚明,也知道自己現在其實就是架在火上烤,但是在他心中,早已經下定了決心跟隨皇上。
不僅僅是因為當初皇上提拔了自己,並且委以重任,而更加是因為在這個世上,在朝廷當中,或許也只有皇上能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抱負,而他自己,也領悟了皇上的勵精圖治的用意。
士為知己者死,不過如此而已。
當然經過了這些時間裡的歷練,平常也聽吳紹基說了很多,陳卓也懂得這樣的局面必須小心駕馭,出不得半點差錯。今日的封賞,說不定明日就是罷官去職,所以在表面上,陳卓對世鐸等人還是畢恭畢敬,虛以應付,盡量不讓世鐸等人產生疑慮。
應付這些事情讓陳卓頗為頭痛,但好歹還是輾轉騰挪勉強支撐著。而陸軍學校學員中隱隱暴露出的一些苗頭,卻讓陳卓心生警覺。
陳卓在北洋武備學堂呆了半年的時間,此時又擔任陸軍學校總辦一職,在原來北洋的學員中也慢慢培養了幾個心腹親信。
前幾天,一個叫趙方凱的學員暗地裡向陳卓稟報了一件事情。近來,陸軍學校的一些學員頻繁聯絡,暗中成立了一個秘密的小團體,而居中主持的便是杜懷川的表弟杜振武。
雖然現在這個團體的規模並不大,只有幾十個人,也不可能掀起什麼風浪來,但是任由這種局面發展下去,最後會出現怎樣的狀況陳卓非常的憂慮。在他的眼中,陸軍學校的學員就應該是一個整體,才能在日後形成凝聚力和戰鬥力。任何小團體的存在,都會在無形中破壞陸軍學校學員們的團結。按照他的意思,這樣的團體絕不允許存在,而且必須被取締,才能保證指揮的統一。
而問題的關鍵是,暗中主持的人是杜懷川的表弟杜振武。這件事情到底是皇上的意思,還是杜懷川自己的意思,陳卓頗為費解,也就不敢輕易作出什麼舉動來。他反覆思慮。本來準備坦然向皇上稟明,聽候皇上的裁決。可是近來皇上忙於京師大學堂的事情,到陸軍學校來巡視,也大多和霍斯特等人商量軍校的軍事訓練,一直都找不到單獨的機會面見皇上。
左思右想,陳卓別無他法,也只好找來吳紹基商議。沒想到吳紹基聽完他的話後,全無絲毫的驚詫,一臉的不以為然。
「少文說的這件事情,其實我前些日子就知道了。而且少文恐怕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吧?」吳紹基面帶微笑,從容的搖著扇子說道。
「子安兄有什麼話,請儘管明言,我心裡也好有個方略。軍隊不比朝廷,拉幫結派是很容易出事的,我很放心不下。」陳卓皺著眉頭,望著窗外列隊走過的學員說道。
「據我所知,這些學員在加入這個團體前,都要舉行一個儀式,向皇上的畫像宣誓效忠……」吳紹基目光深沉的一閃。
陳卓心中一動,猛地站起身來,低聲問道,「莫非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
「當然是皇上的意思,少文難道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杜懷川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背後搞這些名堂。況且他是皇上的心腹,又怎麼會背著皇上生出這些枝節出來。」吳紹基從容一笑,看了陳卓一眼說道。
「可是……」陳卓沉著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心中也是這樣猜想的,可是倘若真是如此,皇上為何不對我們明言,莫非是信不過我們兩人?依我這些日子和皇上相處來看,皇上斷然不是這樣的人。」
吳紹基看著陳卓一臉茫然,拍了拍陳卓的肩膀,「這不是信得過信不過的問題,少文啊,你還是應該好好參詳一下帝王心術。天威難測,做皇上的倘若心裡面想的都讓下面的人看穿了,這個皇上還當得有什麼意思啊?」
話雖然如此,吳紹基卻深知,皇上這樣做多少也有些是不放心自己。只是這一層意思,他不能向陳卓明言。
「這其中的細節,子安兄又是如何得知的啊?」陳卓思量著吳紹基的話,忽然仰臉問道。
吳紹基抬頭望著半空中沉默了片刻,悠悠說道,「我也不瞞少文,這些人當中,有一兩個是我的人。」
陳卓頓時怔在了原地,盯著吳紹基看了半天,冷然問道,「子安兄這是何意啊?難道子安兄心裡是向著禮親王世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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