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緒預料的一樣,新的招生文告一經貼出,便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不過幾日,便有學子抱著試試看的想法,開始報名就讀京師大學堂。
學子們陸續報名,準備就讀京師大學堂,本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這朝廷裡面的稀奇事情也多,前些日沒有人報名的時候,徐桐等人攻訐辦理京師大學堂不得人心,現在報名的學子逐漸多了起來,徐桐等人又攻訐京師大學堂蠱惑人心,擾亂朝綱。
要是換了剛穿越那會兒,光緒肯定毛了,非拍案而起訓斥一番。如今經歷的事情多了,對這些所謂的理學名臣、士大夫清流們的嘴臉也是見慣不驚。閒來無事,也學著這些理學大師們養養靜氣。反正無論做什麼,這些人總會搬出些道理來叫囂一番,彷彿不如此不能顯出他們的學問。其實不過只是些只會空談不會做事的人,罵人的學問倒是一整套,就當是群犬亂吠,一時不得清淨,習慣了光緒也就無所謂了。
這些人愛叫就讓他們叫,光緒也懶得去理會,自己該幹嘛幹嘛,反正慈禧都沒有反對,這些人還能咬了京師大學堂不成?背後對孫家鼐等人卻是頗多溫語安慰,勉勵他們不要動搖開辦京師大學堂的決心。
正當一切按部就班順利實施,眼看著京師大學堂就要開學的時候,京城裡面卻又鬧出一件事情出來。一個叫王長益的學子剛剛在京師大學堂報名不久,卻忽然在自己住的旅店裡面懸樑自盡了,一時之間,這件事情在京城裡面鬧得是沸沸揚揚。
事情的起因竟是和京師大學堂有關。這個叫王長益的學子因為家貧如洗,在科舉上面又是幾番落第,頗不得意。這次聽說就讀京師大學堂每月都有生活津貼,將來畢業後還能謀得一個實缺,左思右想後,雖然心裡也並不是十分情願,但還是到京師大學堂報了名。
不曾想,他的這一舉動卻惹來了同住在旅店裡的其他學子們的譏諷和嘲笑。王長益為人忠厚老實,也不善言詞,再加上心中多少也有些羞愧,對這些人的謾罵侮辱更加不敢還擊,只是左躲右閃,盡量迴避和那些學子們見面。誰料到有一天晚上,那群學子們在店中飲酒作對,一時興起,竟然在王長益的床頭貼了副對聯。上聯是:孝悌忠信禮義謙,下聯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這副對聯的上聯缺了一個恥字,意思是罵王長益無恥。下聯少了一個八,忘八,意思就是罵王長益是王八。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名節觀念甚重,王長益的面子又比較薄,再加上心胸不夠開闊,受了這些天無數的氣,心裡鬱結難遣。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想到科舉失意,就讀京師大學堂又招致如此的侮辱,一時氣憤之下,竟然用床單在房間裡面懸樑自盡了。
這一下,京城裡面頓時是軒然大波,學子們對此事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同情的有之,譏嘲的也有之,但大多數學子都對京師大學堂持有異議。更有好事的人要把王長益的屍體抬到京師大學堂門口,要朝廷給個說法。徐桐等人更是抓住這件事情大做文章,上下聯絡向朝廷上書,攻訐京師大學堂尚未開辦便逼死人命,非停辦不足以安撫人心。
瞭解了這件事情的前後始末,光緒是真的震怒了。王長益分明是被那些人譏嘲難以釋懷,憂讒畏譏而死,現在卻被說成是被京師大學堂給逼死的,他這些日子養了一肚子的靜氣頓時變成了煤氣,被這件事情給點燃了。
光緒當即召見了軍機上的幾位大臣,也不徵求他們對這件事情的意見,直接開宗明義,告誡世鐸等人,開辦京師大學堂是經過太后首肯的,太后定下的事情,朝廷便應該堅定不移的推行下去,軍機大臣是朝廷棟樑,這個時候更應該顧全大局,安撫朝中大臣,切忌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世鐸、孫毓汶等人都是明白慈禧的心思,知道慈禧對京師大學堂還是贊同的,此時又見皇上雷霆大怒,自然是點頭稱是,即便有所異議,也不敢當面反駁。
有了這一層鋪墊,把調子定下來後,光緒便一連下了幾道旨意。首先是著人馬上厚葬王長益,優撫其家人。此時天氣炎熱,屍體要是停放在京師大學堂門口,非臭了不可。其次便是嚴令順天府徹查造謠生事、蠱惑人心的不法之徒,一經查實,立即嚴辦絕不寬縱。再就是對那幾個無事生非寫對聯嘲諷王長益的學子,一律革去功名遣返回籍。
只是,到了最後對徐桐等人怎樣處置,光緒思忖了半天,最終還是不了了之,暫時放在了一邊。
徐桐只是紙老虎,光緒真的執意要處置他,也不是不可為。只是這只紙老虎背後連著一隻真老虎,打狗還要看主人,光緒不得不顧忌到慈禧的態度。再說,京師大學堂尚未正式開學,要是為了處置徐桐,而讓開辦京師大學堂陷入人事糾葛當中,萬一要是化為了泡影,那就是真正得不償失了。
光緒的這幾道旨意,都是從穩定事態出發,也不涉及朝中官員,世鐸等人便無有異議,表示立即著人按照皇上的旨意行事。
世鐸等人走後,光緒想來想去,心中還是有些隱憂。徐桐等人在朝中上下聯絡,頻繁的上折子反對攻訐,要是任由徐桐這些人這麼鬧下去,萬一慈禧改變了主意,自己苦心的一番苦心謀劃可就給攪了。
幾番斟酌思量後,光緒還是決定暫時退讓一步,讓人將徐桐單獨傳召進玉瀾堂裡。
徐桐此人,在歷史上是出名的頑固守舊,嫉惡西學。偏偏其家就住在東交民巷,與各國使館相近,他便在大門口貼上「望洋興歎,與鬼為鄰」的對子,由此可見他對洋人西學憎惡到何種地步。倘若僅僅是憎惡,還情有可恕,最難容忍的是這個理學名臣的無知和荒悖。據說他對西班牙和葡萄牙這兩個位於伊比利亞半島上的海上強國,頗為不解,曾有過這樣一段可笑的議論:「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國,史所未聞,籍所未載,荒誕不經,無過於此」。
一個朝廷的大學士,理學名臣,向來被譽為學界泰斗,對世界的認知都是如此,可想而知,這個國家還有百分之八十的連字都不認識的人,對世界大勢又會怎樣看待呢?
光緒也明白,要說服徐桐贊同開辦京師大學堂,無異於對牛彈琴。道不同不相為謀,說的再多也是沒有用的。此際自己能作的,也只能是安撫化解。
待徐桐來後,光緒沒有對徐桐進行指責,反而是好言安慰了一番。同時也告訴徐桐,開辦京師大學堂,只是要學習洋人的製器之長,並非是要破除舊學,也不會傷及科舉根本。
徐桐今日並不知道皇上召見自己的用意,原本以為是一頓訓斥,心中早就做好了一番辯駁的準備,卻不曾想一上來,皇上便是一番勸慰的話語,心中也是一片糊塗。
但是對於京師大學堂,徐桐還是一百個不贊同,「皇上所言,老臣不敢苟同,自古以來,科舉便是朝廷取士之道,以我中華的道德倫理來明是非,辨善惡,匡扶正氣,如今新辦京師大學堂,畢業出來的學子朝廷還要實授官職,豈不是本末倒置,長此以往,將會道德淪喪,人心不古啊……」接著,便是對明清理學的一番長篇大論。
光緒望著徐桐一副侃侃而談的架勢,心中一陣厭惡。***,老子不僅有正氣,還有匪氣。可是心中雖然火苗亂撩,卻是又不能當庭發作。耐著性子聽完徐桐的話後,輕輕笑著說道。
「徐師傅果然是老誠謀國之見,朕受益匪淺啊。太后也常常在朕的面前提及徐師傅的忠心,朕心裡也是明白的。徐師傅放心,這京師大學堂也只是在京城一處開辦,不過是幾百個學子學一點泰西的學問,動搖不了國本。太后她老人家也有明示,即便是京師大學堂,也是不可一日不學習舊學的。再說了,這新學和舊學,孰優孰劣,總是要辦起來才能有比較的,也才能讓天下人看的更清楚明白。徐師傅,你說是吧?」
徐桐說了半天的理學,見皇上雖然是百般安慰,但是對於開辦京師大學堂卻一點也沒有鬆口,知道皇上的心意是萬難扭轉過來,便只好閉口不言,悶著頭坐在那裡。
見此情狀,光緒心中一陣冷笑。理學名臣?哄老子不懂,當真就能做到萬物放於眼前而不動心?老子今天還非要讓你的心動一動不可了。
清代的官吏制度,沒有設置宰相的職務,但是以前的上書房大臣和雍正過後的軍機大臣,通常都被認作是宰相。而這其中又有些講究。軍機大臣是有宰相之實,而無宰相之名,大學士是有宰相之名,而無宰相之實。只有既是軍機大臣,又有大學士的名位,才能被認可為名副其實的宰相。而徐桐,光緒也是知道一點的,歷史上徐桐只是體仁閣大學士,一直對未能進入軍機耿耿於懷。究其原因,也是因為慈禧也認為他尚虛談而不務實,不具備軍機大臣的才幹。
想到此,光緒故作不經意的說道,「朕最近為朝廷中的事情也是頗為心煩,要是朝廷大臣都能像徐師傅這樣實心為國,朕也少了許多煩惱了。軍機上面,額勒合布的年紀也大了,恐怕用不了幾年就得開缺,朕琢磨著,把最近這一攤子事情都順利辦下來,就向太后建議,讓徐師傅為朝廷多分擔一些。徐師傅也要多體諒朕的難處,多幫襯一點才是啊。」
徐桐聞言大驚,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心中又是驚喜又是惶恐。皇上此時說這樣一番話的意思,徐桐當然明白其中的含義,只是軍機大臣的身份委實太過誘人了,雖說皇上做不了主,但是有皇上的建議,太后那裡多少也是要有所考慮的。再說自己這次竭力反對開辦京師大學堂,除了深心裡面本來就反對外,多少也存著想讓太后看看自己在朝廷中的份量。況且自己也年事已高,再不往上走一步,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心中翻來覆去的掙扎了半天,嘴上卻是矜持的說道,「為皇上和朝廷分憂,老臣責無旁貸,只是恐怕會有負皇上的重托。」
動了,還他媽真的動了哦。光緒心中暗暗好笑,這種畫餅充飢的手段居然也讓這個老傢伙動了心,還無慾無求?
「徐師傅不必謙虛,你在朝廷中的份量朕還是清楚的,只是這件事情朕說了還不算,還要太后她老人家點頭才是。太后現在在頤和園頤養天年,總不能因為死個把人,就惹得她煩心,擾了她的清靜不是?還是要從朝廷大局出發,穩定朝局要緊啊。當然,朝廷事務,徐師傅還是要多多大膽直言,匡正朕的得失,為國盡忠才是啊。」
徐桐猶豫了半天,緩緩站起身來說道,「臣謹記皇上教誨,必當竭心盡力,為太后和皇上分憂。」
分憂?你現在就是老子最大的憂啊!光緒望著徐桐離開的背影,心中一陣冷笑,他也明白,自己今天的一番話,要讓徐桐乖乖的徹底罷手,恐怕不太可能。但是至少會讓徐桐有所收斂,不會再像這些日子一樣上下聯絡,興風作浪了。
這一次,光緒乾淨利落的一番動作,一方面對鬧事的人下重拳,一方面對徐桐進行安撫,確實在很短時間內就見到了效果。鬧事的學子們不過是烏合之眾,見朝廷的板子打了下來,更考慮到自己的功名前途,紛紛作鳥獸散。而徐桐雖說沒有偃旗息鼓,但是反對的聲勢卻小了許多。他門下的那些弟子們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樣上躥下跳,收斂安靜下來。
當然徐桐的折子卻是沒有停過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寫折子,只不過似乎受到了光緒的啟發,也多少體會了慈禧的心思,一改過去一味反對京師大學堂的論調,轉而提出在京師大學堂裡面,一定用道德倫理來教化學子。
上折子就上吧,反正光緒也不打算看。只要鬧的不是太凶,光緒還是可以接受的。轉過頭來,光緒對京師大學堂的事情片刻也不放鬆,每天都讓孫家鼐到玉瀾堂來匯報進展情況。同時,又叮囑孫家鼐利用他在朝廷內外清流士子中的威信,在學子們中間圍繞京師大學堂展開討論,那就是朝廷為什麼要開辦京師大學堂?利弊何在?
孫家鼐卻有些顧慮,這次這件事情要不是處理的及時果斷,還不知道會鬧到何種地步,他很擔心讓學子們放開討論,會不會又像這次一樣引起軒然大波。
「怕什麼,不爭論一下,怎麼能辨出是非對錯?道理總是越辨越明的。不讓人把心裡話說出來,憋在肚子裡才會出問題。朕不做堵塞言路的皇上,亂一點怕什麼呢?大亂才能大治嘛。」光緒毫不在意的說道。
他確實用不著擔心會再鬧出什麼來,一來經歷了這麼多風雨,駕馭朝局的能力已經慢慢熟練起來。二來他開辦京師大學堂的用意,也並不是指望能夠培養多少人才出來。他要培養的是一種氣候,一種學會慢慢睜開眼睛去看世界的態度。
孫家鼐點了點頭,對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皇帝有這樣開闊的氣度,也甚感欣慰。便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想了想接著說道,「過兩日,嚴復和辜鴻銘就要入京了,皇上要見見他們嗎?」
嚴復和辜鴻銘!一個翻譯《天演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影響了中國整整一個時代。一個精通9國語言,獲得13個博士,西方人曾流傳一句話:到中國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鴻銘。
光緒聽孫家鼐這樣一說,興奮的頓時站了起來,也不顧孫家鼐微微有些詫異的目光,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兩人都是國家不可多得的人才,朕一定要見他們,必須得見!你準備一下,他們一到京,朕就要傳見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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