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七年六月三日,經過三個月的籌備,陸軍學校正式建成開學。】
光緒卻並沒有選擇在開學這天到學校檢閱第一期學員,而是在正式開學後的第十天,光緒十七年六月十三日中午,帶著景銘等幾個隨從,輕衣簡從悄然來到陸軍學校。
他這樣做,主要還是為了低調從事,避免太過招搖,引來朝廷各方的猜疑和不滿。再則這次籌集陸軍學校,朝廷各部除了翁同?的戶部給予了一定的支持外,其餘各部官員大都是抱著作壁上觀的態度,究其實,不僅是因為其中牽連著朝局政爭,還在於大多數官員對這樣一個陸軍學校並不瞭解,表現得有些冷漠。在這樣一種氣候下,大張旗鼓的搞開學典禮,是毫無益處而且也很不明智的。
沒有旌旗招展,鼓炮震天的場面,整個陸軍學校的操場上面鴉雀無聲。已經經過了短期整訓的學員,按照隊排的建制,排成整齊的縱橫隊,在教官的率領下,筆直的站在操場中央,沉默肅然的目光中閃動著一絲按捺不住的喜悅,就連那些從北洋武備學堂過來的學員,神情中也暗暗的藏著一份躍躍欲試。
畢竟剛剛建校,就能得到皇上的檢閱,在這樣的時代裡面,是何等的榮寵和恩遇。
恭候在校門外的陳卓等人,陪著光緒走上了操場前方的檢閱台上。光緒不經意間,看到林啟兆介紹的那個德**官卡爾.馮.霍斯特也站在旁邊,帶著林啟兆高薪聘請的一個德文通譯,一臉倨傲又有些好奇的望著台下的陸軍學校學員,心中不覺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林啟兆來信介紹,這個名叫卡爾.馮.霍斯特的德**官,出身於沒落貴族家庭,畢業於柏林軍事學院,二十五歲的時候就參加了那次著名的色當戰役,是當年帶領普魯士軍隊進入巴黎的第一批軍官。後來因為陷入派系傾軋,竟然向德軍總參謀長赫爾穆特·卡爾·貝恩哈特·馮·毛奇舉報部分軍官的**,被勒令解除軍職。這次來到中國是應好友德華洋行大班的邀請,到中國旅遊的。
不曾想被正在四處求購軍械的林啟兆發現,使出了渾身解數百般遊說,又委託德華洋行大班出面,才勉強說動霍斯特來到京城。只是這個出身貴族的霍斯特顯得異常的倨傲,對於大清現在的軍隊不屑一顧,僅僅表示願意來看看,一直沒有答應擔任陸軍學校的教官。
光緒一臉肅然的走到檢閱台中間,閉緊嘴唇,冷冷的掃視著台下的學員。
操場上頓時安靜的彷彿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每個人的目光都仰望著台上,那個沉默肅立的身影上散發著的肅殺的氣息,緊張的都快喘不過氣來。
良久,光緒舉起右手微微的揚了揚,幾個值日軍官大步走到檢閱台左側,掀起了這些天來一直蒙著的一大塊白布,一尊已經損毀裂開的大炮,赫然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大家看到的這門大炮,是當年英法聯軍攻陷大沽口炮台時炸裂的,可它不是被英法聯軍的炮火炸裂的,是我們大清的軍隊操作失誤,自己不慎炸裂的。朕特意讓北洋大臣李鴻章專門從津門運送過來,安放在新建陸軍學校的操場上。朕就是要讓你們每個學員每天都能看到它,都能去好好想想,我們這個國家的軍隊是怎麼被打敗的,又為什麼會被打敗!……」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的盯著那門殘破的大炮,耳邊迴盪著皇上不大但是卻無比凝重的聲音,呼吸聲似乎頓時變得急促起來。
「朕今天想要告訴你們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是這個國家的恥辱,也是你們每個人的恥辱。這份恥辱將伴隨著你們,在這個學校度過每一天每一刻,將冷冷的注視著你們,從今天開始,走上一條漫長艱難的道路。這條路,就是雪恥之路!」
那個黑洞洞的炮口,像眼睛一樣盯著在場的每個人。一股熱血,在這一刻,在每個人的心中奔湧著,像驚濤拍岸般的敲打著心胸。就連站在側後的霍斯特,聽完翻譯的低聲解說後,嘴角也不易察覺的扯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
光緒回過頭,沖身後的陳卓輕輕點了點頭。陳卓大步上前,高聲喊道,「現在開始點名,皇上將向每位學員親授胸徽。第一隊第一排學員林大為出列、學員趙天翔出列、學員李本齋出列、學員王金城出列……」
胸徽是一塊繪著蒼龍圖形的手掌大小的黑布,上面繡著每個學員的名字。有所不同的是,這條龍不像此時清朝的龍的形狀那樣,都快團在一起,而是張牙舞爪昂首長嘯的巨龍。
這塊胸徽是光緒特意交代杜懷川定做的,是光緒親自設計的,括親授胸徽的儀式,也都是光緒安排的。
他就是要從這塊胸徽開始,從今天開始,讓所有的學員都牢牢記住這一刻,記住從皇上手中接過胸徽時的榮耀,記住他,這個皇上。
林大為等十位學員大步從隊列中走出,按照軍人的標準步伐小跑到檢閱台前,單膝跪地,神情肅然。
「林大為!」陳卓高聲叫道。
「到!」林大為振然起身,雙腿併攏,筆直的站在光緒面前。
「趙天翔!」
「到!」
伴隨著陳卓的叫聲,十個學員站成整齊的一派,目光炯炯的望著光緒。光緒從陳卓手中接過胸徽,依次交到林大為等人手中,盯著他們的眼睛沉沉的說道,「這塊胸徽上面,有你們的名字,更有作為陸軍學校學員的榮譽和責任。朕要你們在朕和全體學員面前立誓,胸徽在,人在!胸徽去,人亡!」
林大為等人雙手捧著胸徽,胸口激動的一起一伏,沉默片刻後,一起大聲叫道,「胸徽在,人在!胸徽去,人亡!」
……
授胸徽的儀式整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雖然今天是陰天,然而夏季已至,站了一個多時辰,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有了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濕了。但是自始至終,沒有人表現出厭倦和疲憊,每個人都臉上都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渴望,因為所有人都看見,檢閱台上,皇上那瘦弱卻無比堅毅的身影,這時候和所有的人站在一起。
其實光緒此時已經疲憊不堪,雙腿都已經微微有些顫抖了。要不是這二十多天來,每天晚上都在東暖閣內練習站姿,恐怕今天他根本堅持不下去。
看到每個學員都手捧胸徽,滿懷期望的看著自己,光緒依舊保持著那份肅然的神情,默默的注視了台下一會兒,忽然再次揚起了自己的右手。
片刻後,便聽到一陣零亂的腳步聲,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望了過去,便看見值日軍官押解著兩個五花大綁的人走了過來。那兩個人有些嘶啞的喊著皇上饒命,滿臉都是驚恐的神情,被值日軍官一推,噗通一聲跪在了檢閱台前。
光緒冷冷的看了這兩人一眼,大聲說道,「這兩人,一個是營務處總辦,一個是淮軍的將官。這次北洋大臣李鴻章巡閱北洋,查出這兩人營私舞弊,大肆貪污挪用軍餉,背地裡買房納妾,這個營務處總辦居然一個人就納了7個小妾。李鴻章本打算在北洋就懲辦他們的,朕特意讓李鴻章派人押解這二人進京。古人云,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國之治矣。我們為什麼國勢衰微,屢戰屢敗,不只是我們實力不濟,更加是我們的國家和軍隊中充斥著這樣一些營營苟苟膽大妄為的蛀蟲。朕今日就用這兩人的人頭,擦亮你們的眼睛,讓你們看清楚,從今日始,朕不吝惜爵位名器以待諸位為國建功,也斷不容任何一人玷污陸軍學校的榮譽。」
說罷,光緒猛一揮手,陳卓精心挑選的那幾個值日軍官上前一步,將那兩人拖到操場邊,退後,舉槍,射擊。
一陣槍響後,全體學員和教官脊背後面都流出了一道道的冷汗。當真說殺,就這麼殺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吸了口冷氣,閉緊雙腿,筆直的仰望著檢閱台。
「諸君都是國家未來的希望,望你們自珍自愛,令行禁止,以國家強盛為念,奮發圖強。」光緒一字一句說完,回頭對陳卓點了點頭。
「各隊各排注意,全體向右轉,按建制解散!」陳卓跨前一步,大聲命令道。
學員們還沉浸在剛才那目眩神迷的一幕中,聽總辦大人下令才微微緩過氣來,在教官的帶領下,默然有序的整隊離開了操場。
光緒在心中也是暗暗的鬆了口氣,單是看這些學員的表情,他就知道今天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相信這些學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下午給予他們內心深處的震盪。
以後的路還很長,單靠今天的一番激勵和震懾還遠遠不夠,只有不斷的淬煉,才能讓這些學員真正脫胎換骨。
大事已畢,光緒卻並沒有急於離開,和陳卓輕聲交代了幾句後,光緒緩緩的走到德**官霍斯特面前,面帶微笑的望著他。
見皇上走到自己面前,霍斯特也不敢怠慢,畢恭畢敬的行了一個標準的德**禮。雖然他已經被解除了軍職,穿著一件洗的發舊又沒有肩章的軍服,但是舉手投足間,仍然顯露出一個職業軍人威嚴莊重的氣質。
「霍斯特先生,依你的經驗,朕的這些學員是否有培養的潛質?」光緒不動聲色的問道。
聽完通譯的話後,霍斯特略微思考了一下,嚴肅的說道,「恕我直言,皇帝陛下的這些學員,離真正軍人的標準還差距甚遠。他們有強壯的身體,也懂得服從命令,但是在他們的眼中缺少一個軍人對戰鬥的渴望和激情,沒有這樣的氣質,他們就無法在將來的戰爭中充滿勝利的信心。」
光緒沉默的聽完,點了點頭說道,「朕同意霍斯特先生剛才說的話,但是霍斯特先生沒有回答朕,這些學員經過陸軍學校的學習,能否達到你說的要求?」
霍斯特有些猶豫的沉默著,沒有說話。
剛剛發生的一切,讓他的心中充滿了驚詫和震動。他對這些學員的素質評價並不是很高,但是卻對眼前這位清國的皇帝,卻忽然間有一種莫名的敬畏和好奇。
一個懂得用胸徽去樹立軍人的榮譽,用鮮血去激勵軍隊的君主,和他原本想像中留著一根鞭子,渾身上下散發著落後腐朽氣息的形象,簡直是大相逕庭。剛才看到那一幕的時候,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懷疑這個瘦弱而蒼白的年輕人,是否真正是這個閉塞衰弱的國家的君主。
「我有一個疑問,我剛剛看到皇帝陛下所做的一切,坦率的說,我非常贊同也非常欣賞,我甚至認為皇帝陛下的思想,與受過西方嚴格軍事教育的軍人相比毫不遜色。我不解的是,皇帝陛下有如此深遠的見識,為何你的國家和軍隊會如此陳腐落後呢?」
光緒注視著這個德**官眼中好奇甚至有些挑釁的目光,從容的說道,「當年拿破侖橫掃歐洲的時候,你們的國家和軍隊同樣也被打得一敗塗地,就連後來寫下了《戰爭論》的克勞塞維茨,當初也被抓進了法國人的戰俘營。所以你們的國家才在這個世紀初成立了柏林軍事學院,銳意推行軍事變革,也才能在以後的普法戰爭中取得勝利……朕現在的這個國家和當年的普魯士也一樣,軍隊建設和軍事教育都很落後,所以朕才要建立這個陸軍學校,像你們的國家一樣,逐步走向強盛。」
霍斯特的神情變得震驚無比,看著光緒竟然問道,「皇帝陛下也知道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
光緒微微一笑,「朕當然知道,他是西方軍事理論的鼻祖,朕還知道,你畢業的柏林軍事學院,是培養一流參謀人員和指揮官的搖籃,所以,朕很需要你來幫助朕,幫助這個國家培養優秀的軍事人才。不知道霍斯特先生可願意?」
見霍斯特仍然有些猶豫不決,光緒緩緩說道,「不著急,你可以認真的考慮一下朕的建議,朕有足夠的耐心和誠意等待你做出決定。過幾天,你的同胞德國陸軍大尉漢納根也將來到這個學校,朕希望你和他一起擔負起這個學校的軍事教育。」
光緒目光深沉的看了霍斯特一眼,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回首說道,「朕相信你會答應朕的邀請的,因為一個真正的軍人是離不開軍隊的,正像你始終不願脫去身上的軍裝。」
霍斯特一愣,身上的那份倨傲彷彿頓時被擊得粉碎,默默的望著光緒離去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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