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昨夜下了場暴雨的緣故,紫禁城的空氣像水洗過一樣,格外的清新,陽光很明媚,在金碧輝煌的樓宇間閃爍著明亮的光澤。
光緒沒有像往常皇帝出行那般坐鑾輿,也不管這合不合規矩,帶著身邊的幾個太監信步向著寧壽宮的方向走去。不多運動運動,這身子骨能好的起來嗎?
一邊走著,心裡卻在計較著呆會兒怎麼和慈禧應對。光緒是慈禧的親侄子,雖然兩人的關係一直都不怎麼親近,但是好歹還是有些親戚關係的,血不管怎麼淡,終究還是要濃於水。
今天早上躺在床上,光緒反覆的琢磨,自己前任最大的失敗就是始終鬧不明白這其中的微妙關係,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好好利用這層關係做一番文章,他和慈禧的關係其實就好比正職和副職的關係,副職老是跳著要出頭,和正職對著幹,不死才怪,講點策略嘛。
其實很多人並不是不聰明,但是為什麼做起事情來總是很失敗呢?究其原因,還是沒有悟透這世間的道理。世界上萬事萬物,歸根到底只是一個問題,那就是人的問題。要學會做事,首先就要學會琢磨人。
慈禧太后執掌朝廷權柄幾十年,除了她特別強烈的權利慾外,跟她個人的生活也是有很大關係的。想一想嘛,一個老女人守寡幾十年,整天呆在宮裡面,和一群太監宮女呆在一起,也不像武則天那樣養些面首(野史上倒是記載著一些傳聞,但都是些捕風捉影無法考證的東西),那時候娛樂資訊也不發達,她除了打打牌、聽聽戲,基本上就沒有什麼娛樂活動,不整日價的往朝政上撲,還能幹什麼呢?難道等著發霉嗎?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總之,就是釣魚也要先下魚餌的意思。所以,此時的光緒打定主意,自己要打好親情牌的關鍵,就是要喚起慈禧心中日漸疏淡的親情,慈禧也是人,哪怕是政治動物也是有感情的,自己就是要想方設法把這份感情做大做強,構建紫禁城內的和諧社會。
再則也要讓慈禧忙起來啊,盡最大可能讓她的業餘生活豐富多彩,只有讓她慢慢放鬆對自己的戒備,沒有更多的時間和空間來關心自己,自己也才會有機會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麼想著,已經走到了寧壽宮裡。早有小太監忙不迭的進去稟報了,光緒也放下了自己的心事,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進去。
「兒臣給親爸爸請安。」說著,光緒按著宮廷的禮儀跪下給慈禧行禮。
這會子慈禧正和李蓮英說著話,怎麼也沒有想到大病初癒的光緒會忽然到自己這裡來請安,很是吃了一驚。「皇上的身體還沒有大好,怎麼就跑了過來了啊,快起來說話。」
光緒面帶微笑,坐到了慈禧身旁。這微笑可是前世他在職場中歷練出來的,不能太甜,太甜就透著膩味,顯得很假,要含而不露,才顯出發自心扉的溫暖人心的情感。
「兒臣今兒起來覺得身體已經好了許多,雖然還有些氣虛,但已經沒有大礙。兒臣想著呆在宮裡也是悶的慌,所以就過來陪親爸爸說說話。」光緒恭謹的說道。
「這是怎麼話說的,皇上身體才剛剛好轉過來,還是該多調養調養,這出來萬一著了風可該怎麼著啊。」看著光緒這份恭敬的心意,慈禧多少還是有些意外,這皇帝今兒是怎麼了,往常是躲自己都還來不及,今天怎麼就想到過來陪自己說話了?
光緒看出慈禧心中的疑慮,收起了笑容,用滿含感情的語氣說道,「昨兒晚上一陣電閃雷鳴把兒臣驚醒了過來,兒臣忽然想到四歲進宮那年,有一天晚上也是這樣的電閃雷鳴,兒臣嚇的哇哇大哭,誰都不讓抱,是親爸爸抱著兒臣哄了一晚上……」
「這麼些年來,都是親爸爸手把手的把兒臣帶大的,兒臣也是昨晚才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往常兒臣都是想著怎麼去做一個奮發有為的君主,卻從來沒有想過親爸爸這些年來的艱難和辛勞,一邊要操心著朝局,一邊還要操心著兒臣。兒臣昨晚也想,要是這場大病真的醒不過來了,親爸爸對兒臣的這份恩情就再也報答不了了,這心裡忽然就說不出的難過……」光緒默然的歎息了一聲,有些傷感的抬起頭望著慈禧。
慈禧沉默著,出神的看著光緒,好一會兒,才有些黯然的笑了笑。「皇上今兒怎麼了,這話說的讓人心頭老不是滋味,以後不要再說什麼醒不醒的過來的胡話了,皇上能明白出這麼些年來的不容易,也就不枉我這十多年的心血了。」
「其實這些個道理兒臣也是明白的,只是往常總想著替親爸爸分憂這一層,把心思都放在了朝廷上面,很少有時間靜下來想想,應該如何去盡心中的這份孝心。許是昨兒那場雷雨讓兒臣明白了些道理吧,我朝以孝治天下,一個好皇上,首先還是要從孝心上開始,兒臣便越發覺出親爸爸的不容易來,所以今天一起來就到親爸爸這裡來請安,就是覺得心裡這些話不說出來,憋的難受。」光緒一邊說著,一邊叫過在一旁垂首肅立的李蓮英說道。
「李諳達,你讓人把今年杭州那邊進貢的大紅袍拿出來,我給親爸爸沏一壺茶,讓她老人家嘗嘗。」
光緒今天的一番話,雖是有些意外,倒也合情合理,而言語中透出的那份溫情,也著實讓慈禧心中多少感覺出一絲慰藉。
這麼多年過去了,含辛茹苦的把光緒帶大,扶著他一步步的走上皇位,卻又似乎一天天的和自己生分起來。表面上這位皇上說話做事對自己都很恭謹,可那眼神中的疏遠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親情,沒有一絲一毫念及自己這麼些年的艱辛和苦處。每每夜裡醒來,想起駕崩的同治皇帝,她心中就是一陣說不出的隱痛,這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和自己總是隔著那麼一層距離。便越發的心生戒備,越發的不肯放手。
可今兒,卻是萬萬沒有想到光緒會忽然說出這麼親近貼心的話,就像用熱毛巾從心坎上熨過一樣,往昔種種,都似乎被這些話輕輕的撫平了般,暖洋洋的透著別樣的感慨。
想到此,便默默的坐在一旁,含笑看著光緒在那裡擺弄著沏茶的那一套傢伙什。
片刻功夫,一縷幽幽的茶香便似有若無的縈繞在房間裡面,慈禧剛將茶杯放到嘴邊,就連連的讚不絕口,「皇上什麼時候學會的這套手藝啊,倒也是像模像樣,很有章法嘛。」
「這是我在夢裡一個神仙傳授給我的,」光緒一邊重又給慈禧沏了一杯,一邊煞有其事的說道,「那個神仙還告訴我說,這茶分三層,第一道是香,第二道是色,第三道才是味。親爸爸,這第二杯還是不能喝的,是看看湯色,這第三杯才是讓人去品味的。三杯過後,這茶就敗了……」
慈禧詫異的看著光緒,倒不為他說的那番茶道,卻是忽然間發現今兒皇上居然會說笑話了,往常都是一副恭敬刻板的樣子,除了朝廷上的事情,和自己再沒有別的話可說,敢情今天早上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不是。
「皇上這是打哪兒學來的這些道理啊,還誑我什麼神仙傳授的,怕不是在哪裡學了糊弄我這個老太太的吧?」
「這是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親爸爸要是喜歡,以後兒臣天天過來給你沏茶。」光緒抬起頭,極認真的看著慈禧說道。
「皇上不上朝了,不看奏折了?成天往我這個老太太這裡跑算怎麼回事啊?你的這份心意我領了,不過皇帝應該以江山社稷為重,這些個嬉戲遊玩的東西以後還是少擺弄點好。」雖然語氣比較嚴厲,但是慈禧的神情間還是掩飾不住的盈盈笑意。
光緒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說道,「上朝當然是要上的,奏折嘛,我可以拿到親爸爸這裡來看的,兒臣親政才一年的時間,對朝局和國家還是兩眼一抹黑,看的並不透徹分明。以後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正好在這裡請親爸爸指點。」
這樣做其實是與朝廷的體制大不符的,但慈禧心中卻未嘗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在她眼中,光緒畢竟只是一個初登皇位的孩子,沒有經過什麼歷練,更談不上什麼從政的經驗,沒有自己在一旁看著,這朝廷裡裡外外一大攤子事情,怎麼能讓人放的下心啊。
只是顧忌著朝廷物議,這些話也沒有辦法開口。卻從來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會從光緒嘴裡說出來,心裡面一時間是感慨萬千。由這件事情聯想到當下的朝局,忽然間想到一個問題,心中不由得一沉,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淡淡問道。「皇上今兒來是有什麼事情要,皇上遇到什麼難處就儘管說出來。」
光緒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好的說著話怎麼語氣忽然就變了過來了啊?細想之下才恍然明白過來,像慈禧這樣久歷風雨,從動盪的朝局中一路走過來的頂尖的玩政治的高手,對任何變化都有著天然的敏感和戒心。自己今天的這番鋪陳雖然很已經小心,盡量不顯得過於生硬,但終究還是突兀了些,她一多半是疑心自己會不會別有目的,今兒過來是有求於她的。大約以前光緒也這麼幹過吧,可現在老子是誰啊,會幹這麼不上路的事情嗎?
他今天是打定主意只談感情,不談工作,絕不會把話題往朝廷上引,破壞自己苦心營造的安定團結的局面。想了想,便裝作很認真的樣子說道,「親爸爸,兒臣確實是有件事情要求你。」
哦,慈禧抬起頭,目光波動中幾許深沉的意味望著他。
光緒忽然展顏一笑,「我要求親爸爸的事情,就是今兒中午想在親爸爸這裡混一頓飯吃,不知道親爸爸允不允兒臣這個要求。」
慈禧此刻是真的愣住了,狐疑而又有些茫然的看著眼前這個讓自己看不明白的皇上,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親爸爸可是很久沒有和兒臣一起吃過飯了,兒臣這些天反正也是閒著養病,朝廷上面有世鐸他們料理著,想來也不會出什麼問題,便想著到親爸爸這裡來陪你說說話,逛逛園子,一來盡盡孝心,二來也好聽聽你對兒臣的教誨……」
光緒端起茶杯,恭敬的舉到慈禧面前,神情懇切的像今天紫禁城的陽光一般明亮。
心裡面卻忽然生出一點怪怪的念頭,對著冥冥中那個離開這個軀殼的靈魂暗暗說道,光緒皇帝,倘若你還有來生,一定要記住了,革命,就是從請客吃飯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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