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起大醬房胡同,北至頒賞胡同的禮親王府,原來是崇禎皇帝外戚周奎宅,清兵入關後為代善所有,改擴建為佔地30公頃的禮親王府,向以格局宏大、氣勢雄偉著稱。現時更因禮親王世鐸為軍機處領班大臣,總理軍國要務的身份,而愈加風光顯赫。
然而今日禮親王世鐸卻是一腦門子官司,拿著把檀香小扇躺在安樂椅上,心裡似亂麻般理不清頭緒。
入夏以來,各地要求朝廷撥糧撥錢賑災的折子雪片般的飛往軍機處,先是山東黃河決口,淹了五個縣,緊接著是甘肅旱災,今年以來滴雨未降,鐵定已是顆粒無收的局面。長江水患,安徽蝗災……就連這天子腳下的京城也鬧起了水患,六月初永定河決口,京城四面盡成澤國,京城南部災情尤為嚴重,漫溢成口數百丈,右安門外通衢大路被淹,橋樑衝斷,草橋一帶已經汪洋一片,淹沒災民無數。
這些日子裡,世鐸和軍機處的那幾位軍機們領著戶部和工部官員,忙的是腳不沾地,一邊要先安頓著京城的局面,著水會局乘船發放賑糧,又在關帝廟內設立普善義廠放粥,而每日領粥的災民竟數以萬計。一邊還要著各地調撥錢糧,疏通河道,賑濟災民。可這一切歸攏來都只是一個字:錢!
老佛爺的園子要錢,李鴻章的北洋要錢,興修水利賑災放糧要錢,各部大大小小官員的俸祿也要錢,還有朝廷的各項開支,每年撥給內務府的銀子,旗人的糧餉……而戶部的倉庫都可以跑老鼠了,竟然是一點多餘的錢都拿不出來。世鐸累的是七死八活的,臨了還是一點辦法沒有,總不能憑空變出一大堆銀子出來吧。
前幾天聞聽皇上的身體已經好轉了許多,世鐸趕緊著到宮裡遞牌子,宮裡卻傳話出來說皇上還在調養身體,朝廷上的事情讓世鐸和另幾位軍機商議著酌情處理。找來宮裡的太監仔細打聽之下才知道,皇上這十多天來居然都是在寧壽宮那邊陪著老佛爺看戲逛園子。這還不算,到太后老佛爺那邊請旨,卻又讓李蓮英出來帶話說皇上已經親政,朝廷上面的事情讓他找皇上請旨。
世鐸是被搞的一頭霧水,這一老一小玩的是哪一出啊?
老佛爺那邊他多少還能明白一點,這不過是和往常那般拿穩了姿態,真要有什麼軍國大事,自然還是要請老佛爺的懿旨的。可皇上平日裡和老佛爺並不怎麼親近,現今卻整日裡陪著老佛爺,這裡面到底藏著什麼名堂啊?饒是世鐸久歷朝局,對眼下這宮裡的情形卻實在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子安,你說說看,皇上這究竟是怎麼個意思啊?」世鐸用檀香扇輕輕敲打著額頭,斜著身子有些煩悶的看了一眼對面正在研磨的書生模樣的中年人。
這個中年人名叫吳紹基,字子安,自幼便才氣縱橫志向高遠,誰料竟三次科舉不中。激憤之下,從此棄科舉而就西學,遊歷山川,潛心研習西學洋務,前些年被禮親王世鐸招入府中,從旁幫助世鐸參詳政務。吳紹基不僅寫得一手好文章,更兼智謀多斷,對辦洋務那一套也頗有見地,是世鐸最為親信的謀士。但凡朝局政務,都要讓吳紹基從旁拿拿主意。
此刻聽到世鐸問話,吳紹基並沒有多少驚奇的表情,抬起頭看著世鐸淡淡說道,「王爺當真看不出來皇上的這篇文章嗎?」
世鐸揚了揚手,示意吳紹基坐到自己身邊,對這位才子那般有些傲氣的脾性倒並不在意。
「我聽說這些日子皇上連翁中堂那些人都沒有見,一門心思的陪著太后,王爺可知道此事?」吳紹基並沒有直接回答世鐸的話,只是極隨意的問道。
世鐸點了點頭,臉上也是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這些日子他把這件事情從頭到尾仔細琢磨了好幾遍,可就是鬧不明白皇上的心思。要說皇上托辭不見自己倒也說的過去,畢竟皇上一直拿自己當老佛爺那邊的人,可連自個兒的師傅,身邊最親信的人都不見,這就太讓人看不透了。
「皇上這是在以退為進,韜光養晦啊!」吳紹基收起了那份隨意疏淡的神情,眼神明亮的看著世鐸說道,「當年曾文正公有一句話:知其雄,守其雌。皇上今日的這番舉止,正是深得其中三味。王爺想想,皇上一邊陪著老佛爺討她的歡心,一邊刻意的疏遠朝臣,特別是翁中堂那些原本和皇上很親近的人,這分明就是在告訴太后他不想抓權。只是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皇上這樣做,是皇上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皇上身邊有高人呢?」
世鐸苦澀的笑了笑,吳紹基剛才的那層意思他不是沒有想到過,只是看皇上平日裡的性情,似乎不大可能是這樣的人。「皇上素來和老佛爺都透著些生分,眼下想把這層關係拉近一點,這倒也不足為怪,只是連翁同?這些人都涼在一邊,這也未免太有些說不過去了。要說皇上身邊有高人……」世鐸說著,很是困惑的搖了搖頭。
「王爺的疑惑也正是我此時的疑惑,憑皇上身邊的那些人,我敢斷言絕沒有這樣的人物。要說皇上這步棋是自己想出來的,這其中的玄妙可就真讓人要細細品味再三了。皇上親政不過一年,我留心過皇上平日裡的施政,對政務並沒有多少經驗,事事惟太后旨意,也談不上有什麼主見,畢竟這滿朝文武大臣都是太后一手提拔的,這朝政大權其實都在太后手裡。可皇上忽然來這麼一出,且不說這裡面有什麼緣故,這皇上的心思,可遠比往日裡想像的要深沉的多啊!說句誅心的話,倘若皇上真動了什麼心思,以前種種都是障眼法,往後這帝后之爭,可就愈發難以預料了……」
世鐸有些煩躁的站起身來,緩緩的走到窗邊,心裡面卻是被剛才吳紹基的那一番話攪的七上八下,萬般滋味一時間都湧上心頭。
作為軍機領班大臣,在去年皇上親政的時候,他就向太后提出過辭去軍機領班大臣的職務,卻被太后一口回絕了,說是皇上年幼,尚無從政經驗,非要讓他從旁輔佐皇上,領班軍機,還說這是醇親王奕?的舉薦。這個七爺啊……自個兒倒是把自己個兒摘了出來,可卻把這個爛攤子留給了自己,讓自己輔佐他的兒子。可誰不知道,這從古至今夾在帝后之間的大臣,又有多少是能夠善終的啊,更加上當今的這位太后可絕不是一般的人物……
打從肅順那些顧命大臣被稀里嘩啦的除去,到恭親王退出軍機,他就算徹底看清楚了這波譎雲詭的朝局,也真正見識了太后老佛爺的手段,這裡面的凶險萬分,不在局內是沒法體會的到的。再加上那亂七八糟處處冒煙的政務,眼下自己又身處帝后之爭當中,而且還是雲遮霧蓋的,全然看不清楚。他是從心裡生出了涼意和隱退的想法,可真要全身而退,又談何容易啊!
「皇上畢竟才19歲,能有多少心思啊?皇上是太后一手帶大的,興許只是想在太后身邊盡盡孝心,這也是作兒子應盡的本份。」世鐸望著窗外的夜色,幽幽的說道。畢竟吳紹基是漢人,自己心中的有些個想法,宮廷內部的種種糾葛,哪怕是對吳紹基,他也要必須有所掩飾。
「王爺不要忘記了,聖祖康熙皇帝可是在16歲的時候就擒拿了鰲拜。自古帝王的心術,從來都是臣子們難以揣測的。皇上的心思王爺可以暫時不用去管,只是這往後王爺夾在中間,何以自處啊?」吳紹基在世鐸身後靜靜的說道。
世鐸心裡倏然一驚,回過頭默然的看著吳紹基,「子安可有什麼想法?」
吳紹基淡然一笑,「我只是想給王爺提個醒,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王爺不必過份焦慮。皇上縱有千般心思、萬般手段,總還須時日慢慢展佈,王爺只要守著靜觀其變的心思,在要緊關頭站穩腳跟就行了。真要到了說不過去的時候……」
吳紹基猶豫了一下,臉上忽然露出一絲隱晦的笑容,「王爺身子骨不太好,大可養病在家……」
世鐸愣了一下,恍然明白吳紹基這是在讓自己,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以養病來避禍,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子安不愧是胸有錦繡乾坤,幾句話就解去了我數日裡的煩悶,這個法子好,誰也不得罪,由著他們去折騰。」
吳紹基卻並沒有世鐸那般輕鬆,他剛才猶豫了一下,卻是把心中另外的一番話吞了回去。他也明白,眼前的這位禮親王是擔不起半分責任的,眼下的大清,國勢衰微,四周列強虎視眈眈,非有一般驚雷暴雨的手段,不能振興。要是現今的那位皇上真的是像聖祖康熙皇帝那樣,是勵精圖治奮發有為的一代君主,那才真正是國家之大幸。可要指望這位王爺在關鍵時刻從旁襄助,幫助皇上奪回朝政大權,卻是萬萬辦不到的。而自己心中的雄心壯志,恐怕也只有埋沒在禮親王府的西席中了。
「眼下的局面,四處都在伸手要錢,像賑濟災民、北洋水師的軍費,都是半分耽擱不得的,王爺恐怕還是要想法維持過去。」吳紹基不無憂慮的說道。
「我要是能變出錢來,就用不著累的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了,眼前的局面,子安還沒有看出來嗎?得罪人的事情任誰都躲得遠遠的,就連自詡為清流領袖的翁同?,眼下都是一門心思的想著把園子的事情弄好,我也懶得去管太多,讓戶部的人自己去折騰去。」
說著,世鐸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帶著些古怪的神情說道,「過幾日李鴻章就要進京了,讓他和翁同?打官司去,真要鬧的不可開交了,自然有老佛爺出面。到時候,可真要有熱鬧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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