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方應物正在勤奮的用自己特有見識和能力,依照這個三立模板而努力。
立德這方面,限於江湖地位太低,方秀才還做不到救萬民於水火,施恩惠於一方。
最多刷刷孝子小聲望,還有就是藉著父親偉光正的餘蔭,狐假虎威訓斥一下安於享樂的淳安生員、教導一番狂狷自大的蘇州士子、責問一通懦弱畏怯的翰林。士林名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
立功這方面,小秀才方應物更是報國無門,沒人會對他托以重任。
他最大的功就是幫著族人逃了稅,還有就是為均平江南賦稅幫著出了一點力氣。以後若能有機會從政,再重點考慮這方面。
至於立言,方應物還是做了很多工作的,詩詞便是一項,但詩詞娛樂性質更大一點,總還差了些什麼,而文章確實又不是方應物所擅長的。
但昨天聽到有同鄉書坊開業,方應物便動了腦子,如果弄出八股文試卷,編輯成書然後自己作序刊行,也不失為立言之道。
隨即書籍流傳天下,讀書人爭相閱覽,這也算借花獻佛、著書立言了罷,就算有人效仿,自己也是開創者。
方應物,著名詩人、教育家,代表作《成化十四年戊戌科會試選集》、《成化十三年丁酉科浙江省鄉試選集》聽起來還是挺帶感的,也不枉穿越到許多風氣未開的成化朝。
方應物正和姚謙談天說地,忽然有位年約二十左右的公子哥兒出現在身邊,對著姚謙道:「姚員外,你請了在下前來,就是要晾在門外的嗎?」
姚謙回頭一看。忍不住拍了拍額頭,連聲道歉道:「罪過罪過,都是在下的罪過!」
看他衣衫華麗,腰金佩玉,又看他神態高傲,方應物猜測這位公子身份貴重,姚謙本該去遠迎並陪同著,但卻因為與自己說話而忘了。
想自己也算是導致姚謙慢待客人的原因,他便有心要幫姚謙開脫一二。便主動對貴公子解釋道:「這其實要怪在下拉著姚先生說話。並非」
那貴公子瞥了方應物幾眼,冷哼一聲,轉身走開。姚謙對方應物歉意的笑了笑,連忙追上去了。
當即有另外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接替了姚謙,繼續陪著方應物說話。方應物指著年輕公子的背影問道:「此人是誰?」
書坊管事答道:「那是當朝大學士的公子。人稱劉二公子」
方應物吃了一驚,劉二公子?莫非是劉棉花的兒子?瞧這歲數也應該差不多就是。
難怪姚謙對這位公子畢恭畢敬,常言道宰相家人七品官,那麼宰相的兒子起碼五品起。
想到今後還要與劉棉花打交道,方應物為知己知彼,又問道:「掌櫃對京城很熟悉麼?劉二公子為人如何?」
這種掌櫃管事都是會察言觀色的精明人,他看到剛才自己東家和方應物言談密切的模樣。心裡就有了分寸,便也不諱言什麼,一五一十的介紹道:
「這位公子因為父恩蔭在國子監讀書,才華還是有的。詩詞曲賦樣樣精通,教坊司裡也時常流傳他的曲子。
但這位公子秉性風流,花街柳巷裡有他不少痕跡。於今二十了也沒有成家,只管自己縱意花叢的行樂。在京城裡甚有名氣。
說起來,劉二公子在京師這些。真算是個異數,大臣家子弟很少有像他這麼眠花宿柳肆無忌憚的,即使傳的沸沸揚揚也在所不惜。也幸虧他父親是大學士,不然連監生名額也保不住,早被國子監開除了。」
方應物暗笑幾聲,原來劉二公子是個風流才子型人物。可惜生錯了時代,生錯了地點,他應該生在五十年後,應該生在江南地區。現在風氣還偏保守的京師並不是他的舞台。
這時候,聽到外面開始掛匾,方應物便出了門,與一干賀客目睹匾額升起。在門面上方,「忠義書坊」四個金閃閃的大字在陽光下很是醒目。
然後賓客紛紛奉上祝賀詩詞,書坊僕役手忙腳亂,將賀詞一一掛在四壁上。
眾人在廳中轉了一圈,品鑒各自作品,最後還是一首七律下面的人最多。
有人忍不住高聲吟誦道:「潛心讀書少逢迎,清隱不覺眠書坊。門對帝都皇居壯,窗連修竹翠雲涼。侍童解誦相如賦,過客求篇朱子章。愧我凡俗塵滿面,濯纓為爾詠滄浪。」
當即叫好聲連連,有位白髮老叟點頭道:「此篇公認最佳也,劉公子那首五言要次之。」
又有人看了落款,恍然道:「淳安方應物,莫不是風吹枷鎖滿城香的方庶常之子?難怪做得出如此佳作,他那幾篇忠孝詩篇也是極好的,正當拿來勉勵後輩,這一篇勸人讀書,也是可以。」
靜靜等待被眾人捧了一番,一直到別人說無可說了,方應物才戀戀不捨的站出來,對著圍觀人群施了一禮,連聲道:「諸位前輩謬讚了。」
在公開場合被公開吹捧,這真是人間至美享受方應物的心情是很不錯的,這算是他首次在京城文化圈公開亮相,開了一個好頭。
但卻從人群裡走出一人,不是別人,正是劉二公子。剛才別人評論時,說了一句「劉公子不如」,這叫他很氣惱,便想要比試一番。
劉二公子指著內廳木柱道:「我看這正廳內,柱上尚缺一楹聯。不如我與方朋友各寫一副,然後請眾先生點評後選擇一個如何?」
方應物歎口氣,這種挑戰是很讓人為難的。
若賽過劉二公子,只怕他更不服氣,繼續沒完沒了糾纏。他好歹也是劉棉花的兒子,自己不能太肆無忌憚的羞辱他。
但若賽不過他,自己徒然丟面子,名聲輕微受損。還是自己不爽利,說不定還會引發什麼「方秀才畏懼權勢故意相讓」之類的傳言。
劉棉花這個人公德很爛,但接人待物的私德方面還湊合,令人感到比較舒服——這是他能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但是劉棉花的兒女怎麼都不隨爹?那個見過兩面的千金小姐看起來跳脫頑皮的很,眼前這位兒子看起來又如此輕浮,劉家莫非真後續無人了?
方應物正為劉大學士的家教而擔心時,只聽得劉二公子揮手叫道:「拿筆來!」
賣書的地方,怎麼可能沒有筆墨紙硯,再說今日是開張大吉時候。具,以供前來捧場的文人士子使用。
當即有兩個僕役抬著一方書案來到眾人面前,又研墨鋪紙。準備齊當後,劉二公子便走上前去,立在書案邊上醞釀精氣神。
眾人屏聲斂氣。靜待劉二公子潑墨揮毫,一時間廳中落針可聞。
劉二公子閉幕片刻,長吸一口氣,持筆在硯台中點了點,當即龍飛鳳舞筆走龍蛇,寫下了兩句大字。
眾人定睛看去,這兩句的上聯是「一室圖書自清潔」。下聯是「百家文史足風流」。
「好!」喝彩之聲接連響起,這不是眾人拍大學士公子的馬屁,這是真心的讚賞。
這一副對子用語自然,而且書香之氣撲面而來。用在此處更是恰當精確,十分合適。而且劉公子的筆法也是不錯的,圓潤流麗,隱隱然有名家之風。
劉二公子將濁氣吐了出去。聽到眾人讚美,心裡不免得意。他敢提出這種挑戰。自然是有把握的,這副對聯可是他精心琢磨推敲了數日的作品。放在這個場景下,不會遜於任何人。
欣賞完劉二公子的佳作,眾人便又圍觀方應物。剛才方應物始終沒有說話,眾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想的,不過只看他到底上不上書案前就知道了。
這真是個燙手的事情,方應物沉吟片刻,便也邁步上前,立定在書案前醞釀。
眾人一樣屏息斂氣,等待方應物的作品。卻見方應物神態輕鬆自如,舉輕若重,信筆由之,動作十分瀟灑。比起劉公子的如臨大敵、如臨深淵的派頭,彷彿要輕鬆自然許多,而且人物也更好看
方應物落筆了最後一個字,退到書案邊上,請眾人觀賞。方應物寫下的一對句子,比劉二公子的要長,眾人多看了幾眼。
仔細看過,上聯卻是「大明一統,社稷鞏於金甌,忠義相傳」,下聯是「上壽萬年,邦家固如磐石,聖德永續」。
這
毫無心理準備的眾人看過後,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點評,廳堂中又安靜了下來。
方應物輕笑聲響起,「諸君看過了,覺得在下寫的不好麼?」
「好!」「好!」「好!」
眾人聽到方應物的引導式問話,從錯愕中驚醒過來,紛紛連聲叫好。比剛才面對劉二公子對聯時的叫好嗓音更大,時間更長,頻次更快。
上聯意思大明江山一統,下聯意思皇帝陛下萬歲,誰敢說方應物寫的不好?誰敢說方應物寫的差?
誰都明白,方應物這是故意取巧,但沒有人能公開指責,只能默認一聲「好」。心裡認定是另一回事,但嘴上必然要說方應物寫的更好。
再說方應物也不算跑題,就是境界虛高了點。對聯中有「忠義」二字,切合了「忠義書坊」的名字,也符合了今日開業主題。
劉二公子臉色不甚好看,心裡也不服氣,和這種對聯比起來,他肯定是一個輸字,但他也知道明明是自己的更好。
方應物謙虛的笑了笑,拱拱手道:「在下獲勝也是取巧了,還是劉公子才高一籌,承讓,承讓!」
眾人也都看出來了,這是方應物有意相讓但又不失體面的做法,十六七歲的小少年在大人面前稍微耍一點無賴也是很有趣的。
而且才華橫溢卻進退有度,這少年倒真是個機智聰明的人!就憑十六七歲便有這份心思,前途不可限量也。
劉二公子忽的也發覺周圍氣氛都是很看好方應物的,而他自己卻處處落了下風。想到這裡,他心裡更不舒服,便不想在這裡繼續呆下去了。
劉二公子昂首挺胸,狂傲的揮了揮衣袖道:「好壞自有公論,不屑與爾等共語也!」如此直接離開了書坊大堂。
先前那老叟撫鬚歎道:「東劉先生有子如此,甚為可慮也!」
東劉先生?方應物聞言十分納悶,劉吉似乎從來沒有這個名號,這個名號好像是另一個人的
他連忙請教道:「劉公子其父何人也?」
那老叟答道:「乃是謹身殿大學士劉相公。」
方應物愕然,敢情這半天都是他誤會了。原來劉二公子這個劉,是謹身殿大學士劉珝的劉,而不是文淵閣大學士劉吉的劉!
如今三個閣老,兩個姓劉,他最近和劉吉接觸得多,自然而然就想到劉吉身上去了!早知道這不是劉吉的兒子,自己還費心思謙讓作甚!好像顯得自己才華不如對方,故意取巧躲避似的!
劉珝這個閣老自己又求不到他,而且是三閣老中能力最差、人緣最差、日後最先倒台的一個。
自己可以直接抄襲無數名聯把劉二公子羞辱到從此不敢再寫對子!同時還能刷個不畏權貴的名聲!
正當方應物為錯失良機懊悔時,卻聽那老叟讚道:「方小友才華定然是高於劉公子的,但卻知道謙虛自謹,不以賣弄為榮,暗合謙謙君子之道,不愧是方庶常家的公子。」
方應物欣然,錯有錯招,似乎這樣也不錯莫非這就是他始終悟不透的爭就是不爭、不爭就是爭的道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