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還等著張竹繼續說下去,但張竹卻就此收了口。兩人互相瞪了半天,方應物才疑惑的問道:「你的話說完了?」
「袁大人交代的話,就是這些,在下已經全部說完。」
方應物還等著下面交待自己應當如何做,或者給自己許諾點好處,卻沒想到就此戛然而止。
等回味過來,方應物便發現原來這袁指揮就是含而不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肌肉而已,並以此警示自己。
具體情況千變萬化,各種細節也是雜亂無章,袁大人更不可能算盡人心,哪怕是對萬通這樣淺薄的人也不可能處處算到。
所以他只抓住一個要點,不管別人搞什麼鬼,只盯住關鍵人物就行了——你方應物自己掂量好輕重,看著辦罷。
不得不說,袁指揮做事手段比萬通老練的多了。最後,方應物別有深意的對張竹道:「勞煩你向袁大人回話,只說我要探視父親,還望他高抬貴手。」
張竹想不明白方應物話裡意思,不過他就是個來回傳話的,聽不聽得明白無所謂。
次日,方應物出門。到了前廳,卻見有個綢緞袍子的人,正在和黃掌櫃說話。旁邊站著位十六七歲年紀的小娘子,一身淡綠衣裙,長得倒也齒白唇紅,水靈靈的。
看到方應物,那人便上前來,拱拱手道:「這位可是方公子?在下敝姓一個江,在崇文門內開一家酒樓。聽聞方公子高義,願贈送婢妾一名服侍左右,還望笑納。」
方應物心裡很清楚,這絕對是萬通派來的。因為現在萬通還不便親自露面,所以才會委託了別人代為贈送。
但無論如何。他不能收,收了就欠人情,而且等於是平白招一個間諜在身邊,說不定就會惹出什麼意想不到的麻煩。
此時那女子也福了一福,嬌滴滴道:「見過公子。」
聽在方應物耳朵裡,發現她帶點京師口音,便問道:「你可是京師本地人?」
送女子前來的江員外在旁邊答道:「這也是窮人家好女兒,只不過養不起了,在下便收來贈與方公子。」
方應物故作無奈道:「若是京師人。在下便不敢要了。」
江員外問道:「這是為何?」
方應物娓娓而談道:「在家鄉時,聽前輩們介紹過,在京師決不可納了京城本地人。原因有二,一是京城本地人親戚眾多,猶自喜歡攀結。若納了一個女子。父母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動輒都來打秋風,實在吃不消。
二是京師人不愛離開京城,納了京師本地女子後,有朝一日若要離京,女人家就要天天哭鬧,又有眾親戚齊上陣逼著你放了她,最後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有這兩條引以為戒。所以在下是萬萬不願意收取京師女子的,還請回罷!」
江員外呆了呆,沒想到方應物信口就謅出這麼一大篇議論,貌似還很有道理的樣子。叫自己實在不好繼續。
只得打個哈哈道:「方公子真乃有心人也,但傳言誇大其詞,未可輕信,不能以偏概全。所以方公子暫且放心收下罷。」
還真跟牛皮糖一樣甩不掉了。又不好嚴詞拒絕,方應偶然瞥見身邊的方應石。突然有了主意。
他對方應石道:「上次你打退匪類,救了我一命,但我還沒有獎勵過你什麼。今天就算巧了,借此機會將這女子獎給你!」
方應石聞言現出幾分喜悅,這女子好像長相還不錯。
江員外臉色輕輕一變,就是那女子也臉色大變,委身給方應物也罷了,但她可不想委身給隨從之流!
「既然方公子實在不屬意,如此在下便告辭了。」不等方應石表態,江員外帶著那妙齡女子都起身匆匆告辭了。
他們真害怕,假如方應物一個興起,要將女子轉贈給手下僕役,那就真白白浪費了。
可算將他們打發走了,方應物鬆了一口氣,別人上門送禮,收下難,拒絕更難,想不傷臉面的拒絕難上加難。
不過他卻發現方應石幽怨的望著女子背影,看起來很受傷,便出言安慰道:「放心,這是他們有眼不識金鑲玉,天下好女子千千萬,以後我肯定為你尋找一門好親事!」
隨後方應物要往北城而去,因為那個「忠義書坊」開張,請他去捧場,地點就在北城。
所謂西貴東富北酸南匠,其中北酸就是指的北城讀書人多。容納幾千監生的國子監就在這裡,而且順天府府學、京縣縣學都在北城,所以才叫北酸。
這個忠義書坊開在北城偏西地方,倒也是很合理的。但方應物要過去的話,道路就實在遙遠了,浙江會館在京城最東南,去一趟北城,來回怕不得二十里路。
所以方應物他咬咬牙,下狠心在會館門口雇了一頂轎子,然後坐著轎子去北城。
按著地址摸到地方,果然看到一個熱鬧去處,張燈結綵且不提,遠遠便聽到紅鞭炮放的正響亮。
這是五開間的大門面,很是氣派,門前聚了不少人。方應石上前去,找到貌似管事的,報上方應物名號。
便有位三十餘歲的文人從門面裡出來,迎上方應物道:「在下就是姚謙,方朋友大駕光臨,敝處蓬蓽生輝!」
原來這就是今日正主,不像是商家,倒更像是讀書人方應物想道。
不過他說的都是客套話,方應物還了禮:「也算是同鄉人,姚先生何須客氣。」
原來這姚謙是浙江衢州府龍遊人,距離嚴州府淳安縣很近,衢州和嚴州就是鄰府,在京城這麼遙遠的地方,兩地人認為同鄉也不為過。
這也是方應物肯出來捧場的重要因素,出門在外,同鄉之間互相幫襯都是理所應當的。
但與淳安不同的是。龍游習氣類似於鄰省徽州,出外經商極多,姚謙就是一個例子。
此時京城印刷業遠不如南方南京、蘇州、浙江、福建等地,姚謙就是看準了商機,攜帶大量精美雕版和一批熟練工匠,準備在京師大展拳腳,開了這間忠義書坊。
方應物與姚謙彼此見了禮,也算認識了,便一起向門內走去。從外面就能看到五開間的大門面。門內的空間大小可想而知。
方應物站在中廳,環顧四周,讚歎道:「在下從未見到過如此恢弘的書坊!姚先生真乃大手筆也。」姚謙心裡得意,但嘴上連連謙遜,正應了他的名字。
話說這邊接待完方應物。姚謙正要暫時告離,去接待別人,卻又聽見方應物道:「滿眼都是經史子集,竟然如此齊全,實在少有。不過在商言商,姚先生為此定然花費不菲罷,不想賣點別的麼?」
姚謙愣了愣。沒想到這方應物心思還挺活泛,於是便低聲道:「實不相瞞,各種佳人話本志怪小說也是有的,只是今天沒有擺出來。以後都在裡面那幾間柱子後擺放。」
方應物看去。果然見到有個角落空蕩蕩的,只是被柱子擋著視線,方才沒有注意到那裡。
不過方應物仍啞然失笑,「姚先生你誤會了。在下不是指的這些,只是偶然有所感。告訴你一門賺錢買賣。」
對這話姚謙是不信的,他三代家傳的刻書印刷買賣,在這方面什麼不知道?就是連下流誨婬的書籍也是偷偷印過的。
方應物笑道:「今年會試才過幾個月,姚先生何不把會試試卷收集起來,刊刻成書,發行於世?」
姚謙聞言眼前一亮,這好像很有意思。方應物瞥了他一眼,心裡有數,看來這姓姚的也不是不靈光的人,不愧是善於經商的龍遊人,便繼續說: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讀書人越來愈多。讀書所為何事?不就是進學、科舉,最後做官麼。姚先生將最新試卷合印成籍,舉子們肯定想要買回去揣摩一番。位居京師,就是有這地利之便。
最好還要加上主考點評之語,或者大家評論,那樣士子更是要看,不如此如何揣摩流行文風?
價格可以定的貴一些,讀書人比百姓要有錢,非看不可的獨家東西,肯定要掏錢買的。
先做出一本會試合籍,向全天下去賣,如果賣得好,日後還可以花樣翻新,出各種不同類型的時文選集,將文章組合成書去賣。」
原來還有這樣的天地姚謙彷彿看到了新世界,聽得心潮澎湃,對方應物作揖道:「受教了!」等直起身子,他又苦惱道:「在下初至京師,如何能有通天的門道去拿會試試卷?」
方應物就等這句話,包攬此事道:「在下可以去試試看,不過不敢作準。」
姚謙大喜,「只要方朋友肯相助,在下定不虧待!」
嘉靖萬曆之後,八股文選集氾濫成災,成為印刷業一大利潤來源。但在大明科舉剛度過青年期的成化朝,這種選集還是新鮮物事,能提出來是個創舉。
方應物:「虧待不虧待的不算什麼,在下志不在此。最後成書時,請在下寫個序文,或者命名,那就可以了。」
姚謙當然不會真這麼以為,「不能僅此,不能僅此,以方朋友的才情,正該名利雙收。」他心裡已經打了主意,方應物今日捧場潤筆從三兩要暴漲到十兩。
方應物打的就是借此揚名的主意。至少在行業初期,這是獨家人拿選集學八股文時,必先看到他的序文,無形之間便提升了江湖地位。
到了科考時,諸位主考們好意思不錄取他麼但願他不會像後世八股名家艾南英這般倒霉。
不過在本時空,方應物卻不經意間成了教輔材料行業的祖師爺,發掘出一種至少可以興旺一千年也不會下沉的朝陽行業。
但姚謙與方應物這邊談的投入,一時忘了招呼別人,卻讓一位貴公子不滿了。這位貴公子江湖人稱劉二公子,乃是宰相之子,十分有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