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這頓飯吃不下去了。
咬著筷子,她看了一眼正與那些婦人談得正歡的國公夫人,尋了一個去更衣的借口,偷偷離了席,領了晴嵐就往安置侯府側夫人的後院去。
看過了謝氏的自殺,看過了趙梓月的自殺,她竊以為這個時代的女性,在問題解決不了的時候,在丟了大臉的時候,都只會使用同樣的一招兒——自殺。
夏初七不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可她為自個兒的行為找了一個極好的借口。那趙如娜是趙十九的親侄女。那麼,她就是她的嬸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姑娘落個自殺的下場的吧?
與前頭的喧鬧相對應,後院很是安靜。
陳大牛貴為侯爺,又是當朝炙手可熱的人物,可後院裡沒有旁的女人,今兒府裡又有事情,後院更是安靜得不行。沒花多少工夫,夏初七就在一個婆子的帶領下,找到了趙如娜的院子。
可一入屋,順著小丫頭手指的方向,她呆住了。
一身縞素的趙如娜,正半倚在床頭上,手裡捧了一本書,面色恬靜地看著,除了那一股子淡淡的憂鬱之色始終化不開,整個人看上去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她活得很好,更沒有她想像中的會想不開鬧自殺。
不得了啊!
在這個時代,能做到這樣的女人,算是拔尖的了吧?
小丫頭笑著喊了一聲,「郡主,景宜郡主來看你了。」
趙如娜像是才從書裡回過神,抬頭看了夏初七一眼,沒有露出太多的驚奇,只是責怪地看了那小丫頭一眼。
「綠兒,侯府裡沒有郡主,以後喚我側夫人。」
綠兒有些替她家主子委屈,嘟了嘟嘴巴才垂下頭。
「是,郡……側夫人。」
趙如娜點了點頭,起身極有禮節地向夏初七施了一禮。
「妾身參見景宜郡主。」
看到這個樣子的趙如娜,夏初七覺得沒有什麼話要說了。
或者說,她來之前預備好的,如何勸一個受了侮辱的女人積極勇敢樂觀向上的面對未來生活那一套話,在這個菁華郡主的面前都不需要了。她是一個玲瓏而通透的女人,她的心裡應是早就有了主意,她一定會讓自己活得很好。
「吃了嗎?」
夏初七帶著笑,只剩下這一句話。
「還沒。」趙如娜笑了,「沒什麼胃口。」
「沒胃口也得吃,今兒侯府的飯菜很是豐盛。」
「嗯,一會就吃。」
趙如娜面色柔和地看著她,一張漂亮的瓜子臉憔悴了不少,怎麼隱飾都隱飾不住那眸子裡的落寞,還有看著夏初七時的感激。
「景宜郡主,那天的事,謝謝你。」
「不必了,大家都是女人,我懂你。好了,我娘在外頭等著我,我先走了,記得吃飯。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了。」
夏初七說罷,快步走了出去。
有些話點到就行了,說得過了,反而會傷人自尊。
從定安侯府出來,天兒已經黑透了。一路上,誠國公夫人都在唏噓這一樁荒唐的婚事,夏初七知道她是個吃齋念佛的人,向來心善,也只是笑著安慰她。
馬車入了國公府,辭別了國公夫人,梅子在前頭拎了燈籠,夏初七攏了攏身上御寒的斗篷,抬頭看了一眼景宜苑黑壓壓的小樓,在芭蕉葉的「沙沙」聲裡,入屋走了一段,突然停下,側眸看了一眼晴嵐和梅子。
「你們倆不用跟著我,天不早了,洗洗歇了吧。」
她是個隨性懶散的人,對待下人沒有主人的架子,晴嵐和梅子早就已經習慣了,也不多說什麼便應了「是」,齊齊退了下去。
夏初七拎著從梅子手裡接過的燈籠,抿著嘴兒繼續往裡走。剛推開自家屋子的門兒,斜插裡一個黑色的影子便風一般掠了過來,將她打橫抱起便低下頭來親她。
「討不討厭?你堂堂王爺學會做採花賊了?!」
夏初七脖子被啃得癢癢的,嘴裡輕聲嬌笑,一手拎了燈籠,一手索性掛在他的脖子上,緊緊摟住就去親他。兩個人摟得氣喘吁吁,呼吸粗細不一,好一會兒他才盡了興,摟著她放坐在床沿上,在屋子裡亮了燈。
「阿七怎知是爺來了?」
高高仰著頭,夏初七面兒上有些小得意。
「我嗅到你身上禽獸味兒了。」
趙樽拎她鼻子,「瞎扯,你狗變的?」
一腳飛踹過去,夏初七橫眼瞪他一眼,隨即拎著他肩膀往自己身上一扯,「我不是狗,我是貓兒。」趙樽收勢不住,整個人倒在她的身上,便將他壓在了被褥上。
兩兩相看,他抬手順了順她的發。
「梓月的事,爺告訴父皇了。」
夏初七瞭解的點頭,心知這麼大的一件事,要是不說,萬一出了什麼漏子,又得怪到她的頭上來,這爺們兒是為了她著想。心裡一喜,她雙手攬住他的脖子,看著他背著光的面孔,那高高的鼻樑下一片深邃的陰影,覺得有點兒醉。
「趙十九,我怎麼就遇上你了?」
「不好?」他捉
住她的手,輕輕捏了捏。
「好,就是太好了,我咋有點患得患失的?」
「傻丫頭。」他摟她入懷,一起躺在榻上,一隻手輕輕順著她的後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久沒有說話。夏初七聽著他極富節奏的心跳和呼吸,往他懷裡靠了靠,低低說,「不必擔心,最多再過十日,我便會為梓月滑胎,不會有危險的。」
趙樽手臂一緊,摟緊了她。
「阿七,爺定然不會讓你也吃這樣的苦頭。」
「嗯?」夏初七抬頭,不解地看他。
趙樽低下頭來,掌心摩挲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很是低沉,卻說得極為正經嚴肅,「咱生一個兒子,一個姑娘就足夠了。婦人生孩兒,太遭罪。」
夏初七心臟的某處一窒,看著他,眼睛火辣辣的,說不出是酸還是甜,滋味兒極是複雜,「爺昨日不是還說,想要枝繁葉茂,子孫滿堂麼?我就在想呢,想要枝繁葉茂,你啊,只能找別的女人,幫你多多的生了……」
「你倒是會捻爺的不是?」他笑著,又捻她鼻頭,卻換了話題,「今日去定安侯府了?」
想到那一場把喜事辦成了白事的婚禮,夏初七的心窩子就堵。
「嗯,大牛哥可真狠。你們男人啊,真不是東西。」
「這可稀罕了。」趙樽瞥她一眼,「關爺何事?」
「哼!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天陛下宣你去,你都與陛下說了些什麼?按實話講,大牛哥這樣苛刻的條件,陛下都肯答應,我還真是不太敢相信,我覺得這中間有你的原因吧?你為了保他,說了些什麼?」
趙樽看著她,眸色沉沉,「爺的阿七真是聰明。」
「快說,少打馬虎眼!」
她嬌聲低喝,他卻是緊了緊手臂,「爺只是實說,爾後又告訴了陛下一個故事。」
「故事?什麼故事?」
「大牛那未過門媳婦兒的事。」趙樽撫著她的臉,把在天牢裡陳大牛告訴他的事,說與了夏初七,末了又淡淡道,「大牛這口氣不下去,是不會妥協的,那是大晏的損失,而陛下惜才,還有……在陛下沒有登基前,曾經也被張皇后的父親困在牢裡,差一點餓死,是張皇后偷偷拿了吃食與他,才救下了他的命……」
兩個故事一重合,夏初七唏噓不已。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你爹要是心裡有愧,自己去賠禮道歉好了?與你那個侄女兒有什麼關係,她何其無辜?一個女人而已,承擔得會不會太多?」
趙樽黑眸深深,順著她的頭髮,也不說話了。夏初七為趙如娜抱不平,氣憤不過的把今兒的見聞告訴了他,可他還是一言不發,沉默在了黑暗裡。夏初七知道,在有些觀念上,她與趙樽不一樣,她很難用現代人的觀念去說服一個古人要把婦女的地位等同於男子,想想,不由也只能歎氣。
「你說,大牛會不會對她好?」
他還是沉默。
她又說,「這世道,不幸福的人太多了,我與爺關係這麼好,我真的希望他們也能有一個好結果。」
他終於撫著她的臉,開了口,「大牛性子倔,卻不是個心狠的人。陛下他自然也是認準了這一點。」
夏初七看著他,微微一愕。
當今老皇帝多會算計的人?他又怎會白賠了一個嫡孫女,不撈到好處?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趙如娜那樣的性子,隱忍,寬容,脾氣好,沒壞心眼兒,其實是很招男人稀罕的,估計老皇帝早就算好了陳大牛會落入他孫女的溫柔鄉了?
沉默片刻,夏初七枕在趙樽的胳膊上,幽幽一歎。
「但願他們能早一點用**推翻桎梏,完成一場劃時代的革命。」
「……」趙樽身子一僵,像看怪物一樣看她。
「不懂了吧?太深奧,你智商不夠別問我。」
趙樽臉一黑,「睡吧。」
身子向他懷裡挪了挪,夏初七「嗤嗤」笑了兩聲兒,心知自己「用**推翻桎梏」這樣的言詞嚇到他了。一個正常婦人,哪裡敢說這樣可怕的詞兒?可她卻是佩服自己的,直白表述,不偏不倚,趙如娜如今的生活,也就只有這一條道兒了。殘酷的命運,陰差陽錯的結合,於她來說,還有更好的路嗎?
就在她用思想武裝頭腦,為趙如娜的命運大放闕詞時,定安侯府,喝得一塌糊塗的陳大牛正被兩個人架著,踉踉蹌蹌地步入了趙如娜的屋子。
「郡主……呃,嫂子……將軍就交給你了。」那個攙扶他進來的人,是陳大牛的副將耿三友,嗓子像放大炮似的,沒有敢多看那靜靜坐著的趙如娜,他招呼了一聲兒,就領著另外一個人慌不迭的溜走了。
趙如娜放下手中的書,看了看那個歪歪斜斜扶著桌子,醉得滿臉通紅,雙眼血絲,明明「納妾之喜」卻連鬍子都懶得刮乾淨的男人,皺了一下眉頭,望向邊上的綠兒。
「綠兒,扶侯爺去淨房洗漱。」
「是。側夫人……」
綠兒眼睛一亮,乖乖地走過去扶了陳大牛。
「侯爺……你仔細腳下……」
時下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主子嫁了人家,她的陪嫁丫頭也是屬於男主人的。這事兒趙如娜懂,綠兒自然也是懂的。雖然有些羞臊,有些忐忑,可看著陳大牛硬扎板實的身子,再
看看他端正硬朗的五官,綠兒心裡是喜歡的。這位侯爺比她來之前僅僅聽了名字時的想像,好看了不是一點半點,也年輕了不是一點半點。
等綠兒扶著陳大牛走了,趙如娜怔忡了片刻,再次拿起桌上的書來,挑了挑燈芯,繼續低頭看書。可不到一刻鐘,綠兒又濕漉漉的跑回來了,「側夫人……」
趙如娜抬頭,「怎麼了?」
綠兒手足無措地垂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侯爺說他自己可以,把奴婢給攆出來了。」
趙如娜看了一眼她紅撲撲的臉,「哦」了一聲。
「去給侯爺端一碗醒酒湯來備著。」
陳大牛行伍出身,洗澡這樣的事兒也當成打仗,自然沒有那麼多講究和規矩,就在趙如娜心不在焉地翻著書還沒有翻到下一頁的時候,他就已經光著膀子出來了。
他不拘小節慣了,光著上身,就繫了一條褲子,身上濕漉漉的水珠子也沒有擦乾淨,衣裳鬆鬆搭在肩膀上,打了一個酒嗝,出來就一陣擺手。
「出去,都他娘的出去……」
大概洗了個澡,他看上去清醒了不少,走路也不像先前那麼踉蹌了,只是臉色還是醉紅著,一出口就是躁氣。
「侯爺,您,您先喝一碗醒酒湯。」
綠兒與趙如娜一樣,都是深閨女兒,何時見過一個大老爺們兒光著膀子在面前晃?一時間,她羞紅了臉,就要過來扶陳大牛坐下。可人還沒有走近,便被喝了酒沒輕沒輕的陳大牛給拂得一個踉蹌。
「滾遠點兒。」
他開口說話就爆粗,嗓子渾厚,喜怒分明,綠兒何時見過這樣的男子?被他一吼,嚇得臉色一白,「撲通」就跪倒。
「侯爺饒命,奴婢,奴婢只是……」
看著他火氣沒處發的樣子,趙如娜終於走了過來。
「綠兒,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先退下了……」
綠兒嚇得一溜煙兒的跑了。趙如娜看了一眼重重坐在椅子上直甩頭的陳大牛,在櫃子裡尋了一件大絨巾,替他披在肩膀上,低眉順目的道,「侯爺,喝了湯,早些歇了吧。」
屋子裡熏了香,熏得陳大牛腦子漲痛,抬起沉重的腦袋來,他看著面前這個蒼白著臉的婦人,差一點兒沒有認出來她是誰。
「你也滾蛋!趕緊滾……」
趙如娜原本就沒有奢望過他能對她有什麼好脾氣,見他只是叫她「滾」,覺得已經算是客氣的了。苦笑了一下,她沒有與他辯解「這是她的屋子,該滾蛋的人是他」,只是轉身翻了一套被褥抱著,便福身請辭。
「妾身去與綠兒擠一擠,侯爺早些歇吧。」
說罷她頭也不回,甚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等等,你回來。」
走到門口的腳步一頓,趙如娜回頭,面色微驚。陳大牛像是剛剛反應過來她是誰,慢騰騰地起身,卻沒有說話,只是端起案桌上早就預備好的酒水,又往嘴裡恨恨灌了一大碗,這才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以為他要出去,趙如娜讓開身子。
可他雙眼灼灼如火,卻停在了她的面前。
趙如娜面色一變,「侯爺……」
陳大牛沒有回答她,一把扯掉她手上的被褥往地上一丟,只手撈住她的腰就拎了起來,在她的驚呼聲裡大步走向那張沒有鋪紅,只有素白的「喜榻」,把她往榻上一丟,便壓了上去。
「侯爺……」
趙如娜腦子一片空白,只掙扎了一下,就不再動彈了。屋子裡今兒燃的是白燭,燈芯在微微跳動,映得她蒼白的面容更是白如紙征兒。看著身上這個魁梧有力,目深眉濃的男子,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母妃死了好些年了,所以在她出嫁之前,沒有平常女兒家出嫁前來自娘的諄諄教誨,更沒有人教過她在新婚之夜該如何應付夫君,但是她不糊塗,知道入了定安侯府,早晚就是他的人,就得認命,之前她把綠兒推給他,也是想要安生一個晚上。可他不樂意,她也只能隨了他的意。
他一直沒有說話,濃重的呼吸裡夾著著淡淡的酒氣。陌生的氣息,陌生的人,卻是她的夫君,是她這一輩子都要依附的人。她緊張的十指緊揪著被褥,眉頭蹙著,牙齒一陣輕輕敲,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和表情。
默默地數著心跳,她一遍又一遍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突地覺身子一涼,他似是不耐煩解她的衣扣了,把她貼身的中衣撕了開去,露出裡面的小衣來,還有一片雪白白的肌膚,直晃人眼睛,她不會呼吸了,僵硬得像一塊木頭。
他仍然沒有說話,甚至都沒有怎麼看她,只有她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自己剝得像一顆剝了皮的白筍子,與他佈滿了傷疤卻結實得讓她害怕的身子緊緊壓在了一塊兒。
她身上嚇得冰冷,他卻是火一樣的燙,沒有前奏,也不等她做好準備,他已然單刀直入,像戰場上刺敵的刀子,不留半分情面。
她死死咬著唇,沒有呼吸,身子抖得像篩糠般哆嗦。
他抬頭看她一眼,略略停頓了一下,狠狠一閉眼,便再次揮戈伐敵,動得又凶又猛。她只能一雙手死死攥著被褥,眼睛直直望著帳子上不停搖來擺去的流蘇,唇角咬得滲出了一縷血絲……
陳大牛是個粗人,包括在這個事上,與趙如娜先前做閨中女兒時想像的與愛郎相擁,如訴如泣,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等等優美的詞兒相比,那簡直就是顛覆性的迥異。
與君子無關,與斯更是無關。他像是恨不得把她給撕了,所有的怒火通通發在了她的身上。不,他只是把她當成了他的戰場,他一個人的戰場,或者她只是他的一匹駿馬,任由他恣意的揮鞭乘騎……
他汗水流淌,酣暢淋漓,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她緊閉著嘴,痛入骨髓,也是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兩個人沒有親吻,也沒有目光的交流,誰也不去看對方的表情,一言不發地完成了這男女之間最為神聖最為原始的交和。
……
等趙如娜從挨刀子般的疼痛中回過神兒來,身邊的人已經就著酒意背過身睡了。她看了一會兒他僵直的脊背,數著還沒有勻稱下來的心跳和呼吸,擦了擦身上不知是痛得還是累的汗水,拉過被子來蓋在他的肩上,自己撐著疼痛的身子去打水。
入侯府之前嬤嬤教過了,事後不能顧著自己,得顧著侯爺。
所以她匆匆洗了洗不適的身子,便打了溫水進來,到榻前喚他。
「侯爺,奴……」從來沒有說過「奴婢」兩個字,可嬤嬤教過,妾就是奴,她說得不順口,到底還是鎮定的說了,「奴婢替您擦擦身子。」
他仍是背對著她,不知道在想什麼,沒有說話,更不樂意回頭來看她一眼。趙如娜久久不見他回應,只能低頭擰了擰浸了溫水的巾子,彎腰去替他擦了背上的汗,又繞過去準備替他擦臉,他終於像是不耐煩了,突地抬手擋開了她,捲著被子貼到牆根睡下。
「不必管俺了,睡吧。」
趙如娜怔了怔,看著那僵硬得石頭一樣的男人,苦笑著退出去倒了水,把屋子收拾妥了,才躡手躡腳地回到榻上,拉了另外一床被子來裹著自己,貼著床沿睡下,與他隔開一個長長的距離。
一整夜,他沒有靠過來,她也沒有靠過去。
兩個人規規矩矩的睡著,直到第二天被敲門聲吵醒,趙如娜才驚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偏頭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男人,她慢慢地爬起來,腳一著地,痛得差點兒栽倒下去。
「嘶……」
她抽氣一聲,還是撐著腰過去開了門。
門口是綠兒,領了一個府裡管下人的劉婆子,笑瞇瞇地看著她說,「側夫人,兵部周侍郎家送了兩個侍妾來給侯爺,老奴來問一下側夫人,安頓在哪個院子好?」
趙如娜微微一愣。
侍妾?她自己不也是侍妾嗎?唯一的不同,她是皇帝親封的侍妾。她朝劉婆子苦笑了一下,「我這也是剛來,不清楚府裡的事情,你不如讓老夫人來處理吧?」
劉婆子老眼一瞇,看著她脖子上刺目的紅痕,笑得有些曖昧,「老夫人說了,側夫人您是郡主出身,最是懂得大戶人家的規矩,這些事啊,就交給您了……」
趙如娜還沒有見過她那個老婆婆,可人家話已經這麼說了,她還能怎麼辦?微微吸了一口氣,她的手扶在門框上,笑著說,「那就找一個離侯爺近些的好院子先安頓下來吧,不要慢待了她們。」
都說宮裡出來的郡主金貴,哪裡能容得下旁的婦人,可今兒頭一回見到,她就這樣大度,完全出乎那劉婆子的意料之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劉婆子呵呵笑道。
「好勒好勒,老奴這就去安排。」
「慢著——」
她人還沒有走遠,屋裡就傳來陳大牛宿醉後有些疲乏的聲音。
劉婆子愣了一下,趕緊回來在門口侯著。
「侯爺,您還有什麼吩咐?」
很快,就見陳大牛披了衣服走了出來。趙如娜面有窘色,微微側到了一邊兒,卻見他一邊繫著盤扣一邊不耐煩的低低說,「趕緊都給俺打發了……」
「侯爺,這個,這個不好吧?」劉婆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趙如娜,笑著說,「老夫人說侯爺人丁不旺,正需要開枝散葉……」
「去去去,開啥枝,散啥葉?老子要那麼多婦人做甚?養著還費糧食!聽好了啊,往後誰要再送人來,一律丟出去,就說老子養不起。」
他嗓門向來亮堂,今兒宿醉之後醒來,稍稍有些沙啞,卻格外渾厚有力,言詞之間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說著甩了甩頭,拿著搭在架子上那一副沉重的盔甲,撈在胳膊彎裡,拎了頭盔就大步離去了,駭得劉婆子大氣都不敢出。
「側夫人,您看?可怎麼辦?」
趙如娜抿了抿乾澀的唇,看了一眼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的背影,隨口應了一句「就聽侯爺的吧」就關上了房門。背靠在門板上,她掀開身上的衣裳看了看,只見上面到處都是青紫和指印兒。
怔忡了片刻,她慢慢蹲下了身子,將頭靠在了膝蓋上。
……
從那一天開始,趙如娜沒事兒就會往誠國公府去,找夏初七聊上那麼一會。有的時候也會去東宮領了傻子出去,一起去找夏初七。
每每這個時候,傻子就會格外高興,傻子來了,夏初七也高興。認真說來,夏初七與趙如娜並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可她是一個極為安靜的女人,她來的時候,有時候會帶上一本書,有時候會帶來繡活。夏初七搗藥,傻子搗亂,她就在一邊安靜的繡花。
有了她,夏初七收穫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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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荷包,一個鞋墊,一個絹帕,都是出自這位菁華郡主之手,那繡出來的東西栩栩如生,看得夏初七想不佩服都不行。
佩服之餘,她忍不住誘惑,終於有一天「繡心」大發了,準備自己親自操刀繡一個香囊送給趙樽。因為她聽說香囊這種東西是時下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可最後,當她繡出一個不像雞不像鴨子不像鵝的鴛鴦之後,終是徹底打消了吃這碗飯的念頭。
相處的日子裡,她不怎麼見到趙如娜笑。
當然她也不怎麼傷感。
據她說,自從那晚離開侯府,陳大牛徑直去了軍營就再沒有回去過。或者是有回去過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反正他沒有再去她的那屋睡過,侯府裡也沒有再添旁的女人,每每旁人說起,都羨慕她,說定安侯是個好男人,趙如娜聽了,只是笑著說「是啊」。
他不回去,她的日子過得也很好。陳大牛的父母都是實誠人,不怎麼給她好臉色,也不怎麼為難她,畢竟她郡主的身份擺在那裡,當今皇帝是她的親爺爺,除了陳大牛那個不懂事的嫂子見了她,偶爾會酸不溜秋的損幾句,她說她的日子很好。
夏初七有問過她那天晚上與陳大牛的事,可她不肯細說,就連「睡過了」,都是在她「苦口婆心」地問過好多次之後,她才告訴她的。夏初七想想,總覺得這樣的夫妻生活,實在有夠糟糕。認真說來,這不是在冷戰麼?
生活裡除去多了一個趙如娜,夏初七沒有什麼改變。
她還是一日一日的往宮裡跑。
在這一日一日裡,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張皇后氣色好了起來,而趙梓月的臉上也有了些紅潤。去坤寧宮時,她也總是會一日一日的「恰好遇見」趙綿澤,那廝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借口與她說上幾句話。不過與那一天在園子裡的失態不同,他又恢復成了那個溫潤如玉斯有禮的趙綿澤。
每一次見到她,他總會客氣有禮地讓在一旁,基本上也不多話,唯一的一句重點,是告訴她說,「你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陛下。」
也就是說,他在再三考慮後,沒有曝光她的身份?
夏初七也回了他一句,「那我謝謝你勒,皇長孫殿下。」
除此再無交集,可夏初七卻知道,朝中的局勢越發明朗了,趙綿澤會繼儲位的傳言越來越多,可趙綿澤時不時出現在坤寧宮,就連張皇后都覺得不對勁了。她這個皇孫向來有孝心,可也從來就沒有來得這麼勤快的時候。終於有一天,在夏初七走後,張皇后獨獨留下了趙綿澤。
「孫兒啊,你可是瞧上老十九家的了?」
薑還是老的辣,可趙綿澤哪裡肯承認?
「孫兒就是惦念皇祖母,要是皇祖母嫌棄孫兒,那孫兒往後不來便是了。」
張皇后還能說什麼?
一歎之後,只是勸慰,「孫兒啊,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旁的姑娘你看上誰都好,偏生老十九家的,你碰不得,記好了?」
一句「老十九家的」傷了趙綿澤的心。
有那麼一瞬,他很想告訴張皇后,那個女人不是十九叔家的,那應該是他家裡的才對。可他知道不能,至少……目前不能。
他其實也不想天天來坤寧宮,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腿,活了二十一年,他從來沒有為了任何一個人如此動過心。不必做什麼,只是看著她做事,看著她笑逐顏開的為張皇后施針,看著她蹙著眉頭開方子,看著她身為郡主卻不拘小節的與宮女們打打鬧鬧,看著她不要臉的誆人銀子時的小得意,看著她的眼神兒從自己臉上掠過去,卻從來不肯多停留一下,他就覺得自己是著了魔了。
每一個夜裡,他閉上眼睛都是她,她的笑,她的臉,她的腰,她在那小園子裡揚言要割了他時的邪惡小眼神兒……一切的一切,都刺撓著他,刺撓得他身子火熱,痛哭流涕地厭惡她,卻又如饑似渴的想念她。
他想要她,可他必須得等。
趙綿澤的思想變化,夏初七自然不會知道。
只知道那個人突然間就乖順了,那也是好事兒。這些日子她忙得很,騰不出手來收拾他,只要他不來找她的麻煩,她也願意等一個好的時機。
她忙著與趙樽火熱火熱的談戀愛,忙著看她大婚時的禮服與陪奩,忙著四處托人打聽李邈的消息,忙著琢磨為趙梓月滑治的方子,忙著……
趙梓月那個事,她其實有些頭痛。
在這個時代,沒有「清宮手術」的便利,趙梓月又一直昏迷,吃藥滑胎,很容易會導致流產不全,影響她的身子。可這個胎又不得不落。
猶豫中,就到了洪泰二十五年的三月二十五。
計算好了日子,夏初七知道不能再等了。
要不然胎兒大了,也就滑不了胎了。
這天一大早,她就入了宮,拿了自己揀的藥給趙梓月的貼身宮女青籐,讓她先去把藥給熬了,準備一些洗漱用的溫水,又給趙梓月餵了一些吃食,再把了一回脈,做好了為她滑胎的準備。
雲月閣裡人不多。
為免這事傳出去,知道這事的僅僅只有少數幾個人。
人不多,可卻人人都很緊張。就連夏初七久未見過的洪泰帝也親自駕臨了雲月閣,死氣沉沉的屋子裡,他見到夏初七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會有危險嗎?」
夏初七心裡暗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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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大的危險是沒有的,小的危險麼……怎麼可能不損傷身體?
她沒有照實回答,畢竟皇帝一擔心,她就又得憂心了。
於是乎,看著面前這一頭「會吃人的獅子」,她撒了一個謊,同時也圓了一個謊。她記得當初在天牢的時候,趙樽讓梅子帶來的飯裡有改變經脈的藥物,那時候她就知道,那貨一定在皇帝面前撒謊說她懷孕了。如今身份曝光,瞞不了皇帝,她只能順著說下去。
「陛下請放心,我親自試過的,你看我不好好的嗎?」
洪泰帝微微瞇眼,審視了片刻,語氣有些沉沉。
「救了朕的女兒,朕算你大功一件。」
夏初七很想說,他老人家的大功,常人真的消受不起。可她到底還是憋了回去,自古帝王如虎,皇帝的威嚴不是誰都可以輕易觸碰的,她夏初七穿越的時候沒有在閻王殿裡鍍過「免死身」,不敢胡說八道。
「多謝陛下。」
老皇帝坐在主位上,靜靜地等著,夏初七立在邊上,也在靜靜地等著。沒多一會兒,青籐端著熬好的滑胎藥上來了,夏初七吩咐她先端起去,看了坐在那裡的老皇帝一眼。
「陛下,這藥性溫和,估計得等些時辰。不如,您先回去等消息?」
「不必,朕就在這裡等。」
意外於這樣一個冷血帝王還有這樣一份柔情,夏初七眉頭不經意地挑了挑,這才福了福身,低頭道,「那我去準備了。」
梓月公主喜歡熏香,因此她的寢殿內,週年四季都有熏香的味兒。夏初七慢吞吞地走進去,覺得今兒的熏香嗅著,人的心情特別沉重。她走近床邊,看著趙梓月白慘慘的一張小臉兒,捋起了袖子,讓青籐把趙梓月的身子扶了起來。
「梓月……」
夏初七摸了摸她軟綿綿的身子,喊了一聲,又去揉她的臉。
「為了不讓你一會那麼疼,我先給你扎幾針。」
說罷她側過頭來看著青籐,「把公主扶穩了,背向著我。」
「是。」青籐眼圈兒通紅,一雙手都在發抖。
夏初七心裡也不平靜,她沒有殺過人,更沒有殘害過小生命,想到已然離世的二鬼,想到趙梓月肚子裡那個還沒有正形的小東西,她目光裡冰涼了一片。可她是個醫者,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看著趙梓月的脊背,她捻起銀針旋入……
「公主……公主……」
青籐看到那銀針入體,聲音直發抖,「公主你快醒醒啊,你醒過來了奴婢給你做好吃的,奴婢也不再逼著你唸書了,公主……」
聽著她聒噪的聲音,夏初七隻專注著手上的銀針。
突然,那纖細的脊背微微一顫,夏初七以為自己眼花了。手剛剛一頓,就聽見青籐驚喜的大叫,「郡主郡主,公主她好像在動,真的是公主在動……」
夏初七迅速放下銀針,把趙梓月平放在床上。
「梓月,梓月……你醒了就睜開眼。」
喊了良久沒有反應,她又俯身拍拍她的臉。那小臉兒瘦削得不行,尖尖的下巴上,沒有了一半肉感,觸之只覺得滿手冰涼。緩緩收回手來,夏初七目光沉沉。
「梓月,你還是不肯醒呀?再不醒來,你肚子裡的小寶寶就沒了……」
話音剛落,趙梓月虛瞇的眼睛慢悠悠的睜開了。看看她,看看青籐,她的目光飄浮不定,幽幽的聲音,虛弱得像是下一瞬就會被風吹走。
「駙馬……你,你說什麼……什麼小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