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汐在翠園沒住兩日,便被風宸請了過去。她也挺掛記風宸,而且還有些事情要跟風宸說,去的時候,尚有幾分急切。
風宸仍躺在床上,臉色比起前兩日要好些,身上蓋著一條薄被,髮絲柔順地垂在身後,一身雪白裘衣,看起來寧靜又漂亮。
他本臥在床上看書,見她來了,遂抬起頭一笑,「你來了!」
又是這樣溫柔細緻的語氣,好似一個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宋汐強壓下心中的怪異感,笑著走到床邊。
他這裡似經常有人探視,興許與他腿腳不便有關,床邊總是放了一兩張四方椅子。
緊靠床邊,還有一張長形茶几,上置一套紫砂壺茶具,以一整塊木托為底,是集煮茶泡茶一體的較為專業的茶具,也顯示出主人的品味。當她還是公主的時候,也喜歡這樣品茗,但是現在,卻是沒這個習慣了。
紫砂壺中還燒著熱水,風宸前面木桌上放了一杯泡好的茶,熱氣繚繞,使他看起來有一種朦朧的距離感。
宋汐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眼尖的婢女走上前來,動作嫻熟地替宋汐泡一杯茶,而後恭敬地立在一側,整個過程,目不斜視,一言不發,顯得既守規矩。又或者是尊敬風宸這個主子,連帶著在她這個客人面前,也格外地恭敬謙遜。
風宸抬頭對那侍女淡淡道:「你先下去,把門關上。」
侍女恭恭敬敬地退下,輕聲帶好門扉。
風宸這才轉向宋汐,「汐,幫我把窗子打開可好?」
關門是為了談話,開窗是為了透氣,宋汐說「好!」
走到窗邊,將窗子推開,上好插,忽聽身後傳來風宸的聲音,「汐!」
宋汐回頭,正見風宸迎著晨光在對她笑。
帳幔之中的他,安寧,細柔,溫順。
早晨的空氣其實有一點點涼,但被陽光一照,整個人都溫暖起來。
她就沐浴在這種蓬勃生機裡,與他遙遙對望。
他其實也應該是溫暖的,據說他腿殘後,有些畏冷,屋子裡點了火盆,熏了香,在夜裡,尤其顯得靜謐柔和。
但是大自然的生機,是任何人為因素都難以比擬的,這刻意營造的溫暖便失去了它本來的顏色,變得黯淡無光。
她與他,一個晨曦裡,一個晨曦外。
陽光與陰影的分界,像是在兩人之間鑿出了一道鴻溝。
宋汐看著這樣的他,心裡忽然有些窒悶難受,眼睛也有點酸。
她的宸宸,應該是很苦的,可他卻在笑。
宋汐覺得那條分明的界限很刺眼,忽然踏前一步,跨進了陰暗裡。
這即便是鴻溝,也不是無法跨越。他若注定在陰暗裡生活,那她就摒棄陽光。
宋汐走回位置坐下,看他手裡還拿著書卷,翻過的往後捲著,有一定厚度,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遂勸道:「宸王大病初癒,還是不要太費神。」
她其實是想叫他的名字,風宸,乃至於宸宸。但仔細一想,都不合適。此前逃亡,他不拘小節,連名帶姓的也就算了。到了青州宸王府,他的身份地位擺在那裡,再直呼其名,就顯得不太尊重。風宸本人或許覺得沒什麼,多少對他威嚴有損。至於宸宸,這個稱呼是萬萬叫不得的,她還沒想好要跟他相認,這個稱呼太親暱了,就顯得可疑。
風宸聽話地將書本擱在了小几上,她瞥了一眼,是一本兵法要略。
不過,對於她的稱呼,卻有些不大滿意,他轉了一下眼珠,似是回想,「我記得,那日墜崖,你叫我宸宸。」
聞言,宋汐簡直渾身僵透。
好嘛,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之前她以為九死一生,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至於讓他走的太淒涼,眼下卻成了作死。話說,這要怎麼圓過去?
只得硬著頭皮道:「我那是隨便叫的。」
風宸意有所指道:「可我聽得不隨便!」
宋汐「呵呵」了一聲,沒說話。
宸宸,你若是介意這個稱呼,也不應該是這個反應,你是,懷疑什麼了嗎?這個意識,簡直讓宋汐坐立難安!
她作勢飲茶,避開了他的視線。
就聽風宸幽幽一歎,「你知道嗎?從前,也有那麼一個人喚我宸宸。」
宋汐一口茶剛喝進去,聞言,「噗」得一聲吐了出來,因對著風宸,不免噴了他一臉。
宋汐那個尷尬啊,忙從懷中拿出帕子,手忙腳亂地給他擦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宸宸,你說什麼不好,在我忐忑安安的時候,說這個。
風宸卻一把扣住她的手,目光幽深難測,「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宋汐都快「哭」了,宸宸,你就不要逼我了,不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我現在立馬給你認了,知道了,你叫我怎麼承認?
「我就是不小心叫了你一聲宸宸,真的不知道這個稱呼對你有這麼大的意義,你要是覺得不舒服,那我道歉,我以後,再也不喊了,成不。」說話間,她瞥了一眼被他抓住的手,幾乎是有些焦躁地開口,「咱能好好說話嗎?」
聞言,風宸眼神一暗,鬆開了她的手。
宋汐如釋重負,立馬歸位,退守到安全距離。她現在,真是怕極了和他肢體接觸。
總覺得他這次受傷醒來,整個人都變得怪怪的,也許,這對於別人來說,是好的,因為他變得愛笑了,開朗了。但是宋汐,每每面對他時,只覺得毛骨悚然,尤其是他那雙黝黑深邃的眸子,總帶著深意似地,說話,也似乎帶了某種暗示或者是試探意味。
她這才發現,他已經對她直呼其名了,汐?原本只有淳兒才會這麼叫的。由他叫出來,就讓她有些不安。
要是別人,宋汐尚能靜下心與之斡旋,但這個人是風宸,她便有些亂了陣腳。她虧欠他,愧對他,不想再欺騙他,更不願利用他的愛情,再次傷害他。這便讓她沒了轍,興許是,關心則亂吧!
好在風宸也沒有再為難她,只是幽幽歎了口氣,「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那人已不在人世,這世上再無人這樣喚我。你那一聲,叫我觸景生情,適才有些激動,嚇著你了,對不起。」
宋汐則是愣住了,從地獄到天堂,這一瞬間轉變太快。再看風宸,望著她的眼神,真是再誠摯真心也沒有了。
是這樣嗎?只是簡單的觸景傷情,而不是懷疑到她的身上?
她就說啊,這具身體,從上到下,到底有哪點像風青嵐?怎麼就引起他的懷疑。她那具身體是真的死透了,骨灰都在他身上帶著呢,他沒理由懷疑的。
想到此,宋汐心中一定。宸宸,你可真是嚇死我了。
面上卻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沉湎於過去,相信那人,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如果你過的不好,她就算死,也不會瞑目的。」
風宸挑眉,「你這麼想?」
宋汐點頭,「是啊!」
風宸便笑,「我也這麼想。」
宋汐看著他的笑容,只覺得那種怪怪的感覺又來了。這種似是而非的,充滿暗示性的笑容啊!就好像,他掌握了某種重大秘密,而自己不知道,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真是太不好了。
宋汐不想再浸泡在這種氣氛裡,遂主動轉移話題道:「風宸,聽說青州有個名醫,你的腿是否請他來看過?」
對於這點,風宸倒是不藏拙,或許是,只對她無條件信任,「你說的是寧璟吧!他的確是青州內出了名的醫者,也是我的至交好友,我的腿,前兩日便請他來看過了。」
宋汐忙問,「他怎麼說?」
看她一臉緊張地樣子,被關心的風宸心裡很高興,面上卻不得不做出一副憂鬱的樣子,「他正在幫我想辦法,具體如何,尚不得知。」
言下之意,就是還沒有辦法,宋汐沉默,眼神亦變得鬱鬱。
這個時候,她又恨起自己,恨起風曜來。要不是自己為虎作倀,風曜哪會登上皇位?要不是風曜對他下毒,宸宸何至於變成殘廢。
他還這麼年輕,大好的光陰,不應該在方寸之地生活。
她還記得,他年幼時的心願,是走遍大川名山,訪遍青山綠水。
沒有了腿,他還怎麼走,怎麼走!
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有眼無珠,是她助紂為虐。
她眼中的沉痛亦刺痛了她,風宸寬慰道:「我當初中的是一種致命劇毒,能撿回來一條命,已經是萬幸,這腿,便聽天由命罷!」
他知道,這樣說,她會更加心疼,但他不得不這麼做。
「不行!」宋汐豁然開口,眼中有一種執拗,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頓道:「你一定要好起來。」
風宸反握住她的,微微一笑,道:「好!」
這一次,她沒有再推開他,彼此相對而笑,萬分溫馨祥和。
宋汐卻忽然開口,「風宸,我來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
「你說!」風宸和顏悅色,似乎她說什麼都能答應她。
宋汐遂也沒了顧慮,「我想向你借一隊人馬,去函谷關找淳兒,必要時,可能要對黑雲寨動手,這就可能會損失你一些兵力。」說到最後,又有些不太肯定。借兵這種事,她要是風青嵐,自然理直氣壯,但是宋汐,與他還沒熟到那個地步吧!「
沒想,風宸卻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你一個人帶兵太危險,那些士兵也未必肯服從一個陌生人,這樣吧,我讓澈和你一起去,但他必須服從你的調遣。」
這信任實在來的太莫名其妙,又正是她所需要的,宋汐簡直受寵若驚,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謝謝。」
風宸微笑,「不必客氣,我也希望淳兒能平安無事。」
這慷慨的,讓宋汐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臨走時,風宸又道:「我已經跟管家說好了,讓你搬來我隔壁住,你回去收拾一下,下午便可過來。有什麼缺的,你跟管家說,他會為你置辦的。」
宋汐一愣,驚訝中,不免推拒道:「我住翠園挺好的,那邊安靜,環境也好,再說了,你在養傷,需靜養,白團那廝可吵鬧了,我怕他擾了你的清淨。」
風宸搖頭,「我這蕪園就是太清淨了,反倒有些沉悶,有些響動,也熱鬧一些。再說了,我不覺得白團吵鬧,它挺可愛的,還通靈性,關鍵時刻,也說得通。」
他這番話說的,宋汐竟無言以對。
風宸見她不答,忽然歎了口氣,「也是我這腿不頂用,想去看你,還得勞師動眾,麻煩府上的人不說,也不大好看。想你也覺得我腿殘,與我呆著無趣,才不想跟我住在一處。」
聞言,宋汐猛地抬頭,脫口而出道:「你怎麼能這麼想?要是可以,我巴不得日日與你在一起,直到看著你重新站起來。」
風宸眼睛一亮,「那你就是答應了?」
事到如今,宋汐也只有答應,不過忽然有種被坑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宋汐走後不久,寧璟便造訪了。
彼時,風宸身上濕噠噠的,池一正在給他更衣。
寧璟打趣道:「這怎麼了,外面陽光大好,你這倒似落了雨。」
風宸也笑,「可不就是落了雨,卻是柔風細雨,不打緊。」
說話間,讓池一褪下了裘褲,拿一塊綢布蓋住下身,露出兩條光裸的長腿。
寧璟遂給他施針,有別於尋常大夫用銀針,他的道具是一整套金針。
金針似乎成為了寧璟的一個標識,而他針灸的辦法也與普通大夫不一樣,乃至於別樹一幟。
金針入穴,然後將內力融入金針,滲透筋脈,此法名為「金針渡穴。」手段著實高超,別人都治不好的頑疾,他卻游刃有餘。但並不是會武功的大夫都能行「金針渡穴」,沒有高超的醫術,亂注內力,會適得其反。
若說他武功高強,倒也不是,他的武功,似乎只是為了行醫,若說打鬥,那是萬萬不行的。在隨風宸打仗的途中,他行走於前線,有好幾次險些受傷,多虧了士兵們殊死守護,才保他完全。也是他平素救死扶傷,贏得了不少將士的尊敬。
不一會兒的功夫,風宸腿上的要穴上便立起十數金針。
寧璟仍是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樣,瞥了一眼餘溫尚存的茶杯,笑言道:「澈是沒空坐下來喝茶的,那是宋汐來過了?你那柔風細雨,也是她落的?」
「是啊!」風宸笑,提到宋汐,整個人都顯得容光煥發,心情大好。
寧璟似笑非笑道:「你這是真把她當成風青嵐了啊!」
風宸搖頭,眼眸亮閃閃的,「若原來有六成肯定,如今便是八成。」
寧璟被他的情緒感染,也跟著笑,「那你要怎麼做?」
風宸望向窗外,眼中有一種異光,「自然是,逼她現形。」
寧璟來了興趣,「可想到了法子?」
風宸對他招了招手,兩人耳語一陣,寧璟挑了挑眉頭,「倒是個好法子,不過,你這樣逼她,真的好麼?」
別到時候適得其反,功虧一簣。
風宸無奈地歎了口一氣,目光堅定又執著,「以前我一忍再忍,一讓再讓。我站在原地,我癡癡地等。可換來的結果是什麼?我失去了她,失去了自我。如今,上天重新給了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再忍,也不會再讓,我要徹底摒棄從前對她的那一套。
我算是想明白了,她這個人吶,若非是她認定的,在感情上相當被動,甚至是排斥。她既渴望愛情,又不信任愛情,是以她才培養了風曜。整整十年,她不留餘力地為自己塑造一個完美愛人,她覺得,只有她親手締造的,才會是安全的。但她終究錯了,她低估了人心,也低估了仇恨**,有時候,會勝過愛情。
不過,這終究是分人的,我無數次在想,若她選擇的人是我,我即便是負盡天下,也斷不會負她。而讓我輸得徹底的,只有血緣。但現在,這層阻礙不存在了。唯一的阻礙,便是她把我擺在弟弟的位置,我在起跑線上便落了別人一截兒,若再不用些手段,怕是一輩子也入不了她的眼。」
至此,寧璟也不阻止了,只是勸道:「要做,就快點做,等你的腿好了,就沒這效果了!」
苦肉計什麼的,還是這時候比較好使。
風宸似認真考慮了這個問題,「我的腿,幾時能好?」
彼時,寧璟已經在收針了,聞言抬頭道:「我昨日不是跟你說了,怎的還再問一遍,是嫌好的慢了還是快了?」嘴上抱怨,卻又認真地解釋了一遍,「治你腿傷所用的藥物,我這半月,都給你找齊了,結合金針渡穴,最快一月便能好。」
風宸皺眉,「一個月,太短了。」
他沒把握在一個月內攻克她的心,畢竟,過去二十年,他可一直在原地踏步。
寧璟聽出一些端倪,「你還想怎麼折騰自己?」
風宸想了想,道:「這樣吧,若我一個月內無法打動她,你就用金針封住我的穴位,或者用藥,總之,不能讓我的腿好起來。」
寧璟一聽,便有些火氣,「你自己折騰你自己就算了,還攛掇我來折騰你,這我可做不出來。」
說罷,寧璟起身就走。
「阿璟!」風宸想去拉他,卻沒有拉住,眼看從床上栽下來,還是池一眼疾手快地將人扶住。
見寧璟還在往外走,池一急得大喊,「寧公子,我家主子——」
寧璟回頭,果真見風宸癱在床邊,半個身子要落不落,全靠池一把持著,几上的茶杯被他打落幾隻,茶水四溢。而他在一片狼藉之中,巴巴地看著自己,一身雪衣,容色卻比雪還要白,看起來竟有幾分可憐。
他要是能起來,一定跑過來拉住自己了,寧璟就這麼看了他一會兒,最終還是走了回頭路。
這個男人,被愛情折磨得太苦,被逼的無所不用其極了。其實,他對旁人還是很善良的,他折磨的,永遠只有自己。
寧璟自池一手中扶起他,又將木托上的紫砂茶杯一一擺好,嘴裡吐出一聲歎息,無奈地,妥協地,甚至是同情,「你這又是何苦……」
風宸苦笑,眼中一半灰敗,一半希望,「是啊,何苦,但我別無選擇。即便知道了我對她的感情,她對我也只有同情愧疚,那好,我便將這份愧疚同情放到最大,直到讓她再也放不下。」
嵐嵐,如果你注定不能愛我,至少,也要陪在我身邊。
可以不是愛情,但是,我希望,我們的羈絆是最深的……
淳兒病好之後,風隼帶著淳兒繼續上路,與青州相反的方向,走往風陵的京都。
本來是急著趕路,因為多了淳兒,要是遇到什麼好風景,好地方,風隼就會停下來,讓淳兒見識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
這樣地細心溫柔,看得墨煙都嫉妒了,難不成,風隼這次是認真的?
風隼是真的想獲得淳兒的愛情,自從那日與墨煙談話之後,他還真的收起了急性,白日裡一副謙謙君子模樣,一不擺王爺架子,二不趁機吃豆腐。
幾日下來,果真有了效果,至少,淳兒不再防賊似地防著他了。
但他其實也有點誤會了,一天十二個時辰,繃緊神經,淳兒其實是累了,加之風隼確實本分了不少,他遂盡量忽視這個人了。他在等宋汐的消息,等著那個人來接他回去。
風隼似很顧忌他的感受,捨不得讓他風餐露宿,故而總是算計著時辰,白日趕路,夜裡盡量到城鎮休息。有時候路過村莊,在農戶家裡借宿,因為房間少,淳兒就得跟墨煙擠在一處。
風隼倒是很想和淳兒一間,但是淳兒不願意,一提起這個,他就說要睡馬車,風隼只得讓墨煙作陪。其實,淳兒想自己一個人睡,但是風隼不讓,說是怕他害怕,其實是怕他跑了。
夜裡,兩個人蓋一條被子,已到初秋,山裡的夜晚便有些涼。到後半夜,淳兒冷醒了。睜眼一看,才發現墨煙不知何時已經把被子團成一團,自己卻連個被角都被撈著。
他想把被子扯過來,但墨煙壓得很死,好不容易撤出一點兒,墨煙翻了個身,又將被子壓住了。
淳兒就不扯了,他不知道墨煙是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喊了他,墨湮沒有應。淳兒遂團著身子,挨著枕頭睡了,一開始冷的睡不著,但是想著從前宋汐總是喜歡抱著他睡,便覺出一點暖意。慢慢地,倒也睡著了。
這一覺,他睡得很沉,第二日,是墨煙把他推醒的,他尚有些不大清醒,穿衣服,吃早飯,都是迷迷糊糊的。
風隼問他睡得好不好,他也是含糊地應了,隱約聽見墨煙在一邊笑,說他這麼大了,還喜歡賴床呢!
風隼也笑,說淳兒這點倒是很可愛啊!
直到再次上了馬車,這些聲音才漸漸淡去,他覺得,他睡著了。
事實上,他是發燒了。
風隼把墨煙罵了一頓,斥道:「你是怎麼照顧他的?」
墨煙想要爭辯,卻被風隼一個眼神瞪了回來,只得不甘不願地閉了嘴。他哪曉得,這人身子骨這麼弱。
其實也不是淳兒身子骨弱,而是他大病初癒,抵抗力本來就不強,這又凍了一夜,很容易復發。
風隼心疼的不得了,把他抱在懷裡,催促下屬快點趕路。
淳兒神志不清的,感覺到有人把自己抱在懷裡,恍惚間以為是宋汐,嘴裡便呢喃。
風隼聽得迷糊,問墨煙道:「他在說什麼?」
墨煙道:「像是在喊哥,汐!」
風隼皺眉,「叫哥可以理解,這個汐怎麼回事?」
墨煙嗤笑,「王爺可是忘了,他哥就叫宋汐。」
風隼還真把這個人拋之腦後了,因為壓根就沒想真找到他。
墨煙提議道:「我看這個人對他真的很重要,王爺真的不準備找找?這事兒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回頭他要是發現王爺在騙他,定然恨你。還是,王爺真的打算帶他去青州?」
「此事容我再想想。」他低頭看著懷中的淳兒,燒的臉頰紅紅,但眉目舒展,嘴裡的囈語,軟糯動聽,這是一種充滿信賴的撒嬌。
那個人,真的對他很重要呢!
如果,他幫他找到了他,他是否能與他更親近些呢!
就在這時,淳兒將頭往他懷裡埋了埋,低聲囈語,飽含深情,「汐,等我長大…一起…」
聞言,風隼的臉色忽然變得極致陰沉。
長的一點也不像的兄弟,真的,是哥哥麼……
到達潤郡,風隼一行人在最大的客棧下榻。
不知過了多久,淳兒終於醒來。彼時,天色還沒亮,只有天邊透出一點微光,屋子裡還是黑漆漆的。
他並未睜眼,感覺到身下軟軟的,村子裡沒有這樣好的床鋪,那就是在客棧裡了。
他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客棧的,也許是睡得太沉了,但是他很喜歡住客棧,這意味著他有一晚上的清淨。
他還做了個夢,夢到宋汐來接他了,跟他說,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我會等你長大。
真好!
可是,夢醒了,一切就顯得寥落。
他想,如果等不到她的消息,他就去青州找,就算是一個人,摸也要摸過去。他對風隼所說的,要帶他去青州,不太確定了。因為風隼現在幾乎都不提這件事了,就算自己提起,他也只是幾句話帶過,而且沒有任何進展。
他想,到了青州,就算拿著她的畫像,在街上一個一個地問,不管再苦再累再難,也一定要找到她。
他的心裡,對未來始終充滿著希望,有著美好的憧憬。
風隼看似對他很好,但他對他的覬覦之心,讓他坐如針鑽。墨煙在風隼面前對他很好,但他好幾次看見他背地裡咬牙切齒。
在這種夾縫之中,淳兒覺得很難受。這兩個人都很複雜,他又如此敏感,察覺到他們真正的內心,這讓他惶恐疲憊。
每次快熬不住了,他就就想她說的話。
她說,「淳兒,我是想拿你當寶貝來寵來疼的。」
「我其實,是想把你放到平等的位置上。」
「未來的日子還有很長,我等著你,長大。」
他將這些話反覆咀嚼,越來越覺得,只要熬過去了,未來就是一片光明。
汐,雖然我很弱小,但我會很努力。
請你不要忘記,有一個人,在這裡癡癡地等你。
不過,就算你忘記了,淳兒也會想辦法找到你的。
到時候,你所說的誓言,可一定要實現啊……
他了無睡意,遂睜開眼,屋子裡好黑,適應了黑暗,倒是能看出一點兒東西。
忽然,他覺得有些不對,撇過頭,床邊赫然杵著一道黑影,整個面目糊在黑暗裡,那雙眼睛,倒是折射出一種詭異的光澤。
淳兒嚇了一跳,他心如擂鼓,幾乎就要大喊出聲。
但那人動作更快,已然先一步摀住了他的嘴,將他壓制在床榻上。
這個男人很高大,四肢也非常有力氣,他被壓得喘不過氣,四肢更是無法動彈。男人沒有說話,只黑暗中的那雙眼睛,如狼似虎地盯著他。
淳兒只覺得自己是砧板上的魚肉,他惶恐恐懼極了,身上便出了一身汗,這是被嚇出來的。
但他身帶異香,這雖然得益於高級香料,畢竟滲透進了肌膚裡,與他息息相關。汗味使香氣更加濃郁,少年獨有的旖旎甜膩的氣味。以往,宋汐聞著這種氣味,就會忍不住親吻他。
身上的男人氣息粗重了,他也出了汗,散發的卻是濃濃的男性荷爾蒙氣味,這是個成熟的男性,似乎被點燃了**。
他湊近了他,嘴唇險些貼近他的臉頰,屋子裡很黑,這麼近,還是看不到彼此的臉。忽然,男人將頭埋入他的脖頸,唇齒在他的衣領和肌膚間徘徊,一種即將要侵犯的姿態。
淳兒很害怕,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幾乎要脫出眼眶,渾身顫抖,並在不停地掙扎,嘴裡發出可憐的嗚咽。
男人抬起頭,那雙眼睛裡,有掙扎,有渴望,還有些無措。他的手蓋住了他整個鼻唇,不覺間又用力了。
淳兒缺氧,掙扎漸漸弱下,但他大睜的眼睛裡,卻流出了眼淚,那是驚恐不甘的淚水。
他恐懼非人的遭遇,不甘與心愛的人就此訣別。
眼淚流進男人的指縫裡,終於喚醒了他的神智,他像是被燙傷一樣鬆了手。
但少年已經停止了掙扎,男人顫抖地將手伸到他的鼻底,探他的鼻息,直到確認他微弱的呼吸,豁然站起身體,幾乎是逃一般地衝出了房間。
天,漸漸亮了,淡青色的天空鑲嵌著幾顆殘星,大地朦朦朧朧,連帶著屋內,也像是披了一層薄紗,寂靜的,淒冷的。
淳兒慢慢恢復了意識,他緩緩地,緩緩地將自己埋入凌亂的被褥,輕輕地啜泣。
雖然那個人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但是淳兒認出來了,他是風隼。
他不知道,他突然發什麼瘋,但是方纔,他確實有一種即將被撕裂的恐懼。乃至於到最後,窒息的痛苦,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他好怕死,因為,死了,就見不到她了。
汐,天亮了,可是,我覺得好冷,好黑。
你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我,而我,什麼時候才能去找你……
一早,墨煙見到風隼的時候,嚇了一跳。
風隼頂著一雙熊貓眼,眼瞼下兩團淡形,形容憔悴,顯得他越發陰鬱。
這幾乎是他頭一次見到風隼這個樣子,真是太沒有形象,也顯得太頹敗了,且眉宇間充滿了懊悔。
墨煙小心翼翼地問,「王爺,您這是怎麼了?」
風隼顯然不想多談,只是冷淡地說道:「去叫淳兒起床,吃早點!」
墨煙領命,來到淳兒房前,他先是敲了敲門,裡面沒人應,他又喊了兩聲,還是沒人應。
守在門外的一個侍衛便道:「門沒栓,墨公子直接進去吧!」
在客棧的時候,淳兒總是習慣栓門,今天怎麼就沒栓呢!墨煙心裡疑惑,一推,門果然開了。進的裡頭,就見床上鼓起一團,墨煙叫道:「淳兒,起來吃飯了!」
床上的人沒動,墨煙便有些火氣。
淳兒沒來的時候,他自己都是被伺候的,淳兒一來,自己反要伺候他,這就讓他心裡嚴重不平衡,礙於風隼,又不好發作,只得生生忍下。如今,見對方蹬鼻子上臉,他就分外看不慣,走上前,一把就將被子掀開了。
淳兒背對著他,弓著背,縮成一團,這姿態太缺乏安全感,又有些脆弱。
墨煙一愣,不等他反應,淳兒卻慢慢直起身子,他轉過身,坐了起來。
墨煙發現他的眼睛有點紅腫,細看,臉頰上似還有未干的淚痕。墨煙腦子裡閃現風隼憔悴的模樣,總覺得兩者有什麼必要的聯繫。不等他想通,就聽淳兒道:「我不想吃,去叫你主子來,我有話跟他說。」
這語氣與平常太不一樣,很不客氣,且透著一股異常的平靜,配上他這張淚痕斑駁的小臉,當真有些詭異。
墨煙覺得蹊蹺,匆匆跑回了用飯的雅間。
風隼其實是有些緊張,他既想見到他,又害怕見到他。
越跟淳兒相處,他就越喜歡他,這種喜歡,也許源於他絕美的容顏,但慢慢地,連帶著他的一切,都讓他越來越著迷。他的天真,他的單純,乃至於他的無知和冷漠,看起來都是那麼的特別。也許他本身就有一種魔力,讓人忍不住著魔。
他原本只是想靜靜地守著他的,只是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也許是太安靜,太清醒,他便忍不住胡思亂想,想到白日裡他對那人的呼喚,繼而又想起兩人的關係,他越想越生氣。剛好他又醒來,還想叫,他想也不想就捂上去了。
他其實只想讓他安靜下來的,但是靠近了,就有些忍不住。他身上的氣味,簡直就像是在引誘他。他那時想,就這麼發生了也好,可是對方太不聽話,掙扎得太厲害,他不想將事情鬧大,讓人看笑話,一時情急,下重了手,險些弄死他。
明明不想這樣的,但是事情往往便向著相反的方向發展。
屋外響起腳步聲,風隼立即轉過頭,見來人只有墨煙,他不由得板起臉道:「淳兒呢?」
「淳兒說不想吃,讓主子過去,說是有話對你說。」
淳兒這話其實是不敬了,墨煙也帶著挑撥看好戲的意味,等著風隼發脾氣,哪想風隼卻風一陣地跑出去了。
墨煙狐疑,趕緊跟了上去。
到了房間,淳兒已經穿好衣物,就站在桌邊,聽見聲音,轉過頭看著風隼。
風隼看他眼睛紅腫,明顯有哭過的痕跡,有些心疼,礙於昨晚所為,更因為墨煙在場,不好多說,只是故作鎮定道:「淳兒,你找我?」
他言語關切,還賠了一分小心,讓墨煙側目,視線在淳兒和風隼之間來回,越發覺得有貓膩。
淳兒直視風隼,眼睛裡平靜得幾近冷漠,語氣也很執拗,「我不跟你們走了,我要一個人去找我哥,你讓我走。」
一開口就是這麼個重磅炸彈,炸的風隼半響回不過神來,半響,才幹巴巴地開口,「這裡離青州這麼遠,你一個人,我怎麼放心,還是——」
「放我走!」淳兒大聲截斷,一貫清澈的眼眸,竟顯得極其尖銳。
墨煙斥道:「大膽,竟然敢這麼對主子說話。」
「你滾開!」風隼將墨煙一把推開,再看向淳兒的時候,目光又變得柔和,「淳兒,你——」
「你放我走!」淳兒卻忽然衝了過來,他是想要出去,但是風隼站在門口,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地抱住了淳兒。
「淳兒,我會幫你找你哥的,你冷靜一下好嗎?我知道昨晚上是我不對,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諒我……」風隼語無倫次地道歉,表情既痛心又無措。
但是淳兒不肯聽,或者根本就聽不見,他只是對阻礙他去路的風隼瘋狂地拳打腳踢,一直以來的壓抑,似乎在這個時候,全線爆發了。
墨煙則是被這一變故,驚呆了。他終於明白為何淳兒那詭異的平靜,那完全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反應過來,連忙招呼門口的兩個侍衛,還真端了主人的架子,「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點把人拉開!」
兩個侍衛慌忙上前,很快就將淳兒剝離開來,他還在掙扎,眼睛直直地盯著門扉,眼中有一種絕望的瘋狂。這讓人感覺,他所待的地方就是一個牢籠,而門外,就是他嚮往的自由。兩個侍衛,也沒少為虎作倀,此刻看著淳兒,都覺得有些可憐。這個少年,太招人心疼,他的美麗,更是一種罪孽,這是他受苦的根源。
墨煙連忙走到風隼身邊,見他臉上,脖子上多了幾道抓痕,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有幾處還被扯爛了,均是出於淳兒手筆。墨煙真是想不明白,這淳兒發瘋,風隼竟也陪著瘋,任打任罵,就不知道還手。忽然想起,風隼方纔的言語,又皺了眉頭。難不成,昨晚上真的發生了什麼。
見風隼還巴巴地望著淳兒,神色黯然,墨煙勸道:「王爺,我看淳兒現在很需要冷靜,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風隼正直六神無主之際,聞言,點了點頭,對淳兒道:「淳兒,你先冷靜一下,我們回頭再好好談。」
淳兒死死地瞪著他,目光仇恨而尖銳,風隼看了很難過,轉過身,走了出去。
「你們可以放開他了,在門口好好守著!」墨煙交代完兩個侍從,冷冷地瞥了一眼淳兒,高傲地走了出去。以前覺得這人是個威脅,如今麼,倒似個扶不起的阿斗。長的漂亮又如何,如此不識抬舉,不知進退。遲早耗光了王爺的耐心,那便是從天上落到了泥裡。
墨煙大步跟上風隼,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王爺,昨夜——」
也許是太壓抑了,墨煙才開了個話頭,風隼便主動說道:「昨夜我一時衝動,險些冒犯了他。」
墨煙在心裡道,怪不得他今天要發瘋了,面上卻安撫道:「王爺別想太多,淳兒也是一時想不通,等過個兩天,便會好了。只是王爺以後這樣的事情不要再做,不然,以這孩子敏感的個性,在他沒有信任您之前,你毀了他的信任,那便一輩子也別想得到他的信任。」
風隼歎息,「我也是悔不當初。」
「王爺知道就好了,墨煙已經吩咐侍衛好好看守,不會讓他跑掉的,王爺昨夜沒有睡好,今天就不趕路了,現在回房好好休息吧!」
這一番話說的他很是舒坦,風隼總算有了點好臉色,「你做得好,淳兒就勞你多看著了,必要時,幫我好好勸勸他。」
「墨煙省的。」
……
人都走了,房間裡再次恢復死寂,淳兒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
風隼知道他喜歡看熱鬧,遂每次都給他安排臨街的房間。
街上漸漸熱鬧起來,各種叫賣聲,腳步聲,交談聲,交織成一片。
他似被那喧囂所感染,慢慢走到了窗邊,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目光渴望。
這一路,風隼看似對他照顧有加,處處遷就,實則看他看得很緊,連上茅房,都有墨煙守在外面。他終於明白,他是被軟禁了,尋找宋汐遙遙無期。
就是這個認知,讓他腦子裡的某根弦忽然斷了,他才會惶恐得發瘋。
他從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歇斯底里的時候,也許是太害怕了,又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安撫。如果有宋汐在,他一定能安靜下來,但是宋汐不在,他又陷入了這種危險的境地,在極度惶恐中,腦子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他好想出去,走出這個房子,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去,沿著來時的路,一步步往回走,也許就走到了他昏倒的地方。
與她分開之後,他才明白,他不怕山賊,也不怕死人,因為這些發生的時候,都有她在身邊。他最害怕的是沒有她,便是最微小的事,也讓他覺得害怕。
他的一切勇氣都源自她,他的存在,也只為她。為了她,他什麼都可以做。
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他搬來了椅子,走上了窗欞。
陽光有些刺眼,他從上往下看,下面的人頭,晃得他有些眼暈,這其實只是二樓,他無法衡量這距離,只覺得暈眩,遂閉上了眼睛。
他不去想,跳下去的結果是怎樣,他只是想,這是唯一可以走出去的地方。
走出這個牢籠,奔赴他所愛的人。
他踏出一隻腳,手慢慢鬆開窗欞,張開雙臂,閉上眼,感覺到下落的身體很輕盈。
他像是奔赴自由的鳥兒,整個身心都是愉悅的。
淳兒沒有宋汐,一定活不下去,淳兒若能活下去,一定會去找宋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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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宸的愛情在回籠,淳兒的愛情卻在放飛。
就這麼一個過程,宸宸和淳兒,大家也許難以取捨啊!都招人疼。
我在原地癡癡地等,宸宸和淳兒都經歷過這個過程,但是,宋汐,從來都不是能等來的人。
因為今天看訂閱單訂有100,所以加更,萬更,謝謝支持!接下來,該是宸宸收穫愛情了。
不要說,這章就被虐成狗了,這黑蓮花成長之路~麼麼噠~風隼結局不會好,大家放心,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