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地升到了高處,池塘的景色卻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有時候風吹過來,將池塘旁邊的蘆葦和燈心草吹得沙沙作響,岸邊一棵低矮的幾乎傾斜到水裡的柳樹枝條隨風舞動,一點一點親吻著水面的漣漪。不知名的灰色小雀兒在蘆葦叢中飛上飛下,偶爾有只好奇的紅嘴秧雞踩著水過來,偏著頭看看那幾隻孤零零的鴨子。
秧雞是獵人們常常捕捉的野味,但是這次他們誰也沒有朝那只秧雞射出一箭,他們就像沒看到那樣,靜默地等待著那只秧雞自己看膩了走掉。
「撲啦啦」一隻斑鳩落到了鴨棚和池塘之間的地面上,這種鳥兒的肉是很鮮美的,適宜燉湯和做餡餅,但是這次獵人們看都不看它一眼。
有兩隻鴨子爬到了岸上,在陽光下梳理羽毛,另外三隻繼續悠哉悠哉地浮在水面上,偶爾拍拍翅膀,愜意得像哂日光浴一樣,突然有一隻猛地往水裡一沉!
幾乎同時,一支飛箭擦著水面射中了陰影,然後一個黑影子就在水面上翻滾了起來。
「赫!」現在獵人們從他們的掩蔽處出來了,在陽光下面他們看到了那在圖爾內斯特教區民眾當中造成如此恐慌的生物,那是一條大水獺,剛才弗朗西斯發出的一箭從眼貫腦,它只翻滾了一下就結束了掙扎,靜靜地躺在了水面上,獵人們看到它被池塘裡的魚和人們放養的鴨子喂得肥肥胖胖,皮毛閃著油亮的光澤,「好大一隻啊,但是先前其他人怎麼沒發現呢?」
騎士只看了一下就飛快地脫掉了衣服,還等不到別人阻止,他就跳進了水裡,「哎!」
等他再冒出水面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笑容,「池塘底下有個洞,」他說,「出口被柳樹的樹根擋住了,估計它就是從那裡鑽過來的,抓了魚或者鴨子以後再回到它的洞裡享用,嗨,所以沒人發現水獺的腳印。」
他一邊這樣笑著說,一邊提了水獺的屍體走到岸上,他的金髮上散落著綠色的浮萍和水草,遠遠看去倒彷彿古代英雄們戴的那種綠色的桂冠——他寬闊的肩膀和優美的體態實在是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那些傳說中被山林水澤的仙女們所寵愛的英雄們的——太陽照到他身上,將皮膚上的水珠照得閃閃發亮,像是美麗的珠寶,裝飾著他雕塑一樣的身體。
「哎……」等在岸邊的人聯想到傳說裡那些傑出而任性的古人,就激發起深深的憂鬱來,他從騎士手裡接過了水獺的屍體,卻不急著去喚回放馬的夥伴,他猶豫著,不知道如何開口。
「把喬西叫過來吧,我們把這個『妖怪』給村裡的人看看,嚇嚇他們,哈哈——說真的,他們得好好謝謝我們,聽說那個養鴨子的女人都嚇到起不來了,現在,他們得謝我們幾隻鴨子呢?五隻?嗯,起碼五隻,被咬死的那只不算……」
「少主人……」
「嗯?」
「您該回家了。」他壯起膽子這樣說道,因為在他的記憶裡,他的小主人是喜歡用錘子而不是言語來作回復的,「您是時候該回正路了,回家吧。」
「……」
「不要再玩下去了。」對方誠懇地說,「回家吧。」他的眼裡是關切和真正地痛心,是的,一想到他的小主人清早起來,在這裡為了幾隻鴨子忙碌了半天,末了居然還要和農夫們就此討價還價,就讓他感到痛惜不已,「那裡誰也不能教您為了幾隻鴨子忙碌。」
「這是事實,」騎士承認道,然後他爽朗地笑了起來,「但,我倒寧可為幾隻鴨子忙碌,怎麼辦呢?」
「……」這下輪到對方啞口無言了。
但是,他很快就收拾好了殘局,重整旗鼓,捲土重來,非要打贏這一仗不可,「少主人,請不要再任性了,看不慣您的人本來已經很多,您不在的時候,他們日夜都對老主人說,您是……」
「我在的時候,他們也沒停住他們的嘴,」弗朗西斯的眼睛一如以往的澄淨,「叫我看,就是他們的舌頭在地獄的烈火裡化作了灰,那灰包管也是會說閒話的——你何必把這種人的話放在耳邊呢?他們渾身上下,就剩下那條舌頭還敢在背後對我發起攻擊了。」
「可是,」對方擔憂地望著他,「只怕老主人他……」
「如果他能聽他們的話,他早聽了,」騎士回答道,「我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但是誰叫他沒能努力出一個合法的兒子來呢?嗨,我不在他跟前,對他是件好事,免得他心裡難受。」
「那些都是謠言,少主人不要往心裡去。」
「謠言!」騎士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所以我離開了那裡,與其被那些討厭的蒼蠅(他們到了世界末日都不會改)包圍,不如把那個大糞堆留給他們。」然後他眨了眨眼睛,「跨出那一步的時候我曾以為會很艱難,但是神眷顧我,我發現我選擇的這條道路比我想像的好多了。」
「……」對方顯然沒有被他說服,「您不用這樣勉強自己,老主人沒有其他的兒子,您隨時都可以回去。至於您發過的誓言,您要做到,不過在宮廷裡給他效勞也是一樣的,而且能比在鄉下拯救鴨子效更多的勞。」
「我並不勉強呀,斯科特,我又不是跟隨一個屬傑弗裡修會的主教。他沒有教我吃苦,其實我在這裡比在家吃得還好些,他從來不提守齋的事兒,我可以隨意去比武或打獵,比家裡更自在。」
「但是您在拯救鴨子。」斯科特頑固地說,「玩夠了就回家吧。」
「嗨,你覺得我在這裡拯救鴨子是在走彎路,回家和親戚們比較舌頭的長短是正道麼?我卻認為正好相反呢,」騎士說道,「斯科特,出兵誓師的時候,我不是領著你去看了那情形麼?你覺得王國之中,還有哪支軍隊可
以和它匹敵呢?而且我這會兒要告訴你,一模一樣的軍隊,這裡還有好幾支呢。」
他想到這裡,露出了一個當著大魔王等人絕不會露出的微笑來,那是一個事業有成的人巡視自己的成就,想起自己艱苦奮鬥一磚一瓦建立基業的時候才會有的微笑。
面對大魔王、珍妮、傑生他們,他經常吹毛求疵,因為那是他在軍中的實際職務,藍軍統帥。他每次在演習當中把對方打得一敗塗地,總要笑話一番對方在軍事上的無知和白癡,好給他們嚴厲而深刻的教訓——他們也確實夠他笑的,因為他們的確很無知和白癡,起初,他們拿出一堆兩米多長的玩意,管那個叫長槍陣,企圖靠那個抵擋騎兵,被他毫不留情地給衝殺了一個來回,徹底踩沒了脾氣,後來,他們又搬出了一堆四米長的玩意,照樣輸了個一敗塗地,最後,出來的東西足有六米長,插在地上,騎士一時半會倒確實接近不了了,但是,他們當中也沒有一個人能舉著那玩意走出三步。
斯科特被弄糊塗了,他承認那支軍隊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但是他同時也想到,他的小主人不是出征的統帥,別人在戰場上贏取光榮和勝利的時候,他的小主人在鄉下拯救鴨子們……至於還有好幾支這樣的軍隊的話,他自動理解成了牛皮。
「你覺得他們是怎樣組建起那樣有章法的隊伍來的?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恐怕都不會相信——他們從鄉下徵集來了農夫,不是把他們拉來了事,而是手把手地教訓他們,白天,像教小孩子吃飯那樣耐心地教他們如何放箭使刀,晚上,還派教士們教他們認字和背條令——他們還常常舉辦射箭和用刀的比賽,就像我們比武那樣,他們也有冠軍、花冠和觀眾們。誠然,這些士兵們是農夫和工人,他們的大多數時間還是在耕田和做工,但是在其他的時間裡,他們受到的是貴族和教士的教育,甚至更好,因為每個人都可以提出改進的意見來。不,他們的待遇比我們更好些,因為我們出征的時候,要防備鄰居趁機迫害我們的妻兒,而他們呢?所有的鄰居,不管富貴還是貧賤,都要幫助他們留下來的妻兒。」他又笑了一下,「嗯,即使是一個騎士,在必要的時候,也會幫助一個農夫的妻子拯救幾隻鴨子。斯科特,我覺得,天堂的軍隊應該就是這樣子吧。」
「什麼?」
「我的主教曾經說過,要讓地上得到和平,讓眾人得到安寧,讓罪犯得到公正的裁決……那時候我想著,他是要把天堂搬到地上嗎?不過,他還真干了,而且幹得真不賴,你來的路上,在圖爾內斯特有看到過一個劫道的麼?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即使一個年輕婦人懷抱著她的嬰兒都可以無所顧忌地從圖爾內斯特教區的這邊走到那邊,和天堂裡一樣安全嗎?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在他們建立天堂,大有可為的時候抽身而去,為了回去和親戚們打嘴仗麼?」
斯科特必須承認,他徹底糊塗了,因為他實在看不出拯救鴨子和建立天堂有什麼關係,他只搞明白一件事,他的少主人是決計不肯跟他回家的。
他們誰也沒說服誰,但是那個被安排放馬的因為擔心他們被「水妖」吃了,終於忍不住來找他們,於是他們帶著那只水獺到村子裡去,準備展示給鴨子的主人和其他被傳言嚇到的村民看。當他們從那個池塘所在的窪地出來,爬上丘陵的時候,他們看到了他們之前都沒有預料到會見到的東西:烽火。
沿著整個圖爾內斯特教區的海岸線,一座又一座烽火台舉起了烽煙,預示著海上之敵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