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雲飛同時在台上也說著謙遜的話:「這兵荒馬亂的難得諸位仁人君子捧場,我這點兒歪嘴經還得讓您破費,要不是家裡沒了嚼谷,斷不至於才說了這麼一小段兒就舔著臉要錢,德公爺,您那花籃兒這次我就收下了,下次千萬甭再上了,您一家上上下下這年頭也不寬敞,放三十年前,您肯聽這點玩藝兒那是我們的福份,」
台下坐的一個人揚揚手開腔答覆,語氣四平八穩,內容卻十分通俗:「哎喲喝,薩先生這是瞧不上咱爺們兒啦,雖然宣統爺出了關跟了日本人,可我這不是沒走麼,我就這點兒錢了,再不拿出來花花,指不定哪天日本人就給卷包兒會嘍,」說完有些自嘲的向四下張望一圈,苦笑兩聲又安心坐下喝茶,
道謝完畢,薩雲飛邁步下台來到馬丙篤面前,抱拳道:「剛才出門著急,多有失禮,這些江湖故事有污先生清聽,薩某謝罪來了,」
馬丙篤也起身還禮:「薩先生學富才高,實在令人佩服啊,今天有幸得聽這一段五鼠故事,確實大開眼界,不不不,是大開耳界才對,薩先生若有空暇請在此稍坐,在下也好當面請教,」
花花轎子人抬人,薩雲飛當即坐下,夥計上來添茶的空也插嘴道:「老客您興許不常來,我們薩老闆最得意的還不是三俠五義,」說到這裡夥計扭頭左右看看,放低聲說:「薩老闆最拿手的是《精忠傳》,只是現在不讓說了,」
馬丙篤略一思忖就明白了,《精忠傳》是岳飛抗金的故事,日本人當然不允許這種評書繼續上演,所以有些遺憾的說:「那可真不巧,此次聽不到薩先生的得意之作了,」
薩雲飛也笑笑:「我說的也不怎麼好,要是我師父說岳飛得話,那整個天橋得有一半兒聽書人過來,」
馬丙篤奇道:「薩先生的尊師是哪一位,」
薩雲飛提到師父自然先端正了表情:「恕個罪,家師姓潘諱誠立,潘先生說的《精忠傳》、《明英烈》、《清烈傳》、《隋唐》、《包公案》這些無人能及,因為會說的書多,時人稱為『潘記書鋪』,老茶客都稱讚潘先生文武兼備,文雅脫俗,潘先生有時候一個扣子能說上幾天,比如《精忠傳》裡『岳雲錘震金彈子』,說到岳雲把錘舉起就要往下打的時候就停下,回頭再說上前幾天發生的回頭故事,我們的行話叫『倒筆書』,幾天後再返回來說岳雲用落馬分鬃錘打死金彈子,」
小道士奇道:「那聽書的人不得跑光了,這幾天接不上茬啊,」
薩雲飛也笑笑:「這位小兄弟說的對,要放在我說,茶客們都走光了,可是潘先生說得頭頭是道、扣人心弦,聽書的不但不煩,反而津津有味,而且潘先生還經常把時事新聞穿插在書裡頭,諷談時事、入木三分,有一年潘先生在瀋陽說書,張大帥聞訊,請潘先生說《精忠傳》,這次說的回目是『虎帳談兵』,潘先生從岳飛進元帥張所的大帳說起,說到張所考岳飛,岳飛對答對流,直到岳飛出帳,一般也就兩天書的內容整整說了三個月,而且每說到一部兵書、一件兵刃、一種陣法,確就引出一串掌故,從春秋戰國、秦漢三國、兩晉隋唐,一直說到北宋英雄、南宋名將,洋洋灑灑如同一部古代軍事史,張大帥當即厚賞,我師父的聲名更是大噪,」
馬丙篤聽得也入神:「不知潘先生安居何處,在下可有緣拜訪,」
薩雲飛有些悲傷:「家師在八年前已經駕鶴西遊了,」
聽聞一代名家隕落,馬丙篤也有些悵然,也是鼓勵也是寬慰著說:「雖然潘老先生的風彩無緣一睹,但是從薩先生身上可以想見一斑,名師出高徒,這話雖然簡單,卻十分準確,」
薩雲飛知道這裡不是憑弔緬懷的地方,也收拾了心情謙虛道:「您這可是高抬我了,我的本事要有家師的三成就能躺著吃飯了,」
馬丙篤用眼光望了一下剛才出了花籃銀元的那位茶客,問道:「這不是有堅實擁躉,而且手筆不菲,薩先生何勞飯資,我剛才聽您說德公爺,莫非還是在旗的什麼貴胄,」
薩雲飛笑著細聲說道:「這位打賞的爺確實是在旗,不過可不是等閒的皇親貴胄,真正是襲著爵位的不入八分鎮國公,大名叫作愛新覺羅?德茂,祖上是恭親王一脈,傳到這輩兒爵位降到了國公,那也是顯赫無比的,只不過滿清遜位後,這位國公爺不願到東北跟隨宣統爺,守著自己的莊田家產留了下來,收些地租養活一大家子人,外表看著風光其實日子過得也緊繃,但是自小的作派到哪兒打賞就得頭一份兒,所以我才勸他不用那麼破費了,」
馬丙篤又向那桌看了一眼,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威風赫赫的鎮國公現在也只能在天橋這種地方受個尊敬,買些心理平衡,不過不肯追隨溥儀雖然是為了祖宗家產,卻也有幾分志氣,倒是可以交上一交,並且這種人對北平城的熟悉的深度應該比通常的販夫走卒要強許多,說不定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於是馬丙篤向薩雲飛說了向德茂攀交的打算,薩雲飛也求之不得,但凡引薦總得問清來歷,於是開口詢問馬丙篤的姓名鄉籍職業這些應有內容,馬丙篤也納悶了:「薩先生,是我多有失禮,咱們投緣說了半天,竟然沒有說出自家的姓名,實在不應該的,小姓唐,名之琚,西安人氏,家裡開的藥鋪,這次進京也是頭一回,奉家父之命採辦些東北的參芝鹿茸,不料戰火突起,山西河北都不能通行,就在北平城空等著,」
薩雲飛趕快回答:「非是薩某不問,而是這天橋茶館裡的規矩,不能主動問客人姓氏來歷,聽書圖的就是一樂,問那麼仔細幹嘛去呢,唐老弟且稍等,我這去向德公爺稟報,公爺是個愛交遊的性子,保準能與唐老弟暢談言歡,」說完薩雲飛就向德茂那一桌走去,到底是說書的口藝,三兩句把馬丙篤抬出來,說是長安大藥號的少東家,頭次進京不料遇到公爺大駕,起了攀附的心思,還望公爺成全,折節下交,
德茂其實自小家規甚嚴,學的也是琴棋書畫、治世經綸,但自從清廷沒落後就時常遊戲風塵之中,把折磨自己半生的之乎者也全部扔掉,說話的語氣嗓門比車伕還要通俗,一聽有遠道來的商人想結交,雖不圖什麼利,但有威風架子可擺自是十分願意的,於是薩雲飛又走過來把馬丙篤請了過去,小道士身份不夠,自然留下喝茶,警惕著四周的動靜,
馬丙篤見到這位鎮國公,先是雙手深揖深施一禮:「久慕公爺風采,今日不想能在此相遇,實乃在下莫大的福緣那,」
德茂也作個虛抬的樣子客氣道:「別叫什麼公爺,幾十年前早沒了,現在咱也是民國治下的百姓,把那公字兒去掉,你輕鬆、我方便多好,」
馬丙篤就勢也熱絡道:「感謝公爺下交,那在下就斗膽以德爺相稱了,」
德茂指指桌邊的凳子:「這才對嘛,爽快,咱們說話不用掉書包,要說書我肯定讀得比你多,我看你不到三十吧,我也是四十剛出頭兒,咱就以弟兄相論,五湖四海皆兄弟也,那個薩先生,你也坐這兒,咱們也好些天兒沒見面兒了,好好敘敘,不過咱還是老規矩,莫談國是,莫談國是,呵呵呵呵……」
等兩人坐好,夥計又重沏了茶,馬丙篤端起一嘗,果然香徹肺腑,與自己剛才所喝的茶一在天一在地,不禁問道:「德爺,您這茶怎麼這麼香,我也喝過花茶,可是沒有這麼出味兒的,」
薩雲飛替德茂幫閒道:「德爺的茶是自己隨身帶的,我今天也是沾到唐老弟的光才嘗上一嘗,一定是內務府的好東西吧,」
德茂笑罵道:「內務府早八輩子散攤兒了,指著那幫猴兒孫子能孝敬什麼好東西,,也不怕大傢伙兒笑話,我這茶是確實是別人送的,有個福建人開了個茶館叫奉慶春,鋪面是賃下我的房子,不知道怎麼打聽到了我好這口兒,前後送了幾十斤香片子來,這一鬧我還真不好意思收房錢了,奶奶的,這福建人整個一嘎雜子琉璃球,早把我脾氣摸透了,我咬牙免了一年房錢,唉,這要擱在三十年前是個事兒不,現如今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馬丙篤心中暗笑,這位前清國公剛剛才說不用掉書包,這會先自謙,後罵人,最後又來了稼軒詞,一句趕不上一句,但是言語間還是不那麼生份,馬丙篤正尋思著如何起個話頭,打聽打聽關於圖書館的事,卻見有個面皮白淨的中年人從門口走了進來,先是抱拳對德茂一笑,口稱:「德公爺吉祥,薩先生好,」然後衝著馬丙篤也笑容可拘的行禮:「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