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晃悠一路向西走。出船板胡同西口就是東交民巷。這條胡同在明代以前的北平佔據兩個第一。第一是以3公里的長度號稱京師胡同最長。第二是以整條胡同均為糧食買賣為業號稱京師胡同最富足。不過自朱棣北遷都城後。把禮部、鴻臚寺和會同館設在這裡。成為接待安南、蒙古、朝鮮、緬甸等藩屬使節的地方。清代若干王公大臣的府第也修建於此。鴉片戰爭後根據《天津條約》規定。英國公使佔了淳親王府。法國公使佔了安郡王府。俄國公使進駐的是這條胡同裡的東正教教堂。美國公使比較低調。只是買下了本國公民威廉在此地的宅院。德、日、比、荷等國公使也相繼進駐。從此東交民巷成了使館區。清廷留在這條街上的衙署只有吏、戶、禮三部和一個皇室的宗人府。洋人往來糜集非常。時有外國人欺負中國百姓的事情發生。但清廷均無法管轄。可是到了1900年義和團鬧事。東交民巷就成了外國人的惡夢。被打被殺的不少。倉惶逃離的更多。義和團被鎮壓後更為苛刻的《辛丑條約》簽訂了。其中就有擴大東交民巷外國使館領地的條款。這下東交民巷裡居住的不只是外交人員。各路銀行、郵局、醫院、學校都開始修建。儼然成為國中之國。法外之地。繁榮程度不亞於上海的外灘。這也是高麗毒販流氓們選擇鄰近的船板胡同作為據點的原因。只要出事往使館區一跑。只要日本主子不發話。誰也拿自己沒辦法。
但是此時出現在馬丙篤等人眼前的東交民巷卻是冷清蕭瑟的樣子。大部分使館連一面本國國旗都不掛出來。胡同裡沒有幾個行人。秋風落葉。一派晚景淒涼天。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還是七七事變。戰事一起。英、美、法、俄等國的使館人員全部撤走。把使館暫時移交給國民政府代為保管。37年前倉惶逃離的一幕又被重演。只不過這次鬧事的不是喊著「洋鬼子。全殺盡。大清一統定江山」的無知拳民。而是從一個彈丸小島渡海而來的正規軍。當然。也不是全部國家使館都關門歇業。德國和意大利兩個日本軸心盟友的「中國分號」還開著張。瓜分中國的股東們從八國變為三國。
三人先到了崇文門。又逡巡著向前門外的天橋走來。這也是錢大拿的主意。在北平要想打聽消息就得上天橋。對於天橋馬丙篤聽說過多次。知道這是北京三教九流最為彙集的地方。各路消息也很靈通。只不過戰事剛起兩個多月。老百姓哪有心思逛街聽戲看雜耍。往日人流熙攘的天橋也冷清了一多半。饒是如此。現在的規模也讓馬丙篤和小道士開了眼界。撂地賣藝的四五十處。大棚也有那麼七八座。書茶館、落子館、大鼓書館鱗次櫛比。吹拉彈唱熱鬧非凡。小道士看得直咋舌:「這比我們玉泉院三月十五的拜岳大廟會還熱鬧啊。」
錢大拿卻是搖頭:「冷清多了。去年這時候我還來過。人多的擠都擠不過去。那大姑娘小媳婦更多。你瞧現在。半個女的也沒有。都是讓日本人鬧怕的。」
人流到中午後才稍有點多。擔心一天沒有收入、家裡幾口子還得挨餓的藝人們更加賣力吆喝。拿出比往常更高難的技巧表演。三個人走得有些累。正好看見旁邊一個掛叫「**茶樓」的鋪面還算乾淨。就走進來休息。門口的夥計看到有客。歡實的大聲向屋裡喊道:「桃園結義老客到。」
錢大拿看二人沒聽明白。就主動解釋:「這裡的夥計看人數給裡頭報詞兒的。一個人就是獨佔元。兩個人就是雙連升。咱們三個人就叫個桃園結義。圖個吉慶。」
馬丙篤低聲笑道:「那要是五十二個人一起來呢。」
正好門內急匆匆走出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聽到這話順口回答:「那就是頭似霜老客到。」
馬丙篤奇讚道:「先生急智。二月五日花如雪。五十二人頭似霜。白樂天這首詩生僻不易知。先生博聞強記。令人佩服。」說這些場面話的同時。馬丙篤心下有些後悔。自己一時興起說漏了嘴。把隊伍人數都說了出來。實在大意了。
這個男子也拱手笑道:「我這人嘴上沒把門兒的。多有得罪啊。哪個夥計敢報個頭似霜的迎客詞兒。那不明擺著說客人都是老頭子。砸飯碗那。」
馬丙篤拱手還禮:「先生說笑了。來天橋就是看個熱鬧。理歪笑才來。先生這是哪裡去。有空不妨一坐。」
這個男子繼續笑著:「您幾位裡面先坐著。我出去救個急就回來。咱回見。回見。」說罷又打了一拱而去。
在夥計的熱情帶領下。三人坐在了一處方桌邊。茶館中三十多張桌子此時只有十張有客。大廳最裡面有一個小巧的舞台。舞台上放著一張著蒙著紅絨布的短桌。紅絨布上寫著大大的「評書三俠五義。薩雲飛」。敢情這裡是個評書茶館。
茶水未到熱毛巾先捧了上來。錢大拿擦完漢後對馬丙篤說:「剛才這個人救的不是什麼急。抽煙解乏去了。癮頭兒上來熬不住。先找個地方抽一泡。」
對於鴉片馬丙篤並不陌生。陝西有很多地方也種了多年。出西安城二十里就能看到罌粟。不過大多都是田邊的寥寥幾十株。農民種完刮出罌粟膏後賣個油鹽錢。並且家家保留一些。當做腹洩咳嗽的藥材。煮上兩片喝水也有不少效果。可是真正當成毒品來吸食的卻不多。現在遇到隨便打招呼的人就有毒癮。並且還是個唸書識字的人。實在令人惋惜。
馬丙篤叫了些茶點。還覺不夠飽。錢大拿就說在天橋這裡可以隨便支使夥計跑腿。想吃酒菜或是麵食只管讓茶館夥計去叫來。打發兩個跑腿零錢就行。於是三人讓夥計在外面的飯館叫了幾個菜。又叫來了十個驢肉火燒算是主食。任務期間不能喝酒。就著茶水吃飽喝足就行。
吃喝完畢前。那個出去「救急」的男人快步進來了。看到幾桌客人遠遠的打拱致意。尤其望到馬丙篤這桌也拱了兩下。然後徑直走上舞台。轉到桌後把醒木一拍。暢聲道:「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陸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四句定場詩說完。下面幾桌先有人喊了聲好。原來這個人就是台上寫著的說書人薩雲飛。
能在天橋坐館說書技藝自然不俗。又加上剛剛抽完煙過足了癮。薩雲飛精神十足。把個說了百十年的三俠五義翻出新花。開臉兒清爽有序。賦贊文氣十足。串口層層有力。扣子更是大小相連前後呼應。滔滔不絕。引人入勝。
馬丙篤第一次聽到這種北京的地方「玩藝兒」。覺得很有意思。雖然是從半路聽起。但聽著聽著進入了情節。薩雲飛說的這段是三俠五義的第六十七回……紫髯伯庭前敵鄧車。蔣澤長橋下擒花蝶。台下坐的茶客們對故事都已爛熟。但還是聽得如癡如醉。叫好聲鼓蚤聲一直沒斷。薩雲飛受到追捧即興發揮道:「蔣平的一雙綠豆賊眼睛盯著水面。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暗暗想道:難道就這樣看著花蝴蝶逃走不成。今日不看見還則罷了。既然在場那就非逮住不可。否則將來有人問起『花蝴蝶是怎麼逃走的呀。』如果我說花沖是從房頂脫身的那還情有可原。但萬一問起『既然你蔣四爺在場。那花蝴蝶怎麼從水裡逃走了呢。』我這臉面放在哪裡。翻江鼠連個水渠也翻不過。今天就是豁上性命也不能讓花蝴蝶從水裡逃脫。小子。你四爺爺來了。說完連水靠也不換。直接一猛子扎進了水裡。像條泥鰍跐溜的沒了蹤影。再看水面。平滑如鏡。任誰也看不見半點波浪。」
馬丙篤聽到這裡突然有所觸動。低聲對錢大拿說了幾句。錢大拿嗯嗯點頭後走出茶館。彎腰恭送走了出門的錢大拿。茶館夥計也長出了一口氣。但凡這種「漢奸」打扮的流氓進來不但收不到茶錢書錢。被挑理挨耳光是常事兒。雖然剩下的兩位看著面目端正。可是更要小心更侍候。剛才這個「漢奸」對這二位有幾分恭敬。搞不好更難惹。但願這兩人手輕打人不疼。小夥計哪裡知道。這二位要是動起手手比剛才這個看似囂張的「漢奸」厲害十倍。尤其最瘦弱的小道士只用兩根手指就能放倒錢大拿。
這段書快要說完的時候。小夥計端了個笸籮挨桌收錢。有給十個八個銅板的。有給一塊大洋的。也有出手豪闊。直接甩出一把銀元讓夥計給薩先生上花籃捧場的。馬丙篤不高不低的給了一塊大洋。小夥計本來沒有收錢的奢望。現在得了銀元。用江湖俚語大聲道謝:「三桃園老客大分兒高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