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拿在手上似有千鈞重量,如意收下帖子,回房去的正睜大眸子往房門這兒瞧。
噓噓小聲點,小女孩側頭做這個手勢,指指一旁趴在繡架上熟睡歸去的ど妹。
ど妹繡出一幅青繡,就是挑一方雪白紗絹在四周以綠青色線絲勾勒繡子兩三株,白青搭配和諧文靜,如意翻動這方才繡好的手帕,在角落處尋到模模糊糊以黑絲幼線縫出來了一半的二字輪廓,如意一看就知道,是卿鴻二字。
軟毛紫綃織錦披風接下來輕輕披到了ど妹的背上,不欲吵醒她,如意帶著伊香出去。」伊香找明月姐姐去,她答應今天教你看譜的。
「送伊香走過長廊拐彎到明月居處,天黑以前伊香都會待在那兒,如意赤腳踏在桃木地板上,地板咯吱吱地響,她忘記穿襪,現今腳下一片刺骨冰冷,小巧的腳趾給風一吹,凍得泛紅如枝頭櫻桃,於曳地裙擺綢緞之間若隱若現。
「樓主,如意有事相求。」
如意通過丫鬟稟報,走到樓主面前。
樓主房裡十年如一日,紫檀木貴妃榻鋪軟墊,月牙色床幃,桌案上放著文房四寶,插屏卻是換過,原本那個白玉刻詩文的插屏給挪走,換上蝶棲石繡畫屏,淡煙流光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小火爐袖珍玲瓏,墨汁凝固,酒杯盛滿,沈香火暖茱煙,酒觥綰帶新承。
人生有喜事,大小登科,薄薄一紙紅貼具名喜柬說不盡道不清的歡喜,以及對未來的美好盼望,做為父母的替自己孩子尋得一門好親事就恨不得敲鑼打鼓昭告天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約定兩個家族聯姻結合,喜柬卻不是給教坊中人官妓女子的,卿家家主也就是卿鴻的父親跟辛集苑地主管掌櫃相交,交情不淺,當然送了一份邀請帖子到辛集苑去,請辛集苑的主人去喝一杯喜酒賀一賀。
輾轉幾經變動,這喜帖邀請函卻竟然到了如意手上。
「樓主既然讓如意見得這喜柬。自然是希望如意覺得去做些什麼。」她開門見山說道。
甚至有時候如意有種衝動。想直接面對面問道。問樓主一句。
當年跟著菊初南學藝地。是否不應該僅僅只是今日所見地四位而已。
連皇太子李靖皓殿下都在尋找地人。不知是男是女。樓主憑何會將之下落告知於她這個外人呢。如意也想得透徹。
「時隔兩年皇太子殿下才再次對千疊樓出手。這令人不得不去猜度。」如意離宮那年南江地重要敵國北辰國內裡亂成一鍋粥。明明這兩年就是南江打擊這個宿敵對手地大好時機。借由皇太后那次六旬萬壽昭示國力恫嚇到各個鄰國。南江也籠絡到不少人心。趁著北辰國這頭殘忍地雄獅猛虎病弱時刻下手起碼會有不少把握能徹底除去其永無後患。但南江國沉默無作為。這年從皇宮裡傳出來地動靜一年比一年少。從那些到樓裡去尋歡作樂地官員們口中也打探不到有用地信息。這叫進過宮半年對宮中人物多少有所瞭解地如意萌生一個可怕地念頭。
「南江國地樂帝。病危。」
「所以,然後?」
樓主似乎毫不關心。
「……」如意沉默片刻,從懷中拿出ど妹繡出來的那方青竹手帕,跟著喜帖一併擺上桌案。
「辛集苑送來新一批需要經你手鑒定的物品,你自己去蜜錦閣拿,一日後給我。」
樓主甚至沒有抬頭。如意眉間閃過一絲黯然,姿態優雅地施禮後在丫鬟的領路下踏出樓主房。丫鬟在外面問道,需要一併領路到蜜錦閣嗎,如意拒絕了丫鬟的好意,披風早披到ど妹身上了,她穿著單薄的衣裳就往記憶中地蜜錦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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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南江皇帝的事情都不關心,也對,樓主看起來就不是執著之人,前代遺留的恩怨糾葛與樓主何干,如樓主這樣灑脫寫意,那個皇宮裡的老人不過是名義上賜予了血脈的父親,其實不就一個陌生,就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反觀之金禾兮父子沒有血緣關係,卻才是真正相互扶持真心相待地家人。」
這樣想著安慰自己,如意更為南江皇族以及樂正氏一族的所作所為而感到不齒,即使當年菊初南出宮以後真的誕下麟兒,樓主柳怡宴為了袒護這個同樣被拋棄流落在外的妹妹或弟弟而將人藏住,又有何不對不妥之處,說到底是皇族與樂正氏咄咄逼人欺人太甚,一心欲斬草除根殺盡與菊妃後人。
蒙塵明珠黯淡無光,擦拭一新才能璀璨奪目流芳百世,有時候盛名就是一道靈符,可招致
古來多少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不就是盛名在外,做什麼,就先必須除去頭頂那」童妓「二字,盛裝傲姿站到人前急湧風波裡。
ど妹醒來急急尋找那方青竹手帕,如意於是便笑道,說看著喜歡就收走了,反正ど妹繡是其上地二字才繡到一半,如意當沒看清,ど妹也不好再說要回,悶悶地回房,估計是回頭自己又重新繡一方出來。
夜裡有宿雨,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滿樹秋海棠花被霜打一樣,綠肥紅瘦滿地落花殘瓣。
老大夫恪守醫德,冒雨來看金禾兮,金浩那小子緊張兮兮地伺候在旁,如意她也去看,老人家說禾兮那雙眼目前狀況看來為佳,往後每隔一天都要針灸刺穴,燒艾熏六大穴位半個時辰,如意都考慮將金禾兮父子送到醫館去方便大夫治理了,兩個月來用了多少藥材,很多還是聽到沒聽過,如意托人從千里以外別國地方尋回來的,她沒跟金禾兮父子交代,他們也不會清楚,她只求禾兮雙目可以真的治好。
「禾兮,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看不見東西?」
「姐姐說,一歲以前我是雙眸清亮能看清東西,生了一些變故,姐姐帶著我四處奔波,慢慢我就失明了。」
不是天生失明自然有救,過往金禾兮為什麼沒有去醫治,理由讓如意聽起來就是心裡一堵,微微抽痛,怎麼樣地一位姐姐,以保護為名居然不讓弟弟去求醫,幸是禾兮的姐姐已過世了,否則如意真地要當面對人質問一句,其到底是想害了禾兮還是疼愛禾兮。
「那你現在怎麼就願意就醫了,算我逼你的?」如意裝作無意,打趣的意思,就對著金禾兮笑道。
「當然……不是。」禾兮溫潤如水的嗓音答道,從善如流,還與端坐身邊的赭師流嵐對視一笑,這個面容白淨俊逸的男子最近似乎對佛經產生了興趣,他雙目之上覆著一層白布,勾勒出鼻樑的形狀,唇角斂著溫和的笑意,側頸聽,屋簷下一串串清脆若要玄機的銀鈴之聲。
送二人往醫館去的打算沒能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就連一見赭師和金禾兮在一起說話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擺明不爽了的ど妹,也搖頭表示反對。
「赭師師傅最近心情好起來了,往年到這時候她都要纏綿床榻,整天感到不適,今天她還能下床閒來撫琴,」眼紅紅地夾著哭腔悶聲說道,ど妹將赭師流嵐的健康看得重,大夫都說了,赭師這病沒法子治,誰都不能預測什麼時候,赭師就會離開她們。「反正大夫看一個是看,看兩個也是看,赭師師傅喜歡金公子,有什麼干係,只要師父健康快樂,我,我不反對了。」
如意一陣子傻愣,有日尋著四下無人就向金禾兮問道。
「禾兮,你喜歡跟我們赭師師傅在一起嗎?」
金禾兮似乎是想了一下,又好像其實沒多想。「她是個很好的人。」
意思就是喜歡啦?如意尋思著,世間又兩種人的心思最難猜,一種的就是聰明絕頂,足智多謀料事如神的,此種人的心思就彷彿藏在無盡幽深漆黑的洞中,你一眼望進入,除了鏤刻靈魂的畏懼,再感覺不到任何半分別樣滋味;另一種,就是品性若白紙一張,心靈剔透晶瑩能折射出亮光,乾淨單純,笑容裡帶著一抹不諳世事的無辜前一種如意感覺皇太子殿下與樓主柳怡宴身上多少有相似的地方,而後一類,明確指的就是如金禾兮了。
她才想起來跟禾兮道一聲抱歉。「以前瞞住你我身為女子的身份,又累你替我擔憂掛心多時,如意真是不應該。」當時不過算來相識數日之久,如意真的沒有想到,金禾兮會為她,做到這種地方。
隔著白色紗布如意都知道,他在靜靜地望著她,輕微地側頭,表達出來的東西很複雜,有好奇,有懵懂,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意如,為何道歉?意如你是男是女,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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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天真的話語,立即讓一旁赭師流嵐一下子失魂錯手就勾斷了琴弦,如意也呆了一會,不由松塌下雙肩,很脫力的樣子。
是男是女,很重要嗎,不重要嗎,很重要嗎……
下來就是一陣冷場,死一般的寂靜,這個溫良純摯到快成珍稀生物的男子,赭師師傅,完蛋了,你怕是在一個人單戀,如意捂臉喃喃,什麼叫很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