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淒清愁訴。
今日的甄選,考察的乃為辭令書法,與精修舞藝的如意無大關聯,如意本是個旁觀者。
尚樂宮此番要考驗精修八大藝中「書畫」兩類的樂子,其他樂子可在旁鑒證,若覺女官以及麗景軒姑姑點出的評價有疑竇之處,少女們也可記名提出,這給了其他樂子一個學習參考的機會,也體現尚樂宮大人反覆重申的樂子篩選的公正。想也猜得出,今日定將會是身為詩妓的桑熙藝壓滿座。
對於看桑熙這個刁鑽古怪心腸歹毒的甜美少女如何風光得意,如意實在提不起勁,眼看清輝轉眩目耀眼的金燦晨光,青鸞翠鳥都在枝頭啼叫過幾遍了,她才慢騰騰洗漱整裝,施施然踏上走向麗景軒之宮道。
誰知道今日董嬪興致這樣高,在清早時分,步出她的華殿,來到花園賞花。
如意悶不吭聲噗通一下子跪下行禮。
此時近入夏,涼風冉冉,綠蔭如蓋的園子,搭架起的竹架子上籐蔓籮嫩綠新芽所處可見,淺紫色吊鐘狀的小花成串,歡笑向著晨曦照耀的方向。董嬪清婉的身姿隱約出現在此景之中,恍若花中仙子踏雲采露而來,要論美貌氣質,董嬪是真正大家深閨裡錦衣玉食被捧在手心養出來的千金,自小養成叢骨子裡透出的自矜高貴,妄論要比這個,如意哪怕是麗景軒裡任何一位樂子,都萬萬比及不上的。
「本宮記得,你這個差點死在本宮手上的奴才。」
董嬪瞧著如意,就像在瞧一隻闖進她花園的綠頭蒼蠅。
從宮女捧著的盤子上拿起一把金剪子,她一邊淡淡嘲諷著如意,一邊把精心挑選出來準備拿回去練習插花的花枝喀嚓地剪下來。「千疊樓送進宮來的樂子,可能沒人能預測到,有朝一日,如何卑微的你,居然可以弄出點能翻天的動靜吧。」
雙腿麻。膝蓋刺刺的痛,如意還只得繼續跪著,裝作溫順恭謹樣子,可惜董嬪不買賬。
董嬪眼眉兒在笑。舉止端莊嫻雅。「人說教坊出來地女子。不僅藝高貌美。而且最善演戲。」從貴人擢升晉為嬪。這位董姓少女語氣依舊尖銳刻薄。一如半年前那個烏雲蔽日雷雨蠢動地華殿。如意記憶中地噩夢。「嬉笑哭罵。全鬧到你心坎兒上。比件玩意兒還是畜生。都來地聽話、有趣。」
沒想到如意此時搭話了:「娘娘教訓得是。」如意平靜地像說著個事實。根本不會感到羞愧。「奴婢這種教坊中人。自小就被教導要像待夫君親人一般親待官人。為了得到官人歡心。千般面孔百般手段盡出。作踐自己也是在所不惜地。這般低微卑下。實在污了娘娘地眼。」
那言下之意。像董嬪她這種後宮妃嬪爭寵。也是作踐自己?真夠伶牙俐齒地。丫頭。
「從你那次自本宮地華殿逃脫出去。本宮就知道。你是個膽大地丫頭。看來本宮沒看錯。」
不怒反笑。董嬪收起了那尖酸刻薄地樣子。讓陳嬤嬤扶著她地手走了幾步。走到如意面前。
「你以為你很聰明?」董嬪地華殿也是終日以冷香渾熏。她身上衣物地熏香一直沒變換過。她走近如意。嗅清楚這香味地如意臉色一變。像憶起些不太好地事情。神情就慢慢變得難看。
「有本事不是錯,本宮最欣賞有本事的人。」
董嬪袖口拂起的風,捲過如意臉龐,卷落她幾縷淒惶的絲。
「但有本事卻不能為本宮所用的人,本宮實在不想留。」
今日居然是董嬪特意來逮她。
想到這個可能,如意湧上一種揮之不去荒唐感。
喀嚓,董嬪手上的金剪子再次對準一枝生氣勃勃怒放的凌霄花,剪口一絞,這份綻放的美麗就永遠被定格住了。
董嬪從未正式見過如意。那次陳嬤嬤奉命拿住了如意到華殿,還是董貴人封號地董嬪未及看一眼,想著不過是個可憐地犧牲品,她也不覺得需要去看這一眼。但後來事情急轉直下,如意僥倖逃出華殿,董嬪錯愕不已,事後瑞寧宮的皇后娘娘地心腹康嬤嬤直接在外面逮住了逃竄的如意,把人帶走,董嬪自始自終,沒能正式與如意這個被害者真正接觸過片刻。
後來?沒有後來。
董貴人踩踏在如意地不幸之上,成為了風光的董嬪,皇后娘娘面前地紅人。而如意這個下場淒涼的無辜樂子,在董嬪心中,已經成為了沒有利用價值的棋子。或許當如意在暴人庫熬不住,哪天瘋了死了的時候,進宮時日還淺良心未泯的董嬪會默默叫嬤嬤幫替如意燒點紙錢,或者再大度一些,將如意的屍運回那千疊樓裡,董嬪就不會再多半分愧疚,心安理得地繼續去算計謀害下一個對手,慢慢向更高更穩的位置爬去。
但「綣胭脂」,到底沒能如旁人期望中的這般愚蠢。人說無知是一種幸福,在瞭解到「綣胭脂」在樂子篩選上的表現後,董嬪已經知道,半年前那個差點被她害了性命的樂子,不是一個懂得無知的人。董嬪甚至一瞬間覺得懊惱,沒能在「綣胭脂」這個丫頭初進宮而什麼都不懂防備的最佳時候把人徹底……瑞寧宮中的皇后娘娘,會如此憤懣憎恨,大概也源此吧,十多年來唯一一次猶豫,就讓這株輕賤小草在後宮中扎根成長了。
當如意順利出現在麗景軒時候,已經是日落西山,斜陽高照,桑熙的精彩表演,她也無緣看到了。
給女官姑姑嚴厲地斥責幾句,說什麼你這丫頭完全不把後宮規矩放在眼裡,真是越來越放肆了,由於痛惡嫌憎而扭曲的張張臉放大的眼前,精神疲倦的如意被指著鼻子罵,半句懶得辯駁。這態度表現出來又一次把那些女官姑姑氣得半死。
去齋宮看望裡面的老人們,再跟蘇嬤嬤談了一會兒,這後宮還有什麼地方好去,如意回到諸福殿。諸福殿裡宮女們一起玩耍時候,如意自然是被排除在外不受歡迎的那種人,由此,殿裡後院的竹林曲池,鞦韆涼亭。如意都沒在上面逗留欣賞過半次,幾片翠綠竹葉從眼前悠悠飄落。如意也不浪費看一眼。
金黃色御輦從諸福殿旁邊的念樨殿中出來,經過諸福殿,太監侍衛整齊兩排,把御輦圍成汪洋中一葉舟。
如意不知從何處翻出一隻小巧的陶笛。雙手十指疊放陶笛正面,湊近嘴邊吹奏。陶笛巴掌大,褐黃色身,上面幾個可愛地小孔,做得粗糙,像小孩作出來的玩具,但從這只陶笛吹出來的聲音叫人著實驚艷一把。坐在窗戶前,如意對著憂鬱天空。以及隨風作響的竹林吹奏陶笛。每一次雪歌都在旁聽得忘乎所以。吹奏完了,如意會一會兒呆。然後拿陶笛,珍惜地把它放回一個緇色雲竹紋錦囊裡。
「你以為你很聰明?」
「你以為白妃姐姐的殿裡。那個在你身邊跟前跟後的小姑娘,真的是值得你推心置腹的姐妹?」
「你有本事。卻沒看人地眼光。」
早上花園裡董嬪的一席話,怎麼聽都像夾著嘲笑地惡毒詛咒。
聞得董嬪去年初入宮成為秀女的時候,曾經與當時囂張不可一世的華嬪有過一段交鋒,後面這對宮中姐妹相稱的人最後是誰背叛了誰,誰出賣了誰,那就不是如意清楚地了。你以為天下所有人都像你這樣麼,董嬪?如意托腮倚窗,殿外千秋帶風起,綵帶飛舞,笑聲盈耳。又有幾個宮女經過身邊,且喜且樂地交頭接耳,說著宮中最近大事。皇太子殿下的未來正妃,內閣大學士之女懷氏給送進宮,目前被安排在了離皇太子青宮最近的蒹葭宮,這位幸運兒要在最嚴厲苛刻的尚宮嬤嬤指導下,學習新娘禮儀與宮廷禮節,以及學習怎樣當一個端麗雅正的太子妃,以迎接半年後的皇太子大婚。
宮女們聚一起說這位懷氏少女如何如何,順帶興奮地提起了這位太子妃的哥哥,太子伴讀懷瑞之大人,一旦說著這位近月未現身皇宮,這次為了護送妹妹才特意進宮來的倜儻少年,泛春心地宮女們激動得抱袖拂絲帕。
懷大人風采更勝昨日啊,後宮年輕宮女一個個捧心嚮往。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如意扁了扁嘴,小聲嘟嘟噥噥,拿起跟雪歌學著做到一半地香囊,一下子就扎到手了,食指冒出圓潤的血珠,從指尖到酥麻入心地疼。
懷瑞之沒來見如意。
若是瞭解如意的樓裡人如ど妹明月地,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定會馬上明白她如意,在默默地生某人地悶氣。
「傷到手指了?」雪歌關心地問道,拿起紗布溫柔地給如意包紮。而在如意神遊太虛期間,一陣疾風過來,把她好不容易繡的鵝黃色絲織香囊一股腦兒吹飛出窗戶。哎呀!如意她驚呼一聲,抬高了手,清亮眸子沮喪地看著自己的一番心血漏過了指縫,自由漂蕩下去。
窗戶外的竹林,其葉沃若萋萋,斑駁遮住了一個人,只見到被風吹起的紺紫色長袖。
如意想開口叫喚,喉嚨卻好像有點堵住,那邊的雪歌覺察到些微動靜,立刻探頭出來,也怔半晌,才試探般輕輕地叫。
「……懷大人?」雪歌徒然臉色變慘白。
倚窗對望,看著兩人,眼中一閃而過淒然,她朱唇抖一下,把自己繡了大半的紅豆纏枝緋色絲帕,拉絞出裂帛淒厲之聲。
春且來紅豆開,夭夭盈頃,有其實,匪人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