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初明曦始,諸福殿裡最乖巧,最招人喜愛的小宮女雪歌,就魂不守舍地守在外殿,時時向外面望去,坐立不安。
比起今日麗景軒裡,盛服嚴妝的樂子們,雪歌的裝扮實在樸素,秋色淡粉外衫,衣襟兩側束帶鬆鬆地在胸前打了個結,餘下雙帶隨意垂下,線則挽成三轉小盤鬢,微向右傾,上面插著一支簡單的孔雀釵,鬢下飾多一朵嬌怯的桂花,就再無其他飾物,烏雲般的秀,鬢邊兩縷散似不經意垂下,隨風而舞動。
剛剛坐下來,又好像位子著火一般迅並膝站起,雪歌第十幾次低頭查看手中的紅漆檀木食盒裡的食物是否依舊溫熱可口,她手指下意識地拽著衣衫的束帶,捲了又鬆開,放了再搓動,一臉焦急盼望。
綣胭脂今早清晨出殿,現在都半天過去了。想著待人回來的話一定會覺得很餓很餓,她提前準備一些食物點心就準沒錯的。唯恐還有什麼是自己遺忘了的,雪歌默默梳理一遍。胭脂回來應該會很累,麗景軒每隔一年進行一次的樂子篩選,聽說是絕對嚴格且磨人,在麗景軒當差的宮女姐姐們都不經意地說過,今日點卯很重要,若表現得好,事半功倍,討得尚樂宮大人的欣賞,那就是最好了。
嗯,她還是再在門口等等看吧。想到此處,雪歌把手掌覆於額頭。遮住一雙微瞇地眼眸,姿態婉約地昂看殿外燦爛美好的一日春光。
如果,綣胭脂能平安歸來的話……
當身心疲憊的如意,拖著被倦怠席捲的身子,從悠長不見盡頭的紅牆宮道慢慢走回到諸福殿門前時候,她抬頭就看見了門口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提著沉重地大食盒,把一隻白淨的手遮掩在臉上。似乎在輕輕拭汗,陽光無聲碎落成一面湖水,春日最後的一束金光打在人影身上,為那人扯出淺淺長長的一道黑影,那左顧右盼的動作,帶著殷切期盼。
轉瞬之間,暈暈眩眩,心暖暖的軟化了一小角,如意以為自己糊塗了。雪歌殿門守候的身影,與記憶中站在千疊樓大門,撇著嘴叉著腰的ど妹重合疊在一起。
如意你才知道回來,你死定了!
狀似張牙舞爪的ど妹,齜裂著牙齒,盯看過來地熟悉眸子底下,卻寫滿了欣喜關心……
雪歌覺得眼前一亮,就看到了朝這兒緩緩走過來的如意,不禁一喜,喜怒形於色地用力招了招手。
「胭脂……!」
烏綰成素髻。半點裝飾都沒有。越顯得如意小臉潤澤。五官秀致。像初夏荷塘一朵含苞清荷。
把回來地如意好好打量一番。沒缺手腳地。人也只是疲憊。看出來精神還不錯。雪歌嘴角一翹。高興地扇動長長地黑睫毛。雙頰激動得泛紅。
「嗯。嗯。你說你過喜歡吃我第一次給你帶地那些御制桂花糕。我今日偷偷以白妃娘娘地名義要求御膳房做一些送來諸福殿。胭脂。你餓嗎?」把提了一天地食盒抱到胸前。雪歌側頭微笑。說到盜用白妃名義地時候聲音放小。嘴唇顫了一下。似乎在以前沒這般大膽妄為過。一副還是很後怕地怯弱樣子。但她說完又見了如意額頭貼著地薄汗。馬上轉了口。「也不妥。雪歌粗心。胭脂你都累了一整天。最想做地應該是先好好沐浴一下吧。」
如意進殿看雪歌一眼。眼神微妙。
往桌子面上放下食盒。轉身又不放心。又從袖懷裡拿出一方棉帕。牢實地裹住裡面地點心。好不叫它們失了溫度這麼快冷掉。雪歌還檢查翻動一遍。覺得妥當了才回頭。雪歌臉有髒嗎?」現了如意那種微妙眼神。她第一個想到這個理由。柔柔地撫著自己白嫩地臉蛋。疑惑開口問道。說著。還下意識用袖子邊在臉上輕輕擦一下。
「沒有,雪歌地臉很乾淨。」
淡然地回答,不似在麗景軒那般,這一聲純粹又出奇的澈淨,如意笑得真摯,霎時光華瀲灩。
往日雪歌哪裡敢明顯地對如意好,應該是關心則亂,擔憂如意今日地樂子篩選,也迷迷糊糊地,顧不得掩飾了。雪歌今日對如意的殷切表現,在殿裡旁人眼中甚是怪異。
「雪歌,你今天沒活兒幹嗎?怎麼有空跟一個閒人聊天!」
諸福殿裡幾個宮女們冷眼望過來,不陰不陽地冷哼幾聲,看雪歌地眼神含怒帶煞。
「我……」
雪歌一怔,才知道自己失當,後悔地咬唇捂嘴,窘迫不已,腦袋低垂到胸口。等她反應過來做錯了的時候,自己地雙腳不知何時,已經挪步站得離如意遠遠的。
她像被夾在狹縫中生存的人,左右為難。
「……的確真累,我先沐浴去了,晚上真想吃點桂花糕啊。」卻不像是對雪歌下意識的動作有多少生氣,如意揉揉酸的雙肩,暗示雪歌夜半再聊,說完就揚長而去,豪不拖泥帶水。她回房間拿換洗衣裳,經過雪歌身邊錯身瞬間,還順手很隱秘地塞給了雪歌一樣禮物。
握住這支讓如意今日出盡風頭展露鋒芒的千絲垂菊簪,雪歌只是一臉茫然。
「那個尚樂宮大人一拍桌子……」
「被指著,我只好站起來……」
「呀,那胭脂你是如何解釋的……」
擎著的八角宮燈停留在殿前,出瑩瑩之光,夜空星河黯淡,無暇顧及人間誰家悉悉索索的瓦底簷下語,夜深正是細語時。
對桌而坐,一邊聽著如意親身細述麗景軒點卯中的所有事情,雪歌時而驚呼,時而緊張得絞帕,可愛的眼眸瞪得大大,即使如意已經說完了,都久久沒能從中自拔。
「胭脂你果真很出色,」聽聞如意平安過關,雪歌舒一口氣,半晌都想不出什麼更好的形容,來回只有那麼單薄一句,「你人漂亮聰敏,還懂得很多東西……」
「是麼?」沐浴過後還帶濕氣的黑上凝粒粒水滴,如意拈起一塊溫熱的桂花糕,語焉不詳地哼哼,表情看來,是顯然不甚同意那句漂亮加聰明的。
用手指優雅地抹去嘴角的糕點屑子,如意忽而苦大仇深地大大唉歎一聲,皺緊眉頭。「唉,雪歌你以為,我也不想這樣出風頭啊,我是今早去找蘇嬤嬤,才被告知說,樂子點卯是要配選花朵的,還不能重複,我在那種時候了,哪裡知曉麗景軒裡的幾十個樂子到底挑了那些花,我哪些又不能佩戴的,也就只好硬著頭皮,最後回殿裡來拿了支簪濫竽充數試試了。」
不是早有準備,這簪怎麼能隨便拿出,宮闈之中誰不知曉,瑞寧宮的皇后娘娘最不喜看到菊樣花式的東西了。花費精力做這精雕細琢的簪,不是早準備另有用意,難道還是故意惹皇后娘娘不快不成?
聽言,雪歌輕笑出口,這樣想著,哪裡肯相信如意這番誇張的胡話,她卻又恍然大悟地點頭。
「原來你今早出去又匆匆回來一趟,是這個道理。」
拿著那支簪,用欣賞喜歡的目光觀賞一番,雪歌把它遞回去給了如意。「胭脂你還是拿著它吧,雪歌覺得,它是你的幸運吉祥物,留在你身邊好一點,就讓它保佑你,未來十幾天篩選能順利一些。」
宮中只知道瑞寧宮的那一位皇后娘娘厭惡菊,所以後宮才見不到菊類花卉,要深究,怕真正瞭解皇后是繼恨那個菊姓女子,深知此內情的人並不多。雪歌年紀輕輕進宮,當宮女不滿五年,看樣子不像知道其中奧義,也沒那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雖聽宮女姐姐們說過如意出身的樓不好云云的,也沒能把這精緻菊簪與「綣胭脂」出身的樓,以及那樓裡可能有一位菊姓的前代樓主之類的聯繫著想到一起去。
「不要不要,哪裡還敢再戴這東西第二次,皇后娘娘不喜歡菊,就是想把它獻給白妃娘娘,白妃娘娘也不會要的,雪歌你不收的話,胭脂就只好毀掉它。」
如意說什麼不收回,神情似笑非笑,坦然抱怨說道。
「怎麼能毀掉,這麼美麗的簪。」雪歌訥訥道。
「那你就收下它。」
雪歌推辭一會兒,還是拒絕不了,最後就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收下了。又靠近桌子聊了片刻,宮中宮外,天南地北地談,今日雪歌擔心牽掛了一日,而如意耗盡腦力一日,眼看這不容易的一日將逝,兩個少女都有點珍惜此刻的意思。
徒然,兩人撲哧地對視一笑,星光為證,一對好似相識多年的親暱摯友。
陰暗幽黑的房間,重新恢復孤單一個人,如意躺在床上久久不睡。跪坐在床上把厚實的褥子疊了再疊,折成幾層,如意慢慢把它疊好放到床尾位置,今夜就不準備睡了。
下床穿鞋,點起了燈,對著微弱的燭光,默然從懷裡拿出白玉珮環,她出神忘我地看。
如意的面孔,慢慢被燭光鑲上一層昏黃慘白之色。
而另一邊,似乎對於白日生的事情很是介懷,有人用黑篷衣掩蓋全身,拎著一盞宮燈,如同黑夜幽靈一般,悄聲潛入了某個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