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懷瑞之的少年當日笑道出宮,明日不相見,這一去,卻足足五日。
這個少年來了又去,在旁人詫異的眼光下,消失在別人措手不及的時候。
當日少年帶笑的話語猶在耳,如意無意中問一次蘇嬤嬤,才明白,原來千疊樓……真的不一般。
「你問千疊樓有何特別?」
蘇嬤嬤泛起一絲有些怪異笑容。
「你以為……菊初南那怪物相中的東西,會是普通教坊之樓嗎?」
與口中的怪物女子在當年一起在皇宮深處嬉笑打玩過,胡鬧過深交過的這個老人,對如意這樣冷冷說道。
「你應該是覺得慶幸你入的,是她的樓。」
在宮中小路壓裙裾小跑,一路聽到琴瑟聲。嘔啞嘲哳,似醉極的歌女以髻上鈿頭銀篦擊打玉杯,近最後,麗景軒已經停止了一般修煉,樂子們百般花樣出,今日舞歌,明日敲鼓,南班(南方官妓)吳儂軟語,北班(北方官妓)大膽腰舞,相逐相竟,共奏不休不止之宴。
宮中宮娥專司歌舞,縵衣籠衫,時而於麗景軒排舞演奏一番,九部歌十部樂,委婉柔美的軟舞與敏捷剛健的鍵舞,《涼州》《綠腰》若女子嬌羞一笑的風情,《柘枝》《胡騰》最俏最傲為翻飛的佩帶,表情閑雅的司樂宮娥跽坐一旁擺弄樂器,弄音靡靡喈喈。
很多宮女換下高高的宮髻,宮裝變布衣,收拾一些小巧的東西,以一張素布包住,背著踏出各種的殿宮,走到宮門前笑中帶淚地等候。
一年一次探望時間。與家人相聚。很多後宮中地宮女一年只等這一日。每個宮女都翹以盼。
雪歌前幾天開始就心神不寧。抓著如意翻來覆去跟她說了很多家鄉地事情。又連著幾夜不睡做了很多繡品。今天天未亮就收拾好。在如意鼓勵地目光下噠噠噠跑出去等候。
裙裾微亂。羅帶輕分。喜極忘情地年輕宮女把宮中禮儀丟到腦後。在這個特殊地日子。最苛刻地老嬤嬤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何為琴心?」
「清、微、淡、遠。」
「妝品之中胭脂分幾品?品相如何?」
「分四上品,紅藍花粉染胡粉而成為吟蝶,山燕脂花汁染粉而成是為雁桃。山榴花汁製成是為蜀芳絳,最後還有一種就是紫礦染棉而成的玉簪,其中玉簪品相最佳,蜀芳絳次之。」
「古人云攬照拭面則思其心之潔也,傅粉則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則思其心之鮮也,澤則思其心之順也。用櫛則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則思其心之正也,攝鬢則思其心之整也。妝比貌也,衣比心也,潔和鮮順理正整,是我對你心智與妝貌的要求。就似據看天顏流轉,風雲移變,大地要更換四季,千色變幻一樣。你知道女子何容為佳?」話畢。蘇嬤嬤頓一下,冷聲說道。「別給我樓裡告訴你的,我只要聽你自己悟出來地答案。」
「那嬤嬤。請你先告訴我,女子為何而容?」
「古人俱言,女為悅己者容,丫頭你有疑問?」
「除去玉琢粉妝,還有何人會願意悅我,既然無人,我又何必點染曲眉,傅粉施朱?」
「邋遢慣了的蠢丫頭,還是這一句。」蘇嬤嬤嗤之以鼻,不滿意這個答案。「難道你要捧著一顆真心對人並期望能換回真情,你太天真。」默默地為如意抹平長廣袖上之皺褶,蘇嬤嬤不吭聲地給如意的修煉加大難度。
滿地滾動的是一顆顆深黃色的圓圓木珠核,如意的長袖如水,拂到地上,引起的風讓這些小木珠嗒啦地滾,碰了又撞,出喜人地聲音。穿著沉重的鞋子,如意滿頭汗水,在木珠中尋下腳之處。
「穿著不同的衣裳,步態要隨之改變。當你身穿長袍或窄裙、腳踏舞鞋的時候,不許邁著灑脫大步,膝部和腳腕不要過於僵硬,步幅以小為宜。平時你們以穿布鞋為主,皆以腳跟先著地,所以習慣了,要穿高腳舞鞋時,就會同樣以腳跟先著地,使腳尖抬起,這就會讓旁人看到醜陋不雅的鞋底,如此的走姿,叫人貽笑大方。」
沒力氣提醒蘇嬤嬤在千疊樓裡有地板是不需穿鞋子的,時隔幾年重新練習走姿,如意恍惚又回到了在教行嬤嬤籐鞭下休學習地日子。
一定要記住腳底板平伸,讓腳尖兒先著地,像天鵝飛翔滑過湖面地姿態,這樣就會感覺腳步較輕盈、優雅。
見過親人回來的雪歌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出來,怕心情很複雜。
第二日如意見她,她還是眼紅紅的,好像徹夜未眠的樣子。
「其實我想說,」
咬絲緞子於口,束於腦後,不留半點劉海,露出光潔額頭與額間那枚金色印記,休息片刻再次練習的如意淡淡一笑,說道。
「不為悅己者容,只為悅己而容,又未嘗不可。」
如意的眼眸清亮。
蘇嬤嬤面無表情地往地上撒落更多的木珠子。
雖說不知瑞寧宮的皇后娘娘作何等打算,默認如意樂子地身份,同意讓如意參與樂子地最後篩選,但至少在最後篩選前皇后娘娘能叫如意活著。最怕的是皇后要如意走著一趟場,強留如意在皇宮中。
悶悶不樂幾日,雪歌心情似乎恢復些許,又帶著怯怯地笑,每日看著如意練習完狼狽歸來。
聽聞如意要參加樂子的篩選,雪歌不說什麼,只默默用擔心地眼神看著她。
「胭脂是樓裡選進宮的樂子,開始就明白有這一道檻兒,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成不了宮娥,雪歌你無需替我擔心。」如意安慰她說道。
蘇嬤嬤知道如意真名,也瞭解如意對於千疊樓有什麼意義,雪歌是後宮中對她最好的宮女,如意卻不願意把自己身份告知。
一個月後兩散,要不就是如意她慘死在皇后手中,要不就是她平安出宮回樓,既然都是分別,告不告訴雪歌有何區別。
有時如意對著窗外呆,想著那個拿著她的簪花的少年。
「懷大人……很久看不到大人的身影出現在宮中了。」
捻著繡花針,撫摸光滑細膩的絲帛錦緞,雪歌幽幽一歎,小聲說道。
「是啊,走了。」不知道樓裡的人是否安好,不知道代表她平安的簪花是否給送到樓裡人的手中了,如意不清楚為什麼懷瑞之要一消失就消失這麼久,之前都是只要回,就能看到這個厚臉皮的少年笑著站在她身後,現在就是她下意識地一再回頭,也只能看到半縷閒風從何時開始,她習慣了身後存在這麼一個人……
「你說,懷大人……是不是……」雪歌低頭,吞吞吐吐,「喜歡你……?」
「不可能。」懶懶地托腮,研究著雪歌繡到一半的蟬掛相思紅豆圖,看上面那精細用心的針法,如意悶悶地說道,聲音聽不出喜悲。「每次見他胭脂都是最邋遢不修邊幅的樣子,他看著好玩而已,」懷瑞之為何而接近,如意心知肚明,若沒有那次中儲宮一事,他們絕不會再有交集。又想起那個可惡少年笑話她繡工的模樣,她抿緊了唇,「不可能不可能,要喜歡,他也是喜歡像雪歌你這種楚楚動人的美人兒。」
雪歌臉一紅。
懷瑞之離開之前,雪歌鼓起勇氣把親手制的香囊送給了他。
「要我去麗景軒一趟?」
如意詫異地問。
面前的女官點點頭,並回答道:「記得戴著你的金腕輪,給你的宮裝衣裳也穿好。」
「一個月的時間未到,要我去麗景軒又為何事?」
難道是薇玲姑姑……?如意匆匆穿上綠色襦衣裙,隨意綰一個簡單的髻,在雪歌的小心提醒下脫下那雙連睡覺都穿著的沉重鞋子,踏著木屐嘎嘎往麗景軒走去。「雪歌,你幫我去暴人庫通知蘇嬤嬤,說我去一趟麗景軒。」雪歌嗯一聲,點頭答應,擔憂地目送如意離開。
「要是這種人也能稱為宮娥,最後給留在宮中,那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了。」
殿裡的宮女們不滿。「雪歌,你是不是跟這綣胭脂走得太近了?」一個宮女這樣狐惑又微慍地說,雪歌未及說話,馬上有旁人跳出來替她辯解。「你何必責怪雪歌,我看啊,就是那個綣胭脂死皮賴臉粘著雪歌,而雪歌心腸好又不懂說狠話,對這種人自然沒辦法。」
眾人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心裡對如意的鄙夷又多一分。
「雪歌你狠心一點,別讓這種人欺負。」
「哎呀,這繡畫真漂亮,又是欲送給何人?」一人看到雪歌新繡的繡品,眼前一亮,讚歎不已地說道,雪歌說閒來無事繡的,宮女們只是又羨又贊,笑道雪歌如此賢良淑德,日後一定能找到一個好婆家。
「聽說雪歌鼓起勇氣,給懷大人送東西了?」
她們玩笑般推一下雪歌的肩,調笑道,一番追問之下,馬上又見怯弱的小宮女羞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