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初南的孩子,是個怎麼樣的人?」
暴人庫裡唯一的一棵樹下,蘇嬤嬤交給如意一把叫人眼熟的小阮。
重新得到那把自己從齋宮尋得並修好的小阮,如意有點詫異,摸著一根根熟悉的絲絃,想起了齋宮的一人一物,她眼神黯淡下去。從拿走這阮的少監手中再把小阮要回來,萬不是蘇嬤嬤要提醒一下如意,曾經做錯過的無可挽回的事情?
自己信誓旦旦說過要常回齋宮,去看看那些可憐的老人們,可事實上她是棄信了。
弦聲婉轉淒迷,如意信手一曲《離殤》,彷彿回到了離開千疊樓的那一天,五指飛舞,指尖弦輕顫,小阮出若當心強劃的裂帛斷弦之聲,勝似哀號。
枯槁殘樹下,倚著敗黑色的樹幹,臉色微變的蘇嬤嬤很細緻,甚至細緻到了入微地步,去觀察如意簡簡單單的十指。
蘇嬤嬤說,這棵暴人庫裡唯一的樹,乃當年她種下的,這個當年,是二十年前的事。
如意跟蘇嬤嬤說過,這棵樹之所以如此,是樹根下有害蟲為禍,只要想辦法除去了土壤之下啃噬根系的害蟲,樹自然會恢復生機,暴人庫也不至於看起來如何荒蕪淒涼。
但當時蘇嬤嬤只是冷冷哼一下,說這暴人庫,根本不需要什麼生機。
殘破小阮不如千疊樓裡的好琴,《離殤》有一個複雜難彈的譜,只見如意兩手伸到阮腹面,以一種很奇異的指法去觸碰根根弦絲,捻彈抹擦,空中全是一個個虛影,似急雨打芭蕉,船槳擊燈影。半響,蘇嬤嬤眸子底下的精光越加盛。彈罷後蘇嬤嬤執起如意一雙手,摸數出上面大大小小的老繭。千疊樓裡有用於消除這些難看老繭的珍貴膏藥。樓裡教導琴藝的師傅也不怕徒弟留下一雙粗糙一點的手,如意手上的老繭留到她正式出師地那一天,就會被全部消去,換回光潔滑膩的肌膚。指腹,掌骨根處,蘇嬤嬤一眼就辨出這些老繭分佈在位置。雖然有些厚繭是如意製作金銀飾物做手藝的時候落下的,但很明顯,她一雙手上最厚最老的那些繭子,都是她彈琴留下,若也是懂琴藝之人,細心的話,甚至能透過如意地雙手一些關鍵處,多少猜出如意那獨特的指法。
然後蘇嬤嬤淡淡地問出了開頭這句話。
她問。樓主柳怡宴是個怎麼樣地人。
意料之中。如意被問到這個問題。
張了張嘴。猶豫好一會兒。把想湧出喉頭地各種讚美之詞全數又嚥回去當你太尊敬與仰慕一個人。你會現找不到任何一種形容去描述。既然形容不好。又何必去形容。大千世界裡。你知曉有這樣一個人。你畢生地努力。都不過為能站到她地身旁一個小小地位置上。
於是如意搖了搖頭。希望嬤嬤懂得她眼中地信仰。
「你師傅送你進宮來送死。身為樓主地不加以阻止。你還依舊尊敬這樣一位人。真是愚蠢。」蘇嬤嬤把元寶蠟燭擺好在面前。燃燒地紙屑。黑色地殘灰被火吹到半空。是今日從如意口中才知曉。再過幾天就是菊初南地忌日。可這元寶蠟燭卻是準備了十幾年。就等這一日似地。蘇嬤嬤面無表情地往火裡拋冥紙。宮中禁私自拜祭死去地人。但沒人會特意到暴人庫來看看。去找一個暴人庫將死之罪人地麻煩。要弄死暴人庫裡地人。對很多人來說。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但沒有利益地事情。宮中地人也懶得去做。
兩個後宮中最卑賤地宮人。沉默地跪下。膝蓋沾滿土壤。這樣光明正大地在祭拜故人。
蘇嬤嬤手邊的冥紙被分成完整的兩大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她先拿起一疊燒。讓如意也伸手來,給了如意一些。「知道自己地孩子被人這樣盲目地仰慕著。菊初南死得不冤,按她的性格,在九泉之下早笑得得意。」
彷彿想像到九泉之下那個絕世女子的那份天下我有的氣概,蘇嬤嬤語氣放柔了。
蘇嬤嬤在祭拜菊初南,如意她沉默一會兒,把白色的如意結從信封裡拿出來,放入火堆,看著它化成為飛灰,送給了泉下那位她不知道該恨還是該愛的人。
點點頭,蘇嬤嬤開始燒起另一疊雪白的冥紙,一片片。
「這些年只有我一個人祭拜死去的樨妃,現在多了一個你,還多了一個菊初南,泉下的樨妃總算不太孤獨。」
如意遞出去地手停在半空,蘇嬤嬤瞥一眼,伸出老手用力一拍,才讓怔的如意鬆開手中掐緊的快燃燒上手指來的冥紙。
原來蘇嬤嬤準備好的元寶蠟燭,不是為菊初南,而是為那一位傳說中的樨妃。
如意抿緊唇,貝齒緊咬在一起。
樨妃,菊初南,蘇嬤嬤,一個當今皇上最寵愛但紅艷薄命的妃子,一個京都教坊千疊樓曾經的樓主,一個暴人庫裡的帶罪宮人。
如意想過當年地菊初南是怎麼樣得罪瑞寧宮地皇后娘娘,蘇嬤嬤又是怎麼會認識一個宮外教坊裡的官妓,但萬萬想不到地是,裡面還會存在這樣一個人。
樨妃,念樨殿的主人。沒有她想像中的簡單。
「瑞寧宮的那一位生平最恨的人是菊初南,因為菊初南欺騙了她一次。僅此一次,她就對菊初南恨之入骨。」嘴邊冷笑不斷,蘇嬤嬤不肯叫皇后,只是左一聲瑞寧宮的那一位,右一句她,口中的不尊敬意味溢於言表,看來皇后娘娘在蘇嬤嬤眼中……不是個東西。「菊初南的每一句話都是魔障,有人愛之,有人恨之,瑞寧宮那一位吃齋念佛十幾年,聽到菊初南這三個字,還是會失態。神佛是什麼,神佛什麼也不是,你出自菊初南的樓,若你再騙她一次,她定然瘋,一如當年。」
沒想到蘇嬤嬤竟然輕描淡寫就說起當年的事情,如意細聽,越聽越腦子反應不過來。
「你今日所言是真?的確近的是菊初南的忌日?」半途,蘇嬤嬤口中突然蹦出幾字。
「胭脂句句屬實。」
如意本能迅地回答。
見如意的確不似欺瞞,蘇嬤嬤臉色又一變,「她也真的死了……」
如意這才現,蘇嬤嬤剛剛一番動作不過,竟不過是在試探,好似不甘心相信菊初南已經死去的樣子。
「我認識的菊初南總愛騙人,我以為……」蘇嬤嬤說話,頓一下,不欲說下去。
以為什麼?以為菊初南其實沒有死去,她不過是對自己的好朋友又開一次玩笑,下一刻就會掛著可惡的微笑出現在眼前,狡黠地笑道你也上當了。
幾十年過去了,菊初南的孩子都這般大,繼承了那個樓,菊初南就真的是……死了。
拜祭完後,收拾好殘留下來的東西,蘇嬤嬤對如意說道。
「我知道什麼信中的如意結,什麼生辰忌日,都不過是你這個丫頭為從我這老太婆口中探出點東西的借口而已,不過既然你沒有撒謊,就不怪你了。」
生辰,忌日,白色如意結,不過是如意為撬開蘇嬤嬤的口,所做的小技巧小手段,蘇嬤嬤看得透徹,心也變柔了。從被送進暴人庫那一刻開始,如意就為擺脫被動狀態而努力。這點無傷大雅的小計謀,比嬤嬤在宮中十幾件看到的聽到的,實在是微不能比,眼前的丫頭,雖然嬤嬤總愛罵她一聲蠢丫頭,但也明白,這丫頭不是蠢,只是不夠狠,不夠毒罷。
猶記當年她與菊初南,與樨妃三人,曾經為了如何在宮中尋得生存這樣的問題,爭吵過無數次。
不能慈悲,也不可以無情。
存在而無所適從,追憶而無可奈何,空虛而不知所終,都若浮雲流水,留要不得。
謀算人心以及爭鬥競逐,就當是遊戲吧,哭什麼,過一陣子,也就習慣了人這種卑鄙的東西,什麼都會習慣的。輕歎一聲,那個在你耳邊叫著小蘇小蘇,一直嚷嚷下輩子要當一棵無憂無慮的樹的女子分外冷峻地吐出她的答案,清淡如菊的微笑下面,埋藏著看透世事的冷漠與只屬於她自己的一份明瞭。
眼前的丫頭,不適合這個無情的後宮。
「蠢丫頭,你的師傅是誰?」不是沒懷疑過如意的身份,不相信菊初南的樓裡會出來一個這樣心軟慈悲的女孩,但看過如意後,蘇嬤嬤卻有了一種古怪的感覺,彷彿,彷彿是眼前的少女,與當年那個初初進宮來的菊姓女子重疊起來,好似光與影,花與鏡,相對又相似,誰是誰的化身,誰是誰的前世。
一個外剛內柔,一個外柔內剛,當年知曉菊初南最後下場的時候,嬤嬤還暗自嗟歎了很久很久,看著眼前的丫頭,她是否比當年女子堅強一些?
蘇嬤嬤很少好奇,但不禁有了想追問的**,除了菊初南,那樓中還有怎麼樣的一個人物,能教導出這種丫頭。
菊初南的孩子,算算今年也未滿二十五,生不出這般大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