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得古怪。
既然知道牙雕嬌貴,萬萬用不得這提花繡金線緞子,為何不一開始就提出此充分理據來,好把緞子它撤下去,反而要這樣偷偷摸摸,多此一舉抽取金線,這如此行事的丫頭實在叫人不好評價,何況在嬤嬤事後查問幾次,居然都尋不到本人來領了這功,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最多。
「蘇嬤嬤。」
暴人庫外,望盡後宮,綿延的春光周密而仔細地覆蓋住精緻殿院中的每一個角落,磚紅長長通道兩側,目光焦灼及之處,似有暗流詭譎,魑魅魍魎輩蟄伏。
「胭脂想請嬤嬤幫個忙。」
少女侷促不安地站在冷漠老婦面前。
知曉如意為求平安出宮,近日無緣無故輕易不會踏出那殿,蘇嬤嬤面無表情地放下手中木梭,目光從下往上把如意看一遍。
沒了胃口,懨懨地叫人撤下膳食,雍容華貴的婦人又不欲回寢室午睡,拿著一串圓潤白玉佛珠半寐,叫一旁宮女小心打著雀翎大扇。
大典在即,皇宮中事務也打點好了,前些日子殺雞儆猴處死了幾個憊怠的宮人,叫宮中人知道皇后娘娘對此次大典的重視,終稍稍止住了後宮中不正之風,那些新進宮的秀女們就是再愚鈍或急功,也明白現在不是她們能鬧事的時候。
殿中的佛心檀香,已經淡去了太多太多,瑞寧宮裊裊縈繞幽然冷峭的寒香,讓慈祥賢淑的皇后娘娘越走越遠,鬢邊的華也由清寧白霜,變為寒山凍枝,叫人不敢接近。
「娘娘,奴婢有事稟報。」
康嬤嬤進來。
「你說。麗景軒地姑姑……就是那賤人貼身婢女地後人?」
只聽了一半地話。皇后娘娘感到一陣胸悶。冷冷地打斷康嬤嬤。
「是地。娘娘。」為求穩健。康嬤嬤沒有妄自下斷論。只是細細把查得事實和那些覺可疑之處。與皇后娓娓道來。言辭謹慎。
「奴婢問過當年篩選宮女地少監。薇玲姑姑當年進宮。她上報地乃是假身份。奴婢也細心追查一下她地出生籍貫與親人。特意派人去查證。近日才求實地。這個薇玲地確就是當年地漏網之魚。」
看康嬤嬤呈上地證據。讀畢沉吟了一下。皇后娘娘臉色越不善。「還有此等事。」
話裡有淡淡悲意如曇花璀璨盛放,下一刻。便湮滅於塵世,空留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絲絲森然震悚。
康嬤嬤跪在殿前。
這要從那次華殿董美人抓走如意,薇玲姑姑施小計救人一命說起。
那次生死大劫。可以說是薇玲幫助如意渡過的,若不是薇玲掌握住皇后娘娘當時微妙的心情,當東窗事後第一時間跑到瑞寧宮來替如意「求罪」,否則如意的下場,還是未知之數。康嬤嬤那次見主子多年信佛善心起,居然選擇輕輕放過這卑微丫頭,雖然不敢有微言,也怕放虎歸山留後患,更厭惡的是大膽的賤婢薇玲靠小聰明利用了皇后娘娘。康嬤嬤決意翻查一下薇玲這個宮人資料。原意不過是她多心,為了求心安謹慎起見,才起了翻查的頭,結果最後,卻真的讓找出些許不尋常地地方來。
驚訝地尋疑點回溯多番查看,輔助皇后掌督四司的康嬤嬤不是能隨便糊弄的簡單人物,很快就查出了薇玲真正地身世,油然大驚之下,她馬上來稟報皇后。
「老奴你是以為。是某些人有心,把這個薇玲放進宮來,目的是對付本宮這個皇后?」
皇后娘娘以不太平心靜氣地口氣問道。
「回娘娘,奴婢不知,奴婢只是猜想,這個薇玲當年躲過了那次後宮大清洗,本已成功與她的婢女娘親逃出宮外,理應就宮外逍遙生活,一生不敢再踏進宮門才是。她卻千方百計隱瞞身世。冒險以宮女身份再回宮中,若說她毫無目的。奴婢是絕對不敢說信的。」康嬤嬤一臉擔憂地說道,「娘娘,這個薇玲姑姑潛伏在後宮多年,不知埋下根基多深,有多少黨羽,實在是一個巨大隱患。」
本來早就被皇太子和那些莫名的流言糾纏煩擾多時,先又聽聞此事,殿中倚坐著的皇后娘娘冷笑幾聲,動了火氣,什麼高華佛心都消磨光了,眸中染生狂亂。
「只要那個千疊樓一日還在,本宮就一日得不到安寧,那是她的樓,是那個賤人的樓,昨日有個綣胭脂樂子,今日就有個薇玲姑姑,那他日還會有無數個,好,好,好……」
皇后從牙縫裡吐出幾字,幾絲華亂垂,是恨極痛極了。
無論是薇玲還是「綣胭脂」,都不夠資格得到皇后地重視給當成對手,皇后認定的最痛恨的對手,從來只有一位。
「那個賤人,即使是死了,也決計要和本宮鬥下去!」
康嬤嬤見皇后越變得偏激,連忙說道。
「娘娘,娘娘,卑微的風天生就是失敗者,如何能吹垮蓊蔚蒼茫的森林,娘娘您是當今南江國的皇后,無人能及!」
「皇后?無人能及?」死寂,片刻後,皇后娘娘茫昧地說道,彷彿深陷天一種巨大的悲傷之中,保養雪白的纖指微微痙攣著,半響了,才忍住。
由於當年樂正氏與皇族的關係,皇后她幾乎一出生就已經被深地打上烙印,注定當這南江國地國母。比皇上年長兩歲,她深愛著當今皇上,此生的夫君,但她的所有付出努力都得不到一絲一毫應有的回報,皇上對她冷淡至極,如今就連她給予厚望,苦心教導的親生兒子,當今皇太子李靖皓,對她這個母后也是虛情假意,不盡不全。
夫君不仁不義,膝下太子對自己也不忠不孝,皇后心有深恨癡怨,十幾年伴佛燈也除不去這一份刻骨仇心,把全部責任推到了一個死人身上。
「那個賤人該死,」皇后娘娘陰森森地說道,「就是重來一次,本宮還是會做同樣選擇。」
「娘娘,為了娘娘您的地位與皇族樂正族兩族關係著想,這薇玲,和那樓的現在暴人庫的樂子一起處置掉才為上策,只要娘娘您下令,奴婢願為娘娘分憂。」
皇后她下令。
「你把那個樂子也給本宮查一下,」捻得串珠出叫人酸掉牙的聲音,皇后娘娘說道,「佛言人有輪迴報應,十幾年地姑息,有人要利用本宮地一時心軟,終養出今日的惡果,令人心寒地自作自受。也好,也好,本宮要看看,人都已經給本宮斗死了,那樓裡的餘孽,還能玩什麼花樣。」
「是,娘娘!」
給盯看了好一陣子,如意很不自在的樣子,把腳跟往後退幾寸,雙腳上的鞋子出沉重的聲響,悶悶的,如遠山一聲石塌,在粗糙宮磚表面上磨出淡淡的痕跡。
「嬤嬤,你能幫我把這送到宮外嗎?」
如意拿出薄薄一封信。
那殿妃子已經知曉了如意的身份,哪裡叫得人亂跑,萬一一天皇后來要人,如意又偷跑掉了,那可如何是好,聽聞如意就真的從華殿的董美人手中跑過一次,算是身有前科,妃子才不願因小小丫頭被皇后責罰,如意要出殿,定要得到妃子同意才可。
輕易不出來的如意到了暴人庫,不是為敘舊,雙手遞上一封信,這樣輕輕地說道,嬤嬤,你能幫我把這送到宮外嗎,語氣懇切,好似那薄薄的信,有了千鈞的重量。
蘇嬤嬤冷漠地瞥看一眼,說道:「這種事,本嬤嬤沒能力辦到。」
如意面露尷尬,咳一下。
「蠢丫頭你何不去求懷大人,何必捨近求遠,來求我這老婦。」
「胭脂不想招惹他。」
搖頭,如意不是笨蛋,自然不會跟蘇嬤嬤說自己不小心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太子伴讀懷瑞之現在安的是什麼心,一旦他確認她真的在那晚聽到了什麼實際內容,千般柔情驟然變冷血,一切都可能是假象。
千疊樓教她八大藝,教她如何去做一個完美的官妓,卻沒教她如何去相信一個男人的心。
蘇嬤嬤再問。「這信很重要,必須送出去,難道關係你性命?」
如意給問住了,犯難。
「不,這是……」
簡單小巧一隻純白色的如意結,長長的穗子漏出信封口外,給如意用手指又一絲絲捋回去。
「再過幾日是……樓主的生辰。」如意說道。
「……你送白喪之物給你的樓主?」蘇嬤嬤冷冷一哼,純白為喪色,如意在別人生辰送這結子,完全是大逆不道。
「樓主從來不過生辰。」
如意露出了個十分難看的笑容。
「樓主的生辰日,同時也是前代樓主菊初南的……忌日。」
蘇嬤嬤摩挲著手背,把指節磨得微微燙,那瑟瑟抖動的陳色寬袖,就成為了此時死氣堆沉的空間中惟一的鮮色。她瞇起雙眼,望著一片陰鬱的天空。
菊初南……
原來你已經離開了這麼久。
「丫頭,你跟我來。」
蘇嬤嬤固執地轉身,還是沒有接過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