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酉時?日落西山?已過飯口又過去了一個黃昏……
慘淡夕陽,已直入西山,天色早已漸漸地灰暗了下來。
成熟得已要過季了的串串飽滿、豐盈的葡萄,使勁的重壓著纖纖的枝頭。如果再不摘下來,幾乎就要成為來年的伊始了。
白漁者洪升,仍舊呆呆的坐在自家小院子裡的葡萄架下。
坎兒痛徹心底的哭聲,仍陣陣的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一聲聲、不停地,仿似一把把鋒利無比、寸寸連筋割肉的快刀,刺痛著他的靈魂深處!
早些時候,來到家裡的那幾個流氓無賴似地衙役官差。冷嘲熱諷的叫囂著,要他繳出五貫銅錢來,才能夠留下小坎兒。
他們卑劣、低能的獰笑聲,仍不斷地響徹這老人的耳畔。一聲聲、不斷地,彷彿蟒蛇、毒蠍一般的毒殺、侵蝕著這年過半百的老人內心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腦子很亂!
亂得,彷彿暴雨將至前夕,天頂如同電掣般的流雲層層滾動、那氣勢磅礡的過眼風雲。這個多年盲眼的老人,他的耳畔,此刻在嗡然的鳴叫著。
彷彿感覺自己,已經墮入了無底的深淵和迷霧之中。
好像是正孤零零的一個人,身處在怪石林立的深谷幽壑之間。看不清山崖絕壁到底會突然出現在何處,似乎一個沒留神,便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又彷彿腳踏在層層封凍的冰面!
處處小心,可還是幾乎注定的命運,將被冷撤透骨的冰雪淹沒在陰冷、黑暗的空間。如履薄冰般的,舉步維艱……
白漁者洪升此刻的情緒,顯得極度異常的茫然和低落…………
可究竟是什麼,使得這個一生正直、剛烈,坦蕩、勇敢而卻已是與世無爭的老人,如此的低落和無奈與無助?!
此刻的他,就好像一個溺水和迷路的人,茫然的找不到方向,憤懣而無可奈何……
前,盼不到去路;後,望不到來時……!!……
坎兒不知何時,已經漸漸停止了悲切的哭聲。她悄悄獨自的擦著眼淚,正默默地從地逐個的撿起了那些被爺爺盛怒之下,憤然扔掉了的果實。
可這孩子仍就是無法自控的,偶爾出一聲輕聲的哽咽、抽泣。
洪坎兒把那些被路邊陰溝邊的淤泥,污穢了的白薯和小茄子,小心的抱回自家的院子中。
用一塊洗的白的布巾,輕輕地擦拭著……
她哀傷的低著頭,輕聲的抽泣著,把那些稍微小一些的白薯抱進了他們爺孫倆人所居住的,那間低矮、潮濕的草房。
土灶爐火裡,火苗在泱泱的燃燒!
就像這孩子的眼淚、像故事裡,悲傷地小河,在撲簌簌的流淌。
坎兒呆呆的坐在土灶邊的小柴堆,淚痕未乾的小臉,神情黯然的凝望著爐膛裡,盈盈燃燒著的爐火。
她那雙原本明亮、生動的大眼睛,此刻卻是變得那樣的黯然無光、呆滯而毫無生氣。
爐膛裡,偶爾便會傳出一聲聲乾裂的木材,被燃燒枯竭之時,那種『辟辟啪啪』的脆響聲。
坎兒的瞳孔中,映出迷霧後面的重重爐火中的火苗。那盈盈的火苗,在她的眼中卻被淚痕的迷霧所籠罩。
大鐵鍋裡的水已經燒開了,開始不斷地從厚重寬大的鍋蓋裡,冒出騰騰的霧氣。那是水悶白薯,和小茄子的熱氣。這與這個本已很是飢餓了的孩子來說,吶味道本該是多麼的誘人吶……
可此時的小坎兒,卻彷彿已是毫無感覺!
不知為什麼,在這個尚未還是變冷的,秋天的傍晚。本已挨著土灶爐火那麼近的坎兒,此刻卻是週身都在微微的打著冷戰。
這孩子感覺自己,特別、特別的冷……
她蜷曲著雙膝,雙手緊緊地環抱著自己的膝蓋。兩排潔白的牙齒間,正在很是難以自控的,在微微的打著冷戰。
坎兒就這樣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
俗話說:老馬識途!
家裡的貓、狗,養的時間長了,也必通人性……
大黃狗旺財,這時候見小主人悲切哀傷的獨自坐在火爐旁。默默地抽泣,黯然的流淚。這只憨厚、忠誠的大黃狗,此刻又『沒皮沒臉』的,彷彿略帶著些自嘲和窘堪似地樣子,輕輕地搖著尾巴,假意看向別處的歪著脖子,輕輕地湊到了洪坎兒的身前。
見坎兒沒有再要打它鼻樑的意思,於是又稍稍靠近了些。它毛茸茸的身體,輕輕地靠在小坎兒的身體一側。還不時的用它那也顯得傷感般的眼,偷偷望一下小主人。
隔壁的鄰居家裡,周邊的矮牆之外,此時已經傳來了其他人家吃過晚飯,洗刷盤碗和向門外倒髒水,然後輕輕地關閉院子門的聲音。
偶爾還會有鄰人家的小孩子,跟自己的長輩、爹娘嬉笑、吵鬧的聲音傳來。
坎兒感覺自己的身子在簌簌的抖,她冷xom極了。雖然正靠近著火爐,可是卻彷彿正坐在一處寒冷的冰窖裡似的。
不但冷,她還痛。
坎兒感到自己的心很疼,疼得似乎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在不停的,一下一下的戳著她的心口。
洪坎兒緩緩地從臂彎裡抬起頭,滿是淚痕的眼,望著緊貼著自己趴伏在地的大黃狗。旺財似乎不忍多看的,瞅了她一眼,隨即又把頭轉向一邊。
「旺財嗚嗚」
坎兒低低的聲音抽泣著、從胸中和喉嚨深處哽咽著。她一下抱著了大黃狗的脖子,使勁的擁攬著。撲簌簌的淚水,再次無法遮擋的滾落。
大黃狗旺財真的很通人性,它見到小主人低低的哀聲哭泣。
此刻它望向小坎兒的眼中,竟也是現出十分憂傷的目光。它彷彿想用舌頭舔一舔她,安慰一下這可憐的小孩。遲疑間卻緩緩地低下了頭,低落的樣子,從喉嚨裡出一聲聲悲切的嗚咽……
大鐵鍋裡的白薯,已經煮熟了。
坎兒輕輕地抹著臉龐的淚痕,起身走向已冒出騰騰熱氣的爐灶邊。纖弱的身子,彷彿已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她探伸著弱小的手臂,吃力的掀起了厚重的木鍋蓋子,再用一面木板托盤,把從裡面逐個的撿出來。滾燙的白薯,燙的她不時的騰出手來,捏著自己的小耳垂。這是很快可以降溫的一個方法。當然,也是爺爺教給她的。
鍋裡的熱氣,蒸得她一張小臉泛起了紅暈。坎兒淚珠縈繞著的眼睛,更紅了……
本已是餓得前胸搭後背的旺財,不知為什麼,此刻卻彷彿對剛剛開鍋,騰騰冒出飯菜香味的爐灶處,並不感興趣。它仍舊彷彿無動於衷的趴伏在原地,偶爾抬眼望著坎兒的背影……
坎兒已經把盛好的白薯和小茄子,一層層的碼放在盤子裡。又從鍋邊,掀起一個個玉米烤餅子,放進另一個盤子裡,也擺在裡屋的破木桌。又在白薯面,緩緩地倒了些辣醬,撕了些小蔥葉兒。
這樣的伙食,對他們這爺孫兩個來說,簡直就是在『改善生活』!
「爺爺,吃飯了……」
此刻坎兒已輕輕地走到了仍舊呆呆的坐在葡萄樹下的洪升跟前,低低的聲音和老人說道。
可洪升似乎沒有反應,他的腦子仍就很亂,情緒簡直糟糕到了極點。
這可憐的孩子,就這樣跟著像我這樣的一個廢人,究竟是她的幸運還是悲哀吶?!這以後,叫我該怎麼辦?坎兒以後可怎麼辦?怎麼會這樣子……
洪升緩緩地正轉過臉,面向坎兒。卻仍微微的低著臉,神情黯然的側對著她。
坎兒因沒有去學,前時被爺爺責怪。又誤會她,偷了人家的東西而大雷霆。
在坎兒年少的記憶裡,這還是爺爺第一次對她脾氣。而且這一,竟是這麼的令她感到傷心。
洪升慢慢的歎了口氣,彷彿已經很久沒有呼吸了一般。他似乎終於從木訥中醒來,沙啞的聲音開口說道:「坎兒啊,你過來!」
可洪坎兒卻禁不住微微的退了下腳步,她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鳥,警惕而又淒涼。一雙仍然微紅的眼眸,望著白的老人洪升。
洪升似也感覺到了孩子的舉動,幽幽的歎惋,低聲的說道:「乖孩子,跟著爺爺,讓你受委屈了……」
「爺爺!」
小坎兒哇的哭了出來,她稚嫩的心田,在劇烈的震顫。頃刻間,雙眼中忽又湧出淚來。
她猶自的原地蹲下身子,把頭埋在膝蓋間,雙手抱著膝蓋。抽泣著、哽咽著,失聲的哭泣著。
她的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續:「爺爺坎兒對不住爺爺,我也知道爺、爺供我讀有多辛苦。坎兒不是、不想去學堂,只、是,只是……」
「不要說了!」洪升神情更加悲切,少頃淡淡的聲音道:「爺爺知道你的心裡苦……」
這盲眼的老人在重重的歎息:「難怪民間的土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家的孩子,就只配打洞!這話不無道理呀,這應該也是一種很是無奈的傳承……像我們這個階層的老百姓家的孩子,又能怎樣?!實在不想去學堂,那就別去了……」
可此刻的坎兒卻是哭得更傷心了,她的一隻手,正無意識的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哽咽道:「爺爺我、我其實也想和其他人家的小孩一起去讀,可、是……」
洪升陷入了人沉默!
是呀,難道這孩子願意一個人,像個離群的小鳥,本就弱小,無依無靠、又沒有夥伴的獨自飛行嗎?!!難道她幼小的內心裡,不正是有著千丈般的失落和痛苦嗎?!
良久的沉默,洪升緩緩地伸手,從懷裡取出了那個小布包。仔細的一層層的打開了小包,小心謹慎的取出了那枚午時候,從集市買回來的小鈴鐺。
他用指尖捻著那枚,已被他用細紅線穿好了的小鈴鐺,在臉側輕輕地搖了搖。
洪升的眉宇間,此刻竟彷彿舒展了很多。因為他再次聽到了那神奇的小鈴鐺所頃刻間出的,如同清泉流淌山谷間的悅耳鈴聲。
「坎兒,你看這是什麼?!」洪升輕輕地沉吟。
洪坎兒微微的抬起頭,淚痕未乾的眼中,忽然閃現出一絲神采。說話的聲音,仍因剛剛的哭泣,而帶著含糊不清的鼻音喃喃道:「是個小鈴鐺,這個鈴鐺真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