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瑛那一雙眼,像一條終日潛躲在深水封泥中的巨蟒,死一般的目光沒有一絲神采。那雙眼眨也不眨的望著,正冷漠無聲的,此刻已是更加虛弱低沉,斜倚在對面床榻的鄧艾。
鄧艾不再做聲,他像一座雕像似的靜臥在那裡。他那只正把按著水晶骷髏的手,此時也停止了指尖的輕撫。淡漠的停在那裡。
霍瑛略微高起的顴骨突出的臉,神情已變得有些森冷。竟隱隱的顯出一種,近似於挑戰般的神情。
他在等著鄧艾的回答……
「歷經這十幾年跌跌撞撞的研修,雖然我付出巨大、慘痛。卻也時至今日仍舊無法參透!可最近卻已也有進展……」鄧艾彷彿在自言自語,霍瑛卻根本沒聽明白他確切是在說什麼。
「正好,霍兄今日返還。我也驗證一下它的能量和強度!」這回,鄧艾是在和霍瑛講話了:「霍瑛,我記得,兩年前的你,還至多只能離開水不足一個時辰的時間。出了這個時間極限,你就會感到呼吸困難。現在,居然都可以半日無水了!實在可喜可賀……」鄧艾淺淺的望著他,彷彿一字一斟酌的說著話。可此刻他的眼神裡,卻隱含著一股密不透水般的審視!
他彷彿在掂量著霍瑛目前的功法,已達到了何等的『斤兩』;筋骨和意志,究竟已可以承載多大的範圍。
霍瑛沉沉道:「兩年來,我與楊寰隱居深山湖澤。霍某從小公子教授於我的那兩句心法入手,在我通靈狂蟒的修為苦研。不但目前已可半日離水,而且在其他方面,更是有了極為顯著地昇華!」
「哦?那麼,有多顯著……?!」
鄧艾輕輕把按著的那具幽藍色的骷髏水晶,此刻竟彷彿跟隨其意念般的,忽然在幽藍的深層,閃現出道道似電流般的光纖。出微微『絲絲』的聲響,驟然閃動。
「呃、這裡貌似尚且太小,不便展示……」霍瑛悠然低沉回道。
鄧艾的眼中,竟瞬間的閃出一股般的神采。他悠悠的說道:「無妨,全力使出來。」
霍瑛稍加思索,隨即轉頭望了眼身邊的楊寰。
楊寰仍舊低著頭,默默地站在那裡。此刻聞聽二人的對話,她彷彿有些擔憂的抬眼望了望霍瑛。仿似要開口說句什麼話似地,略一遲疑間,又閉了嘴唇。
霍瑛卻已不再看她。
隨即,這女人一股幽怨、祈求般的眼神望向鄧艾。鄧艾仍舊看起來那麼虛弱的斜倚在那裡,只微微的挑了下眉頭。
楊寰那雙穿著青布平底的,漁家女人布鞋子的腳。從這間如神殿般寂寞、幽深的臥房綠玉石板的地面,啟動著腳步。
排排亮窗,正午的陽光從窗外揮灑進來,濃烈、奪目。整間臥房的綠玉地面,被輝煌的陽光照射得,彷彿一處靜水無波的深潭。
此刻這女人彷彿就是踏在深潭的水面,那水面,倒映出了她曲線明晰、俏麗豐滿的身材。
甚至可能她自己其實不知道!也可能是因近年來的、她自己選擇的這種生活促使的已無暇知道了!
雖然楊寰的神情彷彿總是那麼冷漠,似乎已經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不敢興趣的樣子。
可是她的舉手投足間,不經意的便會把那種成熟的嫵媚、性感,那種幾乎可以導人犯罪般誘惑十足的魅力,在這個女人的身盡展無疑……
淡漠蕭索的神情,黯然傷感的目光。卻怎麼也無法掩蓋得住,這女人天生骨子裡多情的天性、如火般燃燒的性情。
楊寰默默地一個人走了開去,她走向十幾丈之外的,這間如跑馬場般臥房一端的一根石柱下。
就那樣呆呆的背朝著鄧艾和霍瑛兩個人,神情接近於空冥般的麻木。正面對著四尺寬的石柱。
就這樣面對著石柱,黯然的靜立著。微微的低下頭,彷彿正看著自己的腳尖。她彷彿已是置身事外,對於身後即將生的事情,她甚至連看都不想、或是不忍和不敢看……
繼而,楊寰又抬起頭,凝神的、直愣愣的望著石柱方的一道缺口!
那神情彷彿像個失戀的少女般的,正癡癡地望著頭頂石柱,那道昨夜許鈴和秦文來這裡,刺殺鄧艾時候。許鈴急旋的鐵鏈斬飛剃向鄧艾之時,留在石柱方的豁口,那道鉤痕……
她看得是那麼的仔細,彷彿正在看著自己身的一處多年無法癒合的傷口……
鄧艾的修長的手指,開始緩緩地撫摸著骷髏水晶圓滑的頭蓋。
霍瑛垂雙臂,石像般的站在那裡。此刻竟一滴、兩滴,仿似手心滲出的汗液,滴滴的水痕『啪嗒啪嗒』緩慢的開始從他攤開的指縫間,落下他身側的玉磚地面。
他們在默默地注視著對方,偌大的臥房中,空氣彷彿已經開始停滯。像是兩個荒莽山谷中生活的巨獸,在遼闊山谷下的平原相遇了……
霍瑛微微敞開衣領的長袍胸口處,臉龐和手掌、手腕露出皮膚的地方,此刻突然開始在層層變化著。
本已是無有幾分正常人膚色的皮膚,竟赫然生出了如同水澤巨鱷和大蟒蛇般的嘎達、突兀和層層壓碼的,仿似大魚的魚鱗和鱷魚皮一般的皮膚紋理,瞬間現出。
那樣子看去已不見其本來的嘴臉,簡直已只是一個人形站立,彪悍兇猛的怪物。
此時的鄧艾,仍就保持著他那個特有的姿勢,淡然、沉寂,靜靜地斜靠在床頭。目光淡然平靜的望著霍瑛此刻變幻的樣子。
卻有一浪浪無形森冷、卻又綿綿如冰川湧流而出的江水浪頭般,巨大神秘的能量,從他的身體向四周擴散開來。
霍瑛猛然像山野怪獸般的攤開兩臂,仰頭出一聲虎嘯似地怪吼!
一團粘糊糊、冷涔涔的迷霧,頃刻間從他蛇皮般的長袍身下湧出。他的長袍下身開口處的衣角,如迎風崖頂般瞬間蕩起。
這團粘糊糊的霧氣,正隱隱現出一條灰白色的蟒蛇幻影。似乎正圍繞著一棵大樹在緩慢攀升。
那團霧氣圍繞著他的身體蔓延,從腳下逐漸盤旋著向頭頂處升騰起來,螺紋般的層層移。
鄧艾凝沉的望著他,輕撫著xom那具水晶骷髏的手,漸漸停止了動作。
這一刻,他的餘光似淺望了一眼,那個一直背對著他們,黯然站立在一旁石柱下的女人楊寰。
那女人似乎已遠離了思想,空簜、麻木的矗立在角落,像個沒有了生息和靈魂的稻草人……
突然一聲山野怪獸的嘶吼聲傳來,霍瑛振臂吐納間,那條圍繞在霍瑛身體四周的白霧狂蟒,已從它身體頃刻間擴散出陰冷、血腥的氣息一**的湧出。
那蛇口中,向前探伸出兩根長約三尺,似鋼叉般雪亮的毒牙。身後的迷霧,彷彿瞬間激起的重重海浪。
獸吼聲陣陣,那大蟒猛然張開血盆大口,探伸出粗大血紅的捨芯。如一個浪尖峰頭般勢不可擋,呼嘯著從霍瑛的頭頂處如颶風般,撲向本已看似弱不禁風的鄧艾!
鮮紅的舌芯,探伸出近丈長。幾乎已經觸碰到了鄧艾的額頭。他的梢被撲噬而來的蟒蛇,勁風激盪得簌簌飄起。
鄧艾的整個身子,幾乎絲毫沒有半分的移動和閃躲。輕輕揮掌間,已瞬間激起身下的那枚幽藍色的水晶骷髏。
泛著籃彩的骷髏騰空直起!
那骷髏水晶,竟彷彿頃刻間具有了生命。瞬間從骷髏內,散出重重湛藍色的障氣、緩緩擴散開來。
另生出團團火影,在懸空的骷髏四周瞬間點燃。從那具骷髏的雙眼和腦海空靈處,瞬間激!
那驟然燃起的火焰,竟頃刻間幻化成三隻烈火中的火神鴉鳥!眨眼間已張口啄住狂蟒探伸過來的血紅的舌芯。
團團似爆破般的電閃、環雷般的火團急閃間。那三隻火鴉神鳥,竟將那只撲噬而來的狂蟒,眨眼間拖飛進那具水晶骷髏,猛然張開的口中。
粗比一人還寬的大蟒,竟然被那三隻火鴉,硬生生的拖拉著他的身體。仿似飛進了一個遙遠的山谷峽口一般,進入了骷髏的口中。
偌大的一條狂蟒,眨眼間,已是連頭帶尾的被拖拽進了那具,人頭般等同大小的水晶骷髏裡面去了!
又有一聲聲馬嘶聲響起!
不消片刻,居然又從那具懸騰在鄧艾頭頂方,那具水晶骷髏的雙眼中。噴射出兩道白色的光閃。
幻影光閃在前方匯聚,頃刻間幻化出一匹背生雙翅的白馬!
那飛馬成形的瞬間,已展開雙翅飛撲向對面,正挺身直立在平潔、光滑的玉磚地面的霍瑛。
霍瑛猛然爆喝一聲,凌空飛起!
他的雙臂,竟然頃刻間幻化成一對,仿似龜殼護甲般的手臂。揮動著齊齊迎向那匹白馬。
白馬空中擺出兩隻前踢,連環踏向迎的霍瑛。
「悾悾悾」鐵馬踏破冰河般的脆響聲爆燃響起!挺身射起的霍瑛,被瞬間踏下玉磚地面。腳踏磚板的瞬間,腳底地面碎玉的裂紋頃刻間生出、蔓延!
霍瑛振臂迎頂!白馬振翅再踏!
霍瑛的雙腿已頃刻間沒入玉磚地面之下,直至膝蓋。
霍瑛的面頰,如怪獸般的膚色,在頃刻間的閃爍變化著他原本的『人』的樣子和那怪獸般的樣子,在瞬間的、如同光閃般的來回轉化著……
在他頃刻間現出的『人』的面孔,已是大汗淋漓。很顯然,已經無力再抗拒了……
鄧艾忽然凝神抬手間,忽的張開手掌!
「啪」的一聲清響!那匹白馬,竟如光影般瞬間消失了。
霍瑛的樣子已經恢復了他本來的樣貌,他臉手臂的水獸皮膚,在漸漸地消退。
腳下的玉磚,已經尺尺的開裂出去,在他的身前幾丈有餘。
霍瑛的身形仍挺直的站在那裡,靜靜地、黯然的矗立在那裡。
可他的兩條腿卻在簇簇的顫抖著……半響,才開口說道:「鄧公子神術天外,霍瑛五體投地!」
說話間,霍瑛從地下,硬生生的一條一條,木訥的拔出了雙腿。碎玉的殘片,從他的衣褲漸落下來,『啪啦啦』的落得滿地都是。
此刻的鄧艾,已抬手重又戴起了他連袍的帽兜。把一張蒼白得接近失血的臉,罩在帽兜的陰影裡。
沒有人可以看清他的臉,霍瑛此時只能從那帽兜的陰影中,模糊地望見鄧艾臉型的輪廓。
鄧艾彷彿很是虛弱,他的肩頭在微微的起伏。
少頃,傳來鄧艾低聲的輕歎:「霍瑛功法果有提升,今時卻已是不同往日……」
霍瑛則似乎恢復的很快的樣子,他的眼睛重又恢復了蟒蛇般的低沉和狠毒。沉聲說道:「經過此番一遭,霍瑛更加確信!公子修為之術,定為異相天外之神法!請恕霍瑛直言,公子多年的怪病,貌似並非凡間疾症纏身。而應為公子體內的中氣洶湧如潮,正常人類的身體和筋骨,似已無法承受。即便像小公子這般之強悍、堅韌的人,也無法承受這體內如火山即將噴湧的氣流。不知、不知霍瑛說的可對?!」
鄧艾半響無語,良久才似在喃喃自語般說道:「法必有度,度必有其道!世間萬物,陰陽、矛盾必然匹配互補,本應該有其相對克制之法的……」
「霍瑛在荒野沼澤中長大,骨骼亦非常人筋骨。或許,或許可以多承受些,也未可知……」霍瑛試探似地說道:「鄧公子……」
鄧艾輕抬手掌,截止了霍瑛下面的話。
似在歎息般悠悠道:「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天星月,大地萬重。萬象無盡,相術無窮。世間萬物,相生相剋為千載不變之真諦。我所修之功法,應僅為此宗神功之一角而已。可是相剋之法,至今未能得到和研究出來。我無金剛不壞之體,自然無法承載,痛苦不堪!」
「而且冥冥中,此等天外炫術,其中奧妙幻化莫測。每個人機緣不同,宿命所指向的路逕自然也絕不等同。有時候,最滿足的時候,可能卻是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有些人,最快樂的時候,卻可能是生命和理想完結之時……霍瑛,我這麼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霍瑛似乎知道此時,才真正的感受到了問題的嚴重。
霍瑛思考著沉思半響,隨即沉聲回道:「霍瑛明白鄧公子的意思!但是,霍瑛若不是命大,天養活了我,怕是早已在很多年前,便已死在了沼澤荒野了。霍某做事,從來義無反顧,生死有命,絕不怨天尤人……」
鄧艾黯然的望向霍瑛道:「霍瑛,並非鄧某不捨再傳你一些!只是這人間之事,有時候得到的,卻不見得一定是福;而失去了的,也並非一定是禍……有時候,知道了,反不如不知的好;而有時候,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很多……」
此刻的霍瑛,他像一塊石刻般的站在那裡,他的眼中此刻已沒有了平日裡,蟒蛇眼睛般死寂般的無光,已經有了些許『神情』!
那就是「恐懼」……!!
那是一種突然冷澈全身,每一個毛孔般的蕭殺和森冷;那是一種對心中很久很久以來,所嚮往和憧憬的天堂,頃刻間卻突然轉換成了煉獄一般的恐慌……
似乎也直到此刻,那個一直一個人背對著他們。站在石柱下面的楊寰,才緩緩地轉回身來。
她傷感的望了望仍舊依躺在床的鄧艾,神情凝重的又祈求般的望向霍瑛。
這女人的手,在偷偷地、拚命地攥著、捏著自己的衣角。指甲已經鑲進了手掌間的肉皮裡,可是她卻彷彿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
此兒科鄧艾的聲音,低沉的也彷彿來自地域。
只凝神的沉聲問了一句:「霍瑛,你還是想嗎……?」
良久,霍瑛終於生澀的開口道:「我還是想試試……」他的神情,彷彿野獸一般的凶狠,被嗜血般的事件,重又激起了鬥志。
楊寰站在石柱邊,此刻幾乎癱軟在地了,她身體彷彿瞬間失去了平衡般的退靠在石柱,失魂的淚水撲簌簌的流了下來。她彷彿已經絕望了的,呆呆的看著身形筆直的霍瑛。
良久的沉默、遲遲的無語。
鄧艾、霍瑛、楊寰。
三個人,三個角度;三種心情、三個靈魂……
空簜如宮殿般的臥房,根根石柱間的空氣,此刻都彷彿已經凍結了。
他們三個人,就像冰雪封凍過後,那山野絕壁三具冰雪晶瑩的雕塑。一動不動的矗立在各自的位置。
「也罷!」鄧艾忽然沉聲說道:「既然霍兄執意求索,那麼,我就從你修為的驅獸心法,再把幾句心訣告訴給你聽!至於你能否承受,是福是禍,霍兄自己承擔。莫怨鄧艾沒有言明在前……」
霍瑛毒蛇般的眼中,此刻已是佈滿了血絲。聲音沙啞的說道:「多謝公子!」
而此刻正依靠著站在石柱旁的楊寰,終於默默無聲的、全身癱軟的堆坐在了石柱下方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