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北王府,庭院中,池塘畔,兩棵參天楊樹下,多了一個墳。
墳前的墓碑上,寫著「周陽錦之墓」。
顏瑞、顏夕、阿秀、尤金言、夏維,五人站在墳前。
都是大氣之人,便也沒有太多周章,將周陽錦草草葬了,便也就如此了。搞再大排場的葬禮,那也是給活人看的,死者永遠只是死者了。
這院子本來是顏夕平時最喜歡的,她時常在池塘畔看書、練武、下棋。如今她把周陽錦葬在這裡,大概是因為,她和周陽錦為數不多的幾次談話,都是在這裡說的。阿秀對她說:「小弟一定會喜歡這裡的。」
顏夕覺得自己沒挑錯地方。
阿秀在墳旁坐下,淚水一顆一顆地往下落,卻沒有哭出聲。顏夕蹲在她身旁,輕輕撫摸她的背,小聲安慰著。夏維一聲不吭,轉身走開,坐在池塘邊,脫掉鞋子襪子,把腳浸入清冷的水中。尤金言仰著頭,望著樹上開始凋落的葉子。顏瑞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說:「我要殺了高威。」
尤金言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這時夏維說:「你不能殺他。」
「為什麼?」顏瑞不解地問,「夏維,你不是讓他等死嗎?」
夏維無語,顏夕抬起頭來:「阿瑞,我也說過要殺他,但那是氣話,我們不能殺他。」
「為什麼?」顏瑞有些急了,「當時高威能輕鬆戰勝錦公子,但卻出重手殺了他!我一定要給錦公子報仇!」
尤金言將手放在顏瑞肩頭,說:「阿瑞,你殺了高威,錦公子就白死了。」
顏瑞愕然,他意識到,這裡面有隱情,他不知道,沒人告訴他。眼前的幾個人一定都知道,唯獨他一無所知。
「高威先生求見。」
一個下人前來通報。
說高威,高威就到。
顏瑞苦笑:「他好大膽子,還敢來這裡!讓他進來!」
曾經是顏英吉隨從的高威,鬼參營侍長高威,一拳殺死周陽錦的高威,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顏瑞怒火中燒,他想衝上去殺死高威,卻聽到阿秀平靜地說:「高先生過來上株香吧。」
高威走了過去,上香祭拜,然後便走到尤金言跟前,躬身說:「見過尤大人,在下冒然前來,還望大人不要怪罪。」
尤金言面色如常,說:「有沒有人跟蹤你?」
威說,「我想,待會兒我出去的時候,臉上應該掛些彩,這樣別人就會誤以為我是來嘲弄一個被我殺死的人,結果被打了。」頓了一頓,「當然,我確實是來嘲弄他的。」
「畜生!」
顏瑞大喝一聲,向高威劈出一掌。但高威輕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推開,說:「二公子想打在下,怕是還沒有這個資格。」
顏瑞覺,自己和高威的武功相差太多了。
顏夕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高威,不要以為我們不敢動你!」
高威面不改色,說:「夕小姐說得沒錯,我只不過是枚卒子,和墳下那個人一樣,他已經被棄掉了。我被棄掉,也是早晚的事情,但至少,不會是現在。」
高威的有恃無恐,讓顏瑞十分驚訝,他忽然冷靜下來,漸漸猜出了一些周陽錦的死因。在比武場上,周陽錦死在高威手下。高威是鬼參營的人。這兩點一定有聯繫。而且夏維他們都說不能殺高威,那麼,這裡面一定藏有一個龐大的計劃。只不過顏瑞很難憑空將這個計劃整理清晰。
「幾位,在下還有要事,嘲弄完死人,就該去辦事了,麻煩幾位趕緊動我幾拳,好讓我出去有說辭。不然我這樣大搖大擺進來,又完好無損地出去,怕是會讓人小瞧了北王家的人。當然這還是小事,要是讓人誤會我同情一個被我殺死的廢物,那可就麻煩了……」一向不多話的高威忽然滔滔不絕起來,而且說話極為難聽。
「*!你以為我真不敢扁你!」夏維抄起一塊池塘邊的磚頭,衝過來一下拍在高威頭上。
砰的一聲,磚頭碎了,高威的腦袋完好無損,腦門光滑珵亮,像塗了油似的。
「多謝!」高威鞠了一躬,轉身便走。夏維不依不饒地追在後面,又踢又打,嘴裡還罵罵咧咧,把高威攆出了院子。夏維的罵聲也隨之遠去。
尤金言苦笑:「兩個不會演戲的傢伙……」
不一會兒,夏維回來了,露出勝利的笑容,說:「哈哈,那小子被我打跑了。」見大家都嚴肅地看著他,他也不說話了,安靜地坐回池塘邊,對著水面愣神。
「他在想些什麼?」顏瑞望著夏維的背影,「或許雪香說的沒錯,他、父親、廣黎叔叔,他們是一樣的人,或許還有夕,還有尤叔叔……他們知道太多事情,卻不能說出來……」
尤金言走到顏瑞跟前,小聲說:「阿瑞,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兩人離開了院子。
※※※
「小姐,一個西洲人要見維公子。」
下人又來通報。
顏夕皺起眉毛,心想:「難道是雷昂?那個獨臂的傢伙,他來幹什麼?怎麼今天來的都是些討厭的人?」
「他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
夏維忽然說:「帶他進來。」
過了一會兒,雷昂走進了院子。雖然少了左臂,但他仍然滿臉傲氣,腰板聽得筆直,下巴微微上仰,再加上他本來就很高大,好像是用鼻孔看人似的,那樣子讓顏夕心頭不爽。雷昂也沒理顏夕,逕直走到夏維身後,喚道:「血腥維。」
夏維沒有回頭,拍拍身旁的草地:「坐下吧。」
雷昂整了整衣服,在夏維身旁坐下了。
兩個人小聲交談著,聲音在風中飄散,讓顏夕半句也聽不清。
「那人是誰?」阿秀來到顏夕旁邊問。
「和夏維認識的人……」顏夕想了想,又補充,「肯定不是好人。」
「維公子的朋友?」阿秀好奇地問。
「像朋友嗎?」顏夕驚訝地反問。
阿秀望著夏維和雷昂的背影,說:「不是朋友的話,會那樣坐下來聊天嗎?」
顏夕愕然。
逆光中,夏維和雷昂的背影越黯淡,光線無情地擦過輪廓,吞噬著兩個人的影子。確實,就像兩個好友正在聊天。
西洲、巴巴羅薩孤兒院、十歲的夏維、一夜間、一千八百三十六條人命……這些字眼又出現在顏夕的腦海中。
「他真的是血腥的夏維麼?」顏夕開始幻想,憑空猜想是女孩子的通病。她想像滿地屍骸,血流成河,到處是慘叫的聲音,驚恐的表情凝固在那些已經死亡的面孔上,一個魔王站在屍體堆成的小山上,那個魔王面目猙獰,手裡還提著一柄血淋淋的刀,那是一個孩子,或許鼻涕還沒擦乾淨,或許……還穿著開襠褲……
顏夕想不下去了。她實在不能將夏維和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聯繫在一起。
「秀姐姐,你說夏維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覺得呢?」
「不知道啊。」顏夕歎息著,「本來覺得他挺傻的,後來又覺得他很聰明,再後來又現他有很多秘密……實在說不出是好是壞。」
「夕,如果想解開秘密,最好的辦法,是去問知道秘密的人。」
「我怕,他不會告訴我……」
夏維和雷昂交談了好久。從背影看不出他們是什麼表情,也聽不見他們的語氣。或許他們真的在說秘密。最後,雷昂走了,一如既往的高傲,說走就走,像一陣風似的。
阿秀指著夏維,推了推顏夕,示意她過去,然後就獨自離開了院子。
顏夕猶豫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向夏維詢問秘密,她走了過去,坐在夏維旁邊,說:「笨蛋,想什麼呢?」
夏維好像沒聽到她的話,自言自語說:「我生在江南玉寧,五歲時大瘟疫,爹娘帶我逃難,半路失散了,我被一隊藩夷族商人帶到西洲……」
「等一下等一下。」阿秀沒想到夏維會直接開始講故事。
夏維笑著說:「你不是想瞭解我過去的事情嗎?我知道你懂摩京語,那天在皇宮,雷昂說的你都聽到了,現在一定想瞭解更多。對吧?」
「唉……」顏夕失落地歎了一聲,「以前我以為自己很聰明,但在你跟前,我覺得自己很傻。」
「我也有同感。」
「呸,快說你以前的事情。」
「哦,那一年我到了西洲,被曙光教會開辦的巴巴羅薩孤兒院收養,後來我才知道,我是被藩夷族的商人賣給孤兒院的,就像一件貨物。那時曙光教會一直在秘密搜羅小孩,購買、拐騙、搶奪,無所不用其極……」
夏維緩緩講述著。那段幼年時代鮮為人知、不堪回的經歷,即將由他親手揭開,悉數展示給顏夕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