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拎著火爐慢慢地出了大殿,景天帝望著走到跟前的微寶,小小的手細嫩如藕,微微低頭的時候胸前的長輕輕蕩漾,他習慣性地斜睨過去看,目光只管在她身上逡巡,竟忘了移開。
面上帶著一絲安靜,唇角是不為人知的一絲揚起,不知是想到什麼,神情間是小小的微妙的動人。
「皇上請用茶。」輕聲說,撤手,小心翼翼地又退回旁邊去。
若是還看,便需要扭回頭去了,景天帝冷哼一聲,收回目光,望著面前一盞茶,裊裊地散著幽幽香氣,忍不住有些口乾舌燥,舉手拿起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咕嘟一聲,回味猶甘,望著手上空空杯子,才覺得方纔的動作有些突兀,不由地又想冷哼,微微轉頭,眼角餘光瞟到那站在身後旁邊的小小身影,又覺得氣悶,手指捏緊茶杯,忍不住竟咬了咬牙,聽到磨牙的聲音,才轉回頭來。
目光所及,大殿門口,那兩個抬著火爐的小太監正邁步出門
心底有一口氣憋著,他是皇帝,他不痛快,自然不能叫他人痛快。
於是冷笑,出聲:「小寶,昭王走了有大半月了吧。」
微寶站在他的身後,望著帝王孤單威嚴背影,正在胡思亂想崔護辰有沒有找到小皇子,忽然聽到皇帝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不知怎麼回答,半天後支支唔唔說:「是……回皇上,好像是的。」
他越單刀直入肆無忌憚,長眉一挑又問:「那你可想念昭
微寶眨了眨眼,坦然回答:「是的,皇上。」的確是想念他,恨不得一開始就跟著他走了。
可惜。輕聲一歎。
而皇帝的耳朵何其靈敏。
笑,嘴角玩味地笑了,「朕知道,好似昭王也很想念你哪。」
「是嗎?」微寶一驚,聽皇帝的口吻,倒好似知道了什麼一樣。不由地抬頭,望向他,遲疑地問,「皇上怎麼知道?」
皇上回頭,雙目閃爍,邪魅一笑:「因為朕剛見過。」
「王爺回來了?」她心頭一喜,莫名地很高興,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片清澈。
皇帝一呆,忽地竟有種荒謬地錯覺。這麼清澈的眼睛好似晴空一樣,底色,隱隱地帶著古怪的晶瑩的藍。
藍?
錯覺嗎?皺眉。
而她是這麼驚喜。
「方纔的爐子你可見到了吧?」他強迫自己收回視線。
搖頭,忽然話鋒一轉。
「爐子?」她不明白。
「那爐子裡面承著得,可是昭王的一片心啊。」他輕描淡寫地。不動聲色看她反應。
微寶不明白。怔怔地同他目光相對。
殿內分外寂靜,週遭渾然無聲,皇帝望了她一會兒,看著她神色怔怔地,一會便轉回頭來,繼續翻看桌上的籍奏折。好像很悠閒,動作不緊不慢的,出紙張掀動的細微聲響。
耳朵卻豎起來,聽身後人的動靜。
怎地她不說話?
莫非是他表達的太含糊,她不明白?
那要不要挑明了說?
實在好奇她的反應,是憤怒,是傷心,還是……
這麼卑微的小女子……
究竟會怎樣?
或者懾於他的皇威,絲毫都不敢作。忍氣吞聲下去。然後的然後,如後宮千千萬萬女子一樣。臣服他地威嚴之下。
美夢做到極至。
卻忽然聽到輕悄的腳步聲響起,皇帝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望見眼底一抹小巧的影子,急急地向外跑去。
這麼笨拙的姿勢。
長長的裙擺拖在地上,她跑地太快,裙擺絆住了腳,身子踉蹌地向前,皇帝地雙眉一皺心一驚,眼睜睜望著那小小的身子無法阻擋地栽倒地上,膝蓋先著地,而後是頭,皇帝的心微微地痛,彷彿聽到了雙膝撞地出的悶響,以及她從喉嚨裡出了一聲低低的呼痛聲音。
皇帝霍地從龍椅上站起身來,腳步移動,卻忽然又停住。
微寶疼得雙眉都擰在一起,小臉慘白,手在地上無力地抓了兩下,終於勉強按著地面,重新爬起身來,忍著痛,緊緊地捏著裙擺,邁步匆忙衝出了大殿門
搖搖擺擺瀟灑而行,正順著走廊向著大殿方向而來想面君的崔護辰一怔。
他望見不遠處,文博殿門口閃出一個小小身影。
她慌裡慌張地,提著裙裾站住腳,微微地左右看了一眼,才向著他地方向,急急地跑了過來。
他有點驚訝,望著她驚慌失措跑著的樣子,心底卻有點好笑,忍不住臉上掛上一絲笑容,卻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向前走。
微寶氣喘吁吁,望向崔護辰身後。
那兩個小太監提著爐子,已經過了他身畔。
她急得眼淚都流出來,隨著動作灑落空中。
崔護辰眼睜睜看她跑到跟前,忍不住微微放慢了腳步,見她好似有十分著急的事一樣,心頭一動。
微寶看他擋在跟前,向著他旁邊邁出一步,沒想到崔護辰也正向著她的身邊斜出一步,她剎不住腳,一頭撞上了他胸口。
崔護辰覺得胸口一重,卻聽得胸前的人也痛的叫了一聲,竟似要哭出來的聲音,一驚之下,伸手握住她的雙肩,低頭去看。
「啊……」
微寶抽了抽鼻子,嘶嘶地吸著冷氣,鼻子酸地無以復加,眼淚迅彙集,自眼睛裡墜落。
方才在大殿內撞傷地頭又撞到他胸口,痛上加痛,此刻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你怎麼了?」崔護辰察覺不妥。急忙問。
微寶感覺他的手握著自己地肩,抽了一下鼻子,來不及看他,哭道:「你讓開!」
還是這般不知禮貌。崔護辰皺了皺眉,換了平時,早就袖手遠遠地躲開。現在見她這般反常,不似先前憊懶的樣子,心底猶豫了一下,一時不能放手。
低頭好好地看她的樣子。
微寶見他不放手,使勁一掙扎,將他地雙肩掙開,一扭身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便就在這瞬間,崔護辰目光一動,她跑的急風吹過來,拂開她的細碎流海。崔護辰一眼望見她額頭上青腫起來,好一個大包,紅彤彤的亮晶晶的,觸目驚心,忍不住心顫。
「你這是……」他伸手。試探著想去摸一下。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微寶卻聽也聽不到,焦急地向前只管跑過去。
他的手指只管落空,寂寞地在空中一點,收回來。
略略一怔,猶豫了下,便跟在她身後追了上去。
「等一下!等一下!」微寶邊跑邊叫著。
那兩個提著爐子地小太監聽得喚聲。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住了腳,回頭好奇來看。
微寶衝過去,那兩個小太監剛要開口問,微寶低頭,望著他們兩個提著的爐子,眼睛裡的淚劈里啪啦落下來。
小太監見狀,互相對視一眼,將爐子放下。
微寶蹲下身子。伸手向著爐子裡探去。
「小寶姑娘。還熱呢。」旁邊的小太監忍不住出聲。
另外一個亦說:「是啊小心,底下還有炭的。」
微寶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置若罔聞的,伸手,小心翼翼地撿起頂上那一張看似還完整的信的灰燼,然而剛一抬起,那紙灰便脆弱地碎成了片片,被風一吹,無奈地飄散開去。
微寶急得叫了一聲,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了灰燼,她眨了眨眼睛,眼淚滿臉,望著爐子,伸手過去在爐中掏起來。
「嘶……」呼痛,撤手,卻又重探回去。
「小寶姑娘!有炭的!」小太監一驚,急忙叫。
微寶伸手在爐中掏了兩把,卻再找不到完整的灰燼,連殘存地信箋的碎片都沒有,她心痛如絞,方才皇帝說起的時候,她才想到,那些在爐子中燃燒的東西是什麼,怪不得會那麼難受,因為有王爺的心在裡面燒著,一剎那忘記了所有,想找到他,哪怕是一絲灰燼也要親眼看到。
然而此時望見這滿爐子地灰,忽然想到,這麼多日子來,他竟寫了這麼多地信,可見是想她想的狠了,可惜她竟沒緣看到,全部都被燒光了,皇帝,怎麼能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這是幹什麼!」旁邊一聲冷喝,有人伸手,捉住了她的雙手,強行將她的手從爐中拉出來,放在眼底看。
細嫩的手指頭上,滿是灰燼,灰燼之下,是灼傷的痕跡。
「你……真是冒失!」崔護辰皺著眉,怒道,「這裡有什麼了不起地東西,值得你這般,會傷了自己的知不知道?」
微寶哽咽著,聽到他的聲音,眼睛望著指頭上的灰燼,目光一轉望著爐子中的紙灰,一剎那忍也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掉落,打在滿是灰燼的手上,沖掉了灰,露出被燙傷的紅包。
崔護辰搖了搖頭,轉頭問小太監:「這裡是什麼?」
「是……」小太監對視一眼,才畏懼說,「是些信件……」
「什麼信?」崔護辰心頭一動,對她這麼重要?
小太監們卻不再回答,只是求饒般看他。
崔護辰略一沉吟,他們是從文博殿出來的……莫非此事……
揮手,示意兩人撤下,他們才如遇大赦,鞠躬離開。
「是什麼信?」轉頭,望著淚落如雨的她,輕聲問。
握著她這麼軟地小手,傷痕纍纍地,回想她方才不顧一切的樣子,心底倒是料到了幾分,只是不能確信。
「是王爺……」微寶抽噎說,「是王爺寄給我地、現在、現在都沒了!」她望著手上的紙灰,「哇」地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崔護辰暗暗歎了一聲,伸手拍拍她的肩,輕聲安慰:「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忽然心頭一震,雙目抬起看向遠處,在文博殿門口,傲然站著一個卓爾不凡的影子,正是負手冷望過來的皇帝。
「燒信」事件生之後,皇帝覺得有些東西……隱隱變了。
當時他一時沒忍住,狠狠出了一口氣,然而心底卻又覺得不爽起來。
看著她彷彿瘋了一樣,不顧禮節衝出去,後來他終究忍不住,踱步出門看,卻又看到她傻了似的在爐子中找,心底又狠狠一疼,那爐中的炭火還沒熄滅啊,她這是不要命了麼?
這臭丫頭,偏這麼古怪倔強!
他限制著她,她出不了宮,他又吩咐叫她跟在他身邊,哪裡也不許去,她只好守著他,他是君,她是奴婢,還真的能反了天去?
只是……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有些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了。
她事情照做,駕照辦,晚上也跟著值夜,循規蹈矩有條不紊,一切做的是越來越得心應手,也越來越合他心意,比任何一個女官都合他心意。
只不過……
他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感覺她已經馴順了。聽話了,懂事了。他自然該高興的。
然而……
有一晚上,睜大眼睛睡不著,忽然想通了一件事,猛地從床上爬起來。
想到了事情的癥結。
也知道哪裡不對了。
她的不對,正是因為她此刻太馴順,聽話,懂事了。
以前她常常會犯錯,有些小小的迷糊,惹出種種禍事,然而現在不曾。
她是太循規蹈矩不差分毫了。
皇帝披衣,下了龍床。
他記得不錯的話,今夜是她值夜的。
他想起多天以前那個靠著柱子睡覺,還做了噩夢的她,心底懷著一絲飄渺的希望,莫名其妙的希望,想再看看她睡著的傻樣子。
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