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日上午,皇上的車駕浩浩蕩蕩地行駛在城北的宮道上.沒有人知道,這次在武帳崗為二王舉行的送別儀式,暗藏著殺機。
車駕很快就到達了武帳崗,諸皇子的儀仗隊也都按時到達。
劉義隆先讓十五歲的四皇子南平王劉鑠進入車駕,然後以南豫州任重,是南北要衝等話語來對他叮囑再三,接著又以自己當年十四歲出鎮荊州為例,告誡他在鎮應當勤儉治政,多多徵求佐吏的意見,若遇急務難以治理,則應多多稟報朝廷,等等。劉鑠一面專心聽著,一面不斷地點頭應承。隨後,劉義隆又把輔佐劉鑠的僚佐叫到跟前,一一吩咐,又以三皇子武陵王劉駿出鎮襄陽為例,誇讚他的僚佐沈慶之、柳元景等如何協理政務,主佐之間如何和諧。最後,他再次叮囑他們此次出鎮對來日北伐的意義所在。劉鑠和他的僚佐聽了,都一一牢記在心。
劉鑠和他的僚佐暫時離開了車駕以後,劉義隆也下了車,向停在另一邊的衡陽王義季的儀仗隊走去。
衡陽王已經恭迎在安車旁——安車,又叫青蓋車,朱斑輪,青蓋,諸王所乘。看到了衡陽王,劉義隆百感交集,但還未到他的跟前,就見他一陣劇烈的咳嗽,隨後就見他捂著瘦弱的胸蹲下身子,臉憋得通紅。劉義隆皺了皺眉,輕歎一聲,原本打算一一叮囑的話語,一時全無。劉義隆走上前,親自把他扶起來,然後又擁著他走進安車,只是告誡他要以身體為重,同時叮囑僚佐們以後要多多辛勞,州、府事務若有緊急,則應馳告朝廷。
就在劉義隆和僚佐們一一敘說的時候,那些恭候著的皇子們早已不耐煩了。日頭早已高昇,飢腸早已轆轆。傳詔昨日的話語莫非有誤?他們都在四處打探著那準備好了的美味佳餚現在何處。
過來片刻,打探的結果終於有了:馬上就好!
「馬上就好」像一針強心劑,讓皇子們立即就有了精神。他們彷彿已經聞到了那些美食的香味。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馬上就好」,仍沒有好。
下一個時辰又過去了,皇上還在和侍臣們敘談著,好像毫無飢餓之感。
「馬上就好」,好了沒有?
皇子們原先還在相互問候、閒敘,說說笑笑,走走看看;現在快接近日中了,早就說「馬上就好」的美食還不知在哪裡,他們個個都回到了自己的車內。有些小皇子已經虛弱到了坐立不住,就索性斜躺在車裡,臉色虛白,汗水滲在額角,雖然這不是應該流汗的季節。
日中了。皇上這才下令讓諸皇子及隨行的官員們進入行宮舉行祖道儀式。
祖道儀式結束了,餐飲還沒有開始,劉義隆環顧四周的皇子們,只見他們一個個如病雞似的,就對他們說:
「你等自幼生長在富貴之中,從不知百姓稼穡之艱難。」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垂下了頭,「今日特意延遲餐飲,就是要你等知道世間有饑苦。這樣你們才會知道將來應該以節儉待物!」
短短幾句話,說得皇子們面面相覷:讓大家大餓一場,原來裡面有這樣一篇大文章!
待一道道美味上來,皇子們一個個嚥著口水,急不可待。這可真是他們從未有過的體驗!
席間,皇子以及他們的僚佐都在饕餮大嚼。范曄環顧四周,他看到了手握劍鞘的隊主許曜,許曜也看著他,好像在等待著他的信號;范曄又看看另一些侍衛,他們都披掛整齊,站立在稍遠的地方,但明顯地表露出他們都處在放鬆的狀態。劉宋建立二十多年以來,皇上和皇子們從未出現過安全方面的意外,侍衛只需跟從即可,那些佩帶的武器就像木製的擺設,除了狩獵,從未用它們擊斬過什麼,天下太平嘛!皇子們在大嚼著,侍衛們也都飢腸轆轆了,他們只巴望著輪換的衛士快點來替換自己。因此,現在動手,他們的戰鬥力幾近於零;況且許曜只需上前幾步,他就可以在沒有人反應過來的情況下結束一切。
可是……范曄放下手中噴香的牛排。此時,他並無一點飢餓的感覺。
范曄放下牛排的時候,許曜不自覺地握緊了劍鞘,等著他的信號;徐湛之雖然拿著牛排像其他人一樣在咀嚼著,但口中含著的牛肉老半天也沒有能吞嚥下去,他的動作顯然遲緩多了。
今天的祖道,皇上把重心放在教育皇子身上,氣氛有些凝重,又因衡陽王病弱,皇上的情緒也不高,像往日那樣,皇上舞,再要范曄彈一支琵琶新曲來助興的場面看來是不會有了,那麼,事先約定的摔琵琶作為信號的場景也就不能出現了。
許曜越是看著范曄,范曄的思緒就越是紛亂。
許曜只要上前幾步,刀起頭落,這是容易做到的,可是以後的局勢如何控制?諸王各有衛隊,而皇上的衛隊中能有幾人與許曜同心?許曜又聯絡了多少同伴?一旦事許曜會不會是孤軍奮戰?自己雖是負責禁軍的統帥,但並不負責具體事務,確切點說,自己只是名義上的統帥。現在二王出藩,眾多武將也都陪同在側……況且六皇弟義宣在荊州,三皇子劉駿在雍州,六皇子劉誕在京口,他們都手握重兵,另外宗室還有多人也都握有重兵,把持著國家的要津。而所謂臧質的軍隊又在哪裡?徐湛之的丹陽文武又能起何作用?彭城王遠在豫章,身邊幾個僕役似的弱卒又能成就何事?
這時候,坐在另一側的徐湛之乾咳一聲,范曄不自覺地尋聲望去,又是一個四目對視。范曄再一次低下了頭。
除掉皇上,再立彭城王,這可都是劉家的事……徐湛之這樣的貴公子,是皇上所敬重的長公主的愛子,一向驕奢不法,數年前與劉湛等人合謀準備擁立彭城王,諸多參與者輕則流放重則斬甚或株連親族,而他最終卻如無事人一樣。至於一心求富貴的孔氏兄弟,他們原就是賭徒,在人生的舞台上,他們也是賭徒性格,是生是死,彼此無異。自己犯得上去為別人家的事而冒自家百口不保的風險嗎?
「詹事,不餓嗎?」劉義隆擦擦手,問漫不經心的范曄。
正在沉思中的范曄聽了皇上的話,一緊張,不小心就把果盤裡的一隻蘋果碰落掉地,那只蘋果一直滾到了許曜的腳下。那滾落的蘋果讓許曜一陣緊張,他緊盯著范曄,心中砰砰地跳,隨之劍已經微微拔出了鞘。但他沒有輕舉妄動,他仍直愣愣地盯著范曄,希望范曄能給自己一個明確的信號,因為事前約定,若摔琵琶不成,就以推翻果盤落地為信號。
可是現在滾落一隻蘋果,這算什麼?
范曄更覺緊張,以至於有些慌亂,他甚至忘了去回答皇上的問話,就只顧將那果盤往几案的中央挪了挪,好像生怕它不小心滑落下去。
推下去,大事就了。范曄再次拿起牛排。大事一,自己會不會在頃刻間被剁成肉泥?家中百口呢?還有愛妾曉舞……他的腦海裡閃過曉舞可愛的身影。自己已經是位至三品的左衛將軍兼太子詹事,官位雖未至極限,但皇上視己如左右手,是古所謂的股肱之臣。他人如孔熙先之流欲行此事尚可理解,己若為此,世人將何以看待?會不會成千古笑柄?再說,自己與徐湛之不同,與孔熙先、許曜更不同。自晉氏江左以來,建康這塊所謂虎踞龍盤之地,歷經王敦、蘇峻、祖約以及桓氏父子的陰謀篡逆,他們雖然都曾擁重兵,懷異心,但結果無一不以失敗告終。更何況,自己只不過是一介文弱書生,這和手握重兵的諸人相比又如何?如今在這太平之世,自己能操持琵琶揮舞天下嗎?在宣城的時候,自己刪定創作的《後漢書》已成九十卷紀傳,尚缺數篇志及自敘傳一篇。今人都貴古賤今。當然,他們大都還不曾見過自己的《後漢書》,如果他們見過了,還會像現在這樣看重《東觀漢紀》嗎?在己所作《後漢書》中,自《循吏傳》以下及《六夷傳》諸序論,筆勢縱放,是己得意之作,不下於今人所推崇的賈誼《過秦論》,和班固相比,何止毫不遜色而已!世人見了當稱讚其為天下奇作。待將來盡搜前漢相關史料,然後因事**,寫全諸志,以正一代得失。此書一出,又何止是取代《東觀漢紀》而已!……眼下這事,若不成,完成《後漢書》剩餘部分的願望將成泡影,而一部殘缺的史書又如何得以流行呢!尤其是自敘傳一篇,當追述祖上功德,因為范氏世代清通,若至己名節不保,豈不愧對先人?
徐湛之再一次乾咳一聲,同時轉頭看著范曄;
許曜再一次用手緊握劍柄,等待著范曄出信號。
范曄低下頭望著手中的牛排,不敢和他們目光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