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來,原先設在謝家、孔家的賭局,漸漸就遷移到了范府.差別只在於,人數增多了,參賭者的品位也提高了:不再只局限於孔氏、謝氏兄弟以及廣州人周靈甫、僧人法略等,現在多了侍中兼太子右率蕭思話以及冠軍將軍兼丹陽尹徐湛之等范曄所親近的人。當然,差別還在於,現在的賭局變得更精彩了。
又是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在府深似海的范宅的一間內室裡,聚集著主人和蕭思話、徐湛之、謝氏兄弟、孔氏兄弟,以及廣州人周靈甫、僧人法略等人。此時,賭注越下越大,賭局也隨之越精彩。
徐湛之一擲,無采。他知道輸定了,退到一邊,等著別人的結果。
謝約一擲,也無采。他面如死灰。十萬錢!這麼大的賭注,可不是他能輸得起的。他不能像徐童(徐湛之的小名)那樣若無其事。他的額角沁出了汗珠,心中「砰砰」地跳著,眼睛緊盯著後面的擲者,心中在詛咒著,希望他們也和自己一樣,或者最多只得個「犢」,要是「白」當然更好。
其後諸人,或白,或無采,只有蕭思話得了個犢,無憂無喜。
輪到范曄了。和孔熙先賭,他總是贏,偶爾輸,也是小數目,他想今天大概也會一樣。也許是有了多次贏得勝采作物質的和心理的基礎,但見他不緊不慢地把五木一一撿起來握在手中,然後在眾人屏息注視下,舉重若輕地把五子擲入盆中,結果出了前面所有人:四黑一白,得雉!
俗話說「賭博場上無父子」,這話一點不假。范曄見如此勝采,也不顧是個長輩,也不顧是個朝中三品大員,就得意地提起下裳繞桌而行,還邊走邊對著眾人說:「不是不能盧,不必為盧!有雉,足矣!」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全不顧外甥謝約的垂頭喪氣。
「還有謝綜和孔熙先呢!」蕭思話頗有些不服氣,提醒范曄。
輪到了謝綜。謝綜一擲,也是個大霉頭:和他弟弟一樣,無采!
「臭手!臭手!」謝綜一頭跑到庭院中的井旁池內去使勁地搓洗雙手。這一局死定了,只有把臭手洗一洗,洗去了霉頭,或許還可以在後面扳回老本。
賭場裡只能有主子和一個貼身侍從,他人不得入內。謝綜一到池邊,外面那些隨從就立即圍攏過來,探問裡面的戰況。有人關心勝負,是因主子勝了,或可得幾個賞錢;有人並不巴望得幾個賞錢,他們只是關心勝負,他們只在意賭局本身,有不相干的人從裡面出來,他們也會追問誰勝誰負,他們樂於聽聞局中的精彩片段——過了很久,他們在私下裡還會品味著某次某局中誰誰誰大勝或大敗的細節,他們是熱心於賭的人。在主子不知的時候,他們也偷偷設局,只是賭注很小而已。主子們所設的賭注總是讓他們咋舌的,但他們只是奴才,他們是侍奉主子的,就像主子坐車他們駕車,主子乘著牛或馬,他們只是牽著牛或馬。當然還有人關心戰局的進程,因為困了,所以只希望主子早點完局自己好回去睡覺。
謝綜走進去時,孔熙先已經把五木一一收攏好放在自己的面前。他是這個行當的高手,但他一般不在他人面前顯山露水。此刻,是贏還是輸呢?他猶豫著。
「孔員外,露一手!」謝綜邊往身上擦著手上的水,邊對著孔熙先叫喚著,彷彿孔熙先贏了就可以為他出口惡氣。
但這「孔員外」的叫聲在孔熙先聽來卻比往日顯得更加刺耳。在這些高官面前叫他「孔員外」,與罵他何異!但他又的確只是個「員外」。他此刻也不能計較那麼多了。謝綜也是自己厚結的人,沒有他,自己又怎麼能有機會和范大人相聚一室呢?
孔熙先屏息凝神一擲,五子在盤中急旋轉著。第一個子,黑色;第二、第三個子又是黑色。范曄也不再繞行,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一室鴉雀無聲。謝約歪著嘴看著,只恨自己沒有這樣的手氣。在眾人的屏息等待中,第四個子旋轉得越來越慢,隨即停下來,又是一個黑色!有人出驚愕的叫聲,這時孔熙先才冷靜下來。不能逞一時之氣,否則將前功盡棄:范大人是期待著贏這一局的,不論是從錢財上,還是從面子上。不過只是幾十萬錢的事,自己已經付出的,也遠不止於這個數。若為這區區幾十萬錢而惱了范大人,那可真是昏了頭了!
現在不是想辦法去贏,而是想辦法讓它不能成為黑色。孔熙先俯下身子看那旋轉的子兒,也不管眾人的吆喝,就瞅準機會在桌面上輕擊一掌,那子兒立即停了下來,白色!
范大人這才舒了口氣。
那一晚,孔熙先又輸了六十萬錢。
就這樣輸著輸著,孔熙先就成了范府的座上客。成了座上客的孔熙先常常和范曄談古論今,而他一向就長於辭辯,大有古代說客之遺風;范曄每每為其折服,欣賞其辭章縱橫,認為眾人莫及。既與范曄交往日密,情好異常,在私下裡談及時政,見范曄時有不滿,孔熙先就漸漸表露了心跡:
「彭城王英武聰敏,人神所歸,如今卻被貶謫豫章,天下共憤。熙先受先君遺命,願以死報彭城王救父之大德。近觀人情****動,又見天文錯亂,這正是時運所至,也是志士建功的良機,萬不可失!若能順應天人之心,廣結英豪之士,內外相應,事於肘腋之下,然後誅除異己,奉戴明聖,號令天下,誰敢不從!熙先憑七尺之軀,三寸之舌,立功立事以歸之於詹事,詹事以為如何?」
聽了孔熙先的一席話,范曄驚愕得愣在那裡。
孔熙先見其無言,又接著說:
「漢之賈誼,年少才高,至忠之臣,一年之中升至太中大夫,天子將以之為公卿,於是務勢者妒其寵,爭名者嫉其才;漢文帝,賢明之君,但絳侯、灌嬰詆毀一言,賈誼貶謫長沙。何以如此?疾之者深,譖之者巧。因此孔子說:『為君難,為臣不易。』三國紛爭之際,毛玠清廉正直,盡節於魏武;張溫才高名盛,畢議於孫權。此二人,皆一時之俊傑,但最終都難逃禍敗。難道是二人言行虧缺,然後才遭受禍辱的嗎?不過是因廉正剛直,不容於人。如今詹事之於本朝,不深於二主,人間美譽,過於二臣,但讒夫側目,為日已久,並肩競逐,難成其志。近觀殷、劉之事:殷鐵一言,劉斑碎。難道二人有殺父之仇、百代之怨嗎?原來所爭不過是榮名、勢利、先後之間罷了。及至後期,殷鐵惟恐陷之不深,之不早;戮及百口,猶覺未足。此足讓人寒心悼懼,哪裡是史籍所載的遠古之事呢!詹事若能審時度勢,建大功,奉賢哲,圖難於易,以安易危,那麼就可享厚利,收鴻名。一旦包舉而有之,怎可棄置而不取呢!」
范曄輕扣書案,目視遠方,沉默良久。
孔熙先察言觀色,知道詹事已有所動,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再觸其痛處:
「又有過於此者,熙先未敢言。」
「尚有何言?言之何妨?」
「詹事若以為朝廷待己不薄,但是,憑范家累世清通,而詹事本人又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卻又如何不能聯姻皇家?人以豬狗相待,詹事卻不深感恥辱,竟然仍想為其賣命,這難道不是太糊塗了嗎!」
范曄猛然掌擊書案,憤然而起。
孔熙先所言正中其痛處。范家原是中原望族,南渡之後,世代皆有盛名:曾祖范汪,官至安北將軍、徐·兗二州刺史;祖父范寧,任豫章太守,是江左名家,所著《春秋穀梁傳集解》流行於世,成為學人之必讀;父親范泰,官至侍中、左光祿大夫。而與皇家聯姻的,不在有才,只要是貴胄即可。褚家自前朝至今一直與皇家聯姻,這自不好比,但其他門望多遜於范家的,也都能與皇家聯姻:武帝女宣城公主嫁周嶠,而周嶠父在宋初雖位至侍中,其祖當初位不過黃門侍郎,周嶠長女又將嫁給皇上最寵愛的建平王劉宏;中書令何尚之,父祖職位皆不過太守,其侄尚皇上第四女臨海公主;同樣只任過吳郡太守的孟顗,其女為彭城王王妃,其子孟劭尚皇上新城公主;太子中庶子江湛的父親只任過湘州刺史,而江湛長子尚皇上淮陽公主。即使是自己的外甥謝緯,也能憑謝家這塊招牌尚皇上長城公主,謝約尚彭城王女。時人皆以聯姻皇家為榮。可氣的是,兄長范暠曾通過他人向皇上表達過有意聯姻皇家的意思,但皇家竟然置之不理!
皇家何以視范家如此之輕!
范曄姬妾眾多,因閨庭議論,朝野所知,所以范家門胄雖華貴,但皇家一直不願與其姻娶。當年范曄母隨兄范暠在宜都太守任時病亡,范曄不按時奔喪;後來又攜帶姬妾去奔喪,敗壞風俗,御史中丞彈劾他有傷朝臣之儀,但皇上愛其才,未治其罪。孔熙先正是熟知他的痛處,才特意以此相激。
也正是這一激,激活了范曄潛伏於心的積怨,於是范曄從此心生反意。